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之之两年前被带上山,对九陵门唯一的想法是:好荒凉。门主没骗自己,门派真的很没落。
高山峻岭,九陵也。
门派占地广,门中人却少得可怜。上山的路亦是九曲十八弯,旁人就算有心来寻,都要迷失在这片大山之中,寻不见出路。
门主看起来年纪轻轻,少年心性,实际已过而立,门下收有五位弟子,然郑之之上山将近两年,也只见过其中四位。
那位门主口中提起过、同郑之之第一次单方面面见的小师妹,两年里竟无一次回山,只逢年过节教雪白雀鸟寄信归来。
门主当日两只手数得过来的戏言,实在不是夸张。
郑之之恪守不给旁人添乱原则,规规矩矩作小师妹替身,连糕点也忍痛少吃两口。
然而她扮演旁人显然失败至极,门主几位徒弟看见她,毫无将她当做小师妹的意愿,要么情绪淡淡,要么视若无物,当她不存在。
郑之之对打好关系实在不太擅长,怎样搞砸却颇有一番心得,不然也不至于琇娘提起她幼年事时神情那样无奈又好笑了。
整个九陵门中,与郑之之关系尚亲近的大概只有四弟子许千秋了。
这位四师兄平日里嘴甜无比能说会道,哄人高兴的本领一流,偶尔关怀郑之之,为她带来镇上甜食,捧着脸笑眯眯看她动作轻灵姿态优雅……狼吞虎咽,轻声哄她:慢些吃。
她一边吃,一边听许千秋散散漫漫为她讲述今日发生了什么。郑之之吃人嘴短,于是无论许千秋说什么都认真给出反应。两人配合起来,竟真有些师兄妹之间的兄友妹恭氛围了。
然郑之之深知许师兄这破德行无论逮着谁都能说几句,门中几位师兄见了他已经能淡定往他手中塞两块饴糖,让他少练剑多休息,多吃多睡长身体。
许千秋哪肯闭嘴,于是逮着内力不济脱身不成的郑之之就说上一整天,直讲得郑之之眼前晕眩,弱弱扶住墙壁,软声道。
“许师兄,我困啦。”
这人长相俊秀又人模人样还有自知之明,门主向来物尽其用,去镇上采买的任务常常丢给许千秋,教许千秋同他人讨价还价时发挥惊人作用。
郑之之有幸与这位许师兄一同前去过山下的彩衣镇,充当提东西的工具人,或许更像是当一个漂亮花瓶,只亲眼看这位许师兄三言两语便拿下摊贩,令其眉开眼笑,一路走来毫无败绩,十分惊人。
见了他来,大姐大婶小姑娘都得被左一句好话右一句夸赞哄得喜笑颜开,见他要走,还要依依不舍,恨不得多给他塞点吃的用的。
这张嘴大多数时候都很讨喜,骂起仗来也实在能言善辩巧舌如簧,从不吃亏,从不落于下风。只是郑之之在一旁,他自然而然生出不能带坏小姑娘的信念感,因此常常收敛许多,话到嘴边张口欲说,余光瞥见郑之之,一咬牙又咽下去了。
实在受了委屈,又烦得很了不能回击,便眉眼一垂唇瓣一抿,展露无辜乖巧,得来一边倒的怜爱。
实在茶得不可方物,茶得不能小觑。
郑之之两年中在九陵门与他日日相处,看惯了他同师兄师父撒泼卖乖,早已产生免疫,足够对他冷酷无情,铁石心肠。然而见他如此模样,却还要不可自抑地心软片刻。
更不用说不了解这家伙秉性脾气的旁人,哪能受得住他这样做作的委屈落寞,自然不自觉站在他一边,却没注意到他眼中闪过狡黠笑意。
郑之之警惕想。
太危险了,许千秋。好可怕小白花一位。
这样一个狐狸般的少年人,按理说应该是个懒散骨头,同郑之之一样浑水摸鱼度日,却没想这人是个嗜剑如命的,舞起剑来如痴如狂,日日雷打不动寅时起床练剑,刮风下雨也不断。
郑之之平日看他拔剑,实在动魄惊心。
少年剑出惊响,肃杀森然,点刺挑斩,一招一式皆华美狠辣,剑尖横扫,遥遥卷起气浪,劈开院中竹叶而不伤青竹分毫。
竹叶飘零,气浪如潮。
狂风千变,最终化作苍凉剑气,涤荡四下。
待舞完收了剑,静息一瞬,眉目肃穆,又是运起师门授予的基础轻功步法温习。
归去来踩得是来去轻盈,身段缥缈,锦衣翻卷间,绣金衣裾被日光照耀,折出熠熠华彩。
如此飞扬热烈。
郑之之目不转睛地看,依着许千秋这位师兄,在脑中一寸寸填补小师妹的卓越风姿。
惊为天人。
许千秋常说要教郑之之两招剑招,总用树枝一本正经比划着,笑语晏晏。
郑之之不动如山,早已一眼看穿他居心叵测,拒绝百八十回,实在没辙了,对方才妥协坦白。
