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之之的胃又破了一个空洞。
胃液好似在倒流,所过之处皆腐蚀出大大小小的焰火,一朵又一朵炸开,灼烫可怖。火势滔天盛大,一路势不可挡烧至喉咙,几乎要从郑之之身体里破开禁锢挣脱而出。
好难受。
或许是饿得太狠,饥饿到最后,理智也被一同吞噬。郑之之必须吞吃什么来填补空缺,将它们关在自己的身体里,才能不让它们逃出去作恶。
为什么……不是荒城。
许千秋自打记事起就被门主带在身边悉心照看,年幼就有一张能哄善骗的嘴。只是他同几位师兄妹相处大多收敛,让人忘记他说起刺痛人心的刻薄话来也丝毫不差。
未尽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却仍然教旁人明白,他并不觉得那个和自己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小师妹回来了。
郑之之想,许千秋避而不见小师妹,却并不只为这个。
她艰难思考片刻,抬头问:“许师兄,你也不想去看看离离吗?”
“不去。”许千秋漫不经意,拨弄着手边花叶。
为什么?
“我要是去了,她更难过。”
又是因什么而难过?
郑之之还来不及回应,只听到一声轻柔笑音,转头去看,不远处青衣青年正漠漠仰首,同树上的许千秋对上目光。
“难过什么?难过身体不适竟然没法和你打上一架?”
三师兄身体本就虚弱,加之来这一处耗费气力,更是显得疲倦,脸色苍白骇人。他好似并不关心自己身体,只为得到许千秋的答案,仿佛这是比他本身更重要的东西。
萧灵王尾音微微上挑,纯然好奇,“你要打算一辈子都躲着她,许千秋?”
“这样好绝情?”
他说这话并无半分讽刺意味,等待许千秋为他答疑解惑,像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般,想要探究原因,弄懂旁人的想法。
许千秋便垂下手,目光钉在三师兄身上,片刻后晏晏笑了,口出惊人,让郑之之听来顿上一顿。
“我知道你向来没有心,不将我和岁离离当做人看,甚至是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你也不曾真正在意。”
“只是揣摩旁人情绪与思维,用以填充自己的缺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真正得到什么的。”
“萧灵王,研究不透就算了吧。”
许千秋难得冷声,少年总是狐狸般弯起的眼睛毫无笑意,只剩一片凝凝的深潭,“你难道真的认为她在这里?不过是空壳一具。”
他说得这样不好听了,萧灵王的表情却没有表现出一点难堪。萧灵王对从这位师弟唇齿中吐露的那些戳心窝话语毫无感觉,只是低头思考一下,展颜莞尔笑开了。
“你生气什么?”
这句话一出,郑之之才倏然发觉,萧灵王对待许千秋时真的只是在安抚饲养的宠物。不会因此动怒,也不因此惊讶,见许千秋情绪起落,还有耐心慢声细语来哄,并不将对方情绪真正放在心上。
他仍旧慢慢向郑之之与许千秋走过来,不解亦若有所思,好似有所明悟,“难道没了荒城,她就不是岁离离了?”
许千秋看下来的眼睛很冷,仿佛淬了寒光。
那双眼睛看得郑之之惶然。
她不喜欢他们吵架。
郑之之咬着食指骨节,睁圆笑意温软的一双眼,还有些瘦弱的女孩惘然又迷惑,无意识用指尖摸自己脸颊,碰到开始发烫的温度。
后脑仿佛针扎,锐锐地往外卷着火,燎动着暮野**,也灼烧了一双清澈眼睛。
郑之之的手指不住发抖。
自郑之之有记忆以来,她的娘亲从不与旁人吵骂,模样冷淡,总是漠漠面对世间百态。即使拮据度日、穷困潦倒之际,也丝毫不能损她身上与生俱来的不同气息。
凛冽生寒,行止自若。琇娘这半生在郑之之眼中,尽是一副稳当端庄模样,直到最后,也是走得漂漂亮亮,干净体面。
然而她走了,她的孩子耳中却浮出了她与人争执的声音,几乎歇斯底里的爆发,不可挽回的断绝。
那声音听得郑之之害怕极了,她从没见过琇娘的那副模样。
另一道同琇娘有问有答的敷衍冷淡说辞,是来自她没能留在记忆里的父亲吗?
