马车上,檀长信揣着一只手炉,银丝暖炭终于将他那颗凉透了的心暖回来些许,他看向车帘外的目光却仍有些游移不定。
小冬隅怎么来了?
喝了酒,他的思维变得慢了许多,不等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听见程总管吩咐车夫启程。
“等一下。”马车被檀长信叫了停。
坐在车辕上的程总管掀开车帘,探头问:“王爷可是有什么吩咐?”
檀长信神色淡淡,抬手一指手中的手炉,语速缓缓地:“不热了,让人上来替本王添块炭。”
程总管下意识觉得有些奇怪,一来那炭是自己刚添过的,二来平日这等小事王爷都是亲力亲为的。
今日怎么……
程总管自叹一声,心道自己果真是上了年纪,王爷今日喝了酒,想闹孩子脾气使唤个人又有什么不行的。
这么想着,他便要撩开车帘进去伺候。
“等等。”檀长信拦住了他,目光往马车外一瞥,“让他上来。”
程总管会意,顺着檀长信的目光看过去,只觉得随行侍卫中的小冬隅乖糯讨喜,分外显眼。
冬隅像是早就猜到一样,听见程总管唤自己,于是兴高采烈地上了马车。
“王爷!”
冬隅的声音很好听,稚嫩中带着青涩,清脆中又含着一抹明快。
檀长信静静地看着他,只见冬隅冲着自己笑了笑,然后伸手接过了那只手炉。
“喔!好烫!”下一刻,冬隅险些将那只手炉摔了,他摸了摸耳垂,而后低下头揭开了手炉的锦盖。
只见里面的银丝炭还剩八块,每一块都热情地燃烧着。
冬隅一下子就明白过来,王爷刚才是骗程总管的。
什么手炉不热了让人进来加块炭,明明还烫着呢……
冬隅默默收回了崭露头角的小虎牙,腮帮子略鼓起来一些,想要瞪檀长信,心里又不太敢,就用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去瞪那只手炉。
熟料他这副生闷气的样子实在可爱,竟把檀长信给逗笑了,那笑中带着丝苦涩,但终究还是抒出了胸腔中的一口郁气。
冬隅的心思其实很细腻,一下子就捕捉到了檀长信的情绪。
不像是由衷的欢喜,倒像是经历了什么委屈,而后终于寻得了一丝安慰似的。
“王爷。”冬隅将那只热腾腾的小暖炉还给檀长信,而后又笑着凑过去,问,“王爷心情不好?”
檀长信没回答,醉醺醺地看着他,意思是本王心情不好,你要如何?
冬隅看懂了,低头在自己怀里摸了摸,摸出了一包油纸包着的物什。
檀长信狐疑地看着他。
冬隅笑笑,将那包油纸轻轻揭开,露出里面珍珠丸子一样的蜜糖球。
冬隅托着那张油纸,将满手的糖球递到檀长信面前,弯起眼睛来,十分温暖明媚地笑:“是糖!”
檀长信愣了一下,眼睛盯着冬隅手里的那捧糖球,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他没接,而是低声问冬隅:“你是特意来给本王送糖的?”
冬隅也不恼,就那么眼巴巴地捧着糖,一面笑着说:“是衔影要调遣侍卫来护送王爷回府,我自打到了府上,每日都在轮值,还没有正经出门办过差,所以我就……”
檀长信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捧糖球,对冬隅的话似乎充耳未闻一般,只喃喃道:“所以你就来给我送糖了。”
冬隅“呃”了一下,终于想起来檀长信的酒还没醒。
王爷醉了,什么都没听进去,就听见自己给他送糖了。
那糖是冬隅嘴馋向刘一壶讨的,刘一壶得了檀长信的吩咐,这段日子对冬隅倒是颇为大方,几乎是孩子要什么他就给什么,甚至还破天荒地又给冬隅做了一顿葱烧兔。
得幸于此,冬隅这些日子活得十分滋润,本就白嫩的脸颊显得更加讨喜了些。
他在府中憋得无聊,听到衔影说今日程总管要点一队侍卫来接檀长信,就求着衔影把自己加进来了,走的时候还揣上了那包糖球。
不是为着刺杀,也不是为了别的,但就是莫名地想来。
冬隅说不出原因,但若非要说自己来这一趟是为了送糖,似乎……也可以?
这么想着,冬隅便对檀长信笑了笑,说:“王爷若是心情不好,便吃颗糖吧,吃糖心情就会好了。”
檀长信听懂了,却没有伸手去拿那糖,而是懒懒地仰头靠在了马车壁上,带着酒气说:“本王醉了,没力气拿了。”
“……”
什么意思?