与许千秋同样为剑痴而狂热切磋的小师妹下山三年,上面三位师兄闭关的闭关,偷懒的偷懒,全然没有动手的意愿,任这位师弟甜言蜜语或可怜兮兮,只对他说:等师妹回来你同她去比试。
他实在寂寞,便眼巴巴将希望落在郑之之这个小师妹的替身身上。
只是郑之之平日修习内功心法强身健体还成,学剑法同他打斗那是万万不愿的。
姑娘只对他歉然一笑,一把捞起从门主那分来的江湖话本子拔腿就跑,徒留许千秋在身后大呼小叫,沉痛哀思,抱着极宝贝的剑哭丧一张俊秀小脸。
郑之之毫不动摇,对自己的定位十分清晰。
她只是来当小师妹替身,不是来替毒打的。
郑之之没有切身体会过许千秋手中剑法,因此对许千秋所处境界实在不甚清晰。
但曾经与他打得不相上下的小师妹,在自己来到九陵门那一年已经将万侠榜所记录的天下第一击败,站在了武林至高处。
由此可见,就算郑之之一夕被灌注了十年功力,许千秋吊打她也是绝没有问题的。
她有自知之明,因着那场烧掉了自己记忆的高烧,自己变得颇为身娇体弱,风吹就倒,经不起一点磕碰。
许千秋若是非要她陪自己练剑——
她就碰瓷。
万幸许千秋没有给她一展碰瓷技术的机会。
在她浏览江湖话本不可自拔时,总有这位师兄扯了张院中躺椅,往她身边一靠,开始与她一齐晒太阳。
锦衣华美的少年松懈一身筋骨,慵懒躺在阳光下,看得人不自觉也感到温暖困倦起来。他同他的剑自言自语,含情脉脉培养感情。
郑之之不赶他走,因许千秋大不了她多少,做些什么都有自知且恃宠而骄的任性,听他孩子气般说话也颇为有趣。
“快到小师妹生辰了,不知道她今年回不回来过。”
许千秋擦了擦剑,举起对上日轮打量,他总是对自己的剑很珍惜,“她已经两年没回来过生辰了,完全不想我们吗。”
郑之之喜欢听他提起小师妹。
那是江湖最热烈张扬的一抹红色,无数人爱她这飘扬红衣爱得甘之如饴,念她这天下第一念得趋之若鹜。
教人津津乐道、连这样荒远偏僻的九陵门所处山下小镇都听说的故事,还数盛节提灯游街,遇匪人挟城,明眸皓齿的姑娘将花灯往身边人手中一搭,踏空而起,剑出惊天。
多耀眼、多令人倾慕的姑娘。
郑之之的眼睛浸在手中江湖异闻录,耳朵却竖起来听许千秋絮絮。
“我好想她,郑之之。”
躺在阳光下,许千秋的声音也有些含糊。
“岁离离从小养在门中,还走不稳路时就开始练剑,下山那年才十四,就是奔着天下第一去的。”
“她心思单纯,交友结仇,还没见过人心能多险恶,要是被人骗去了可怎么才好。”
郑之之却不觉得小师妹是许师兄口中柔弱的小可怜。
和许千秋鬼混十多年,想必怎么也从许千秋身上学会了一两分人情世故,再怎样愚笨,都不可能轻易被人骗去。
听你这样口气,难道你却知晓山下是多险恶的人间么。
她不说话,许千秋没有读心术,自然不知她腹议些什么,只继续低低慢声。
“她做事招摇,时常连师门这样偏僻的地方都能听到她在江湖的事迹;性格却又很少妥协,仇家遍地,也不肯靠师门帮衬一二。”
“若真的出了事,我们听不及时,她该怎么办呢?”
郑之之只觉得养在九陵门的自己出了事小师妹都不会出事,听了许千秋一言又十分遗憾,今年小师妹恐怕也不会回来了。
她到底还是没忍住,抱了一些希冀细声问,“小师妹今年生辰,也不回来过么?”
“不会了吧。”许千秋收剑抱在胸前,闭着眼睛,阳光晒在眼皮上,干燥又温暖,酥懒少年人的骨头,仿佛将他浸泡在温水之中,模糊放松了神智。
“她在江湖交友甚广,下山前同师父立誓绝不透露自己师门所出,要凭自己闯荡江湖,大约这几年都不回来了。”
郑之之于是侧头去看他,好似看到一只被留在原地眼巴巴等着饲主回来的小狐狸,日日盼啊盼、望啊望,却总等不到。
还没等这错觉多停留一会,仿佛想到什么般,许千秋脸色猛然一变,突然睁开眼睛,翻身而起,生了好大的怨气,无端让郑之之听出“吾家有女不着家”的咬牙切齿,语气森然。
“她有温香软玉在怀,乐不思蜀也正常,想不到我们也不是她的错……色字头上一把刀,她如此沉溺温柔乡,定然荒废了功课,人可以断情绝爱但绝不能不修炼,简直昏了头啊岁离离!”
无论是态度还是话语内容,郑之之都觉得一言难尽,只好再抓起门主堆给自己的一卷江湖异闻录仔细分析思考,权当做自己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