冬隅托着糖端详片刻,觉得檀长信这次好像没有再骗他,于是自己伸手捏起了一颗糖球,然后送到了檀长信嘴边。
因酒醉,那薄唇的颜色比平时红润了些,转瞬轻轻张合,转瞬将那颗白色糖球吞之入腹。
冬隅离得近,甚至还能听到硬质糖球与牙齿相碰撞的声音。
“甜的。”檀长信说。
——
靖王府。
冬隅是回府之后才知道檀长信被罚了闭门思过的事。
想到檀长信在马车上苦郁的神情,冬隅心里竟也觉得闷闷的不舒服。
他知道,是那个名曰同情的东西又在作怪。
亲自送檀长信回了卧房,眼见着程总管吩咐人给檀长信烧水沐浴,冬隅再没了留下来的理由,与程总管打了声招呼就匆匆回了住处。
天色已晚,衔影已经下职回来了,正坐在屋里擦拭随身的兵刃。
他看到冬隅回来,漫不经心地说:“院子里那两只鸽子是你养的吧?今日我回来见它们来回扑腾,是不是你忘了喂了。”
冬隅一个机灵,说了声“是”,又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看着像是去喂鸽子的。
冬隅蹲在檐下,一颗心噗通噗通地跳。
十二楼中的鸽子都经过特殊豢养,若无别事不会闹腾,除非是有信到了。
果然,冬隅在鸽子上一摸,信筒里的确放着一张纸条。
是鹿言的字:暗中靠近,兵刃杀之,切勿心软。
冬隅心里“咯噔”一下,烧了纸条坐在院中的石阶上,夜风凉,吹的他浑身都凉透了,唯有胸口处揣着的那包糖球还带着一丝体温。
自从上次给檀长信下毒的计划被冬隅阴差阳错搅和黄了,他就一直不愿意主动去想刺杀的事,而是努力把自己当成靖王府里一个勤恳上进的小侍卫。
似乎忘了十二楼,忘了鹿言,忘了他体内发作起来便痛彻心扉的浮生丹。
他恍惚觉得,这世上似乎有两个冬隅,一个背负着任务要刺杀王爷,另一个却想要不顾一切地靠近王爷。
可直到鹿言的信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才不得不放下那些游移不定,然后重新面对现实——他是杀手,他要取檀长信的性命。
信鸽扑腾两声飞上屋脊,于沉沉夜色中变成两颗几不可查的白色圆点,像极了冬隅填入檀长信口中的那颗糖球。
就像鹿言说过的,冬隅这孩子看着人畜无害,实则身手与本领都属上乘,倒不是他多么勤奋刻苦,而是因为听话信实,十二楼中的长老教什么他便学什么,擅近斗,习短刃。
冬隅最趁手的兵刃是一对峨眉刺,但他如今在靖王府当侍卫,又与侍卫长衔影同住,峨眉刺的江湖气派太重,很容易让人起疑心。
冬隅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弃了峨眉刺,改用更为寻常的匕首。
当夜,冬隅趁着衔影睡熟的功夫,回房换了夜行衣,揣上匕首,独自一人摸进了檀长信的卧房。
此时已近子时,夜空中不见清月,星点却闪耀非常,仍然让人觉得院中一片澄明。
冬隅蒙着面,只露出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他猫在廊下,清楚地看到檀长信的房间还亮着灯。
今夜檀长信醉酒,又被仁元帝罚了禁足,整个靖王府都放松了警惕,不管怎么说都是刺杀的最好时机。
冬隅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什么都别想。
杀吧。
程总管曾在私下与他说过,檀长信不喜人敲门,若是还没有睡下,房门总是虚掩着的,像程总管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下人,大都可以直接推门进去。
冬隅看着门缝间透出来的一道亮光,抬手,轻轻推开了面前虚掩着的门扉。
冬隅不是第一次进檀长信的卧房,但他的腰间还揣着一把匕首,自然算不上镇定,也就没有注意到房中的那扇屏风稍稍挪了位置。
冬隅的第一反应是撩开了檀长信的床帐,可手中的匕首还未刺下,他就盯着扁平的被褥一呆。
没人?
怎么会没人?!
有那么一个瞬间,冬隅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在想,自己会不会已经暴露了?
王爷已经守株待兔准备捉自己了吗?
这就叫出师未捷身先死吗?
然而下一刻,忽然有一阵水花四溅的声音传来,成功地打乱了冬隅的思绪。
保险起见,他还是将那只匕首塞回了腰间,然后回身,寻着声音的来源一路找过去。
是在屏风后面。
冬隅小心翼翼地放轻了脚步,透过屏风的缝隙向另一侧看过去。
只见一只浴桶出现在视线里,氤氲在水雾中的,是男人精健的胸膛。
冬隅:啊啊啊啊啊啊怎么在洗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