郑之之好像变得很小,回廊曲折,她走得摇摇荡荡,天地亦模糊晃动,一路上水榭楼台入眼,草木已经开始衰败。好大好冰冷的宫邸,任她发出声响,回音都空旷。
她感到自己的躯壳燃烧起高温,正生着病,将她的神志也烧得不甚清明。她赤脚站在冰冷地砖上,额头和脸颊已是滚烫,往下掉的眼泪也烫得她哆嗦。
年幼的自己口齿生钝,断断续续抽泣,因为高烧而意识模糊,发出的声音很小,看上去像一只病歪歪走不动路的小鸟。
小小姑娘没有力气,眼睁睁看着不远处青年摔门离开,步子只忽然踉跄一瞬,而后常年带笑眉目已是毫无表情。
郑之之就这样看着,发不出声音。
再两息,就是母亲从房中追上去的身影,单薄脆弱,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却还被什么支着一口气强撑下来。
谁也没有注意到跑出来的她。
“琇、琇娘,娘亲,不要和……阿君,不要吵架,不要吵架……不要丢下之之……”
小小姑娘简直要呼吸不上来,跌在光滑冰冷的地砖上,眼前发黑,好一会才缓过气。
她的双亲没有回应她。
她的双亲为什么不回应她?
她的鼻子淌血了,晕开一片又一片衣料。十岁的姑娘迷迷糊糊抹了满手的黏腻冰冷,摊开手掌,惊恐不已,密密麻麻是一片鲜红,缓慢地往下流淌着,渡过指根沾湿了青色衣襟,她只在垂死的人身上看到过。
尚且涉世未深的年幼孩子来不及理解这是发生了什么,在她眼中,生病比天塌还要可怖,父母在眼前消失不见更是一件极其吓人的事情,她只好无助地、一遍一遍喊。
琇娘、阿君。
她的声音实在太小了,于是谁也没有听到。风空空地刮起来,渗进骨头中,冷得教人打颤。
那天没有下雨。
小小的姑娘支起力气,一步一步执拗寻遍了宫邸,直到昏过去,也没有人来见她。
很久很久之后,琇娘把她抱在怀里,待她攒一些力气,半掀眼皮,就看到娘亲那张失魂落魄的美人面。
怎么了。
冰凉的水掉下来了。
是在哭吗,琇娘?
几颗艳红滴在郑之之的眼皮上,眼前的世界晕开一片模糊血色,把天空也染上了稀释成泡沫的红。
郑之之躺在琇娘怀中,失而复得了暖和温度,缓过劲来,呜呜咽咽像受惊的小动物。小小姑娘含糊不清喊琇娘和阿君,哭得有些喘不上气了,后脑就开始发麻,琇娘便将手搭在她的发间轻柔抚顺,大概是想要她好受一些。
但仍旧没有用。
她隐隐有所预感,她的父亲不要她了。
那个印象中总是笑着的父亲,不要她,也不要琇娘了。
郑之之再也看不到阿君了。
瞬息之间,郑之之后脑刺痛,头晕目眩,一下便失去意识,没有了知觉。
是因为不愿意面对这一切,所以病痛才帮她遗忘了这一切?
高烧带走了她这副幼小躯壳承受不住的剧烈神伤。从那以后再睁开眼,八岁的姑娘走进另一个人间,前尘尽散,郑之之就这样笑着,用盈盈的眉目看向这个世界。
看向遇到的,或再也遇不到的所有人。
“……”
“……郑之之?”清朗的声音忽近忽远,像隔着一层河水透下来,朦胧不清。
她浮沉在水流里,倏忽的一瞬里,时间变得空旷安静,就像琇娘寂静无声的怀抱,将世界变得空明澄澈,流转出巨大的安宁。
“郑之之……?”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郑之之,是头疼了吗?”
郑之之忽地一眨眼,视线回焦,正是许千秋一张俊俏深邃眉目探在眼前,伸手虚虚要扶,眼角眉梢皆是担忧。
她想说,别担心,我没事。却发现自己从未好好打量过他,此刻目光撞上对方,才惊觉平日看起来狡黠可爱的少年郎竟是这样一张眉目一沉便阴郁乖戾的脸。
萧灵王已经不在此处,想必是怕许千秋与自己生出嫌隙,退了一步,先行离开了。
郑之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摇摇头,对许千秋认真解释,“……一直有声音,很吵,所以才难受的。”
“幻听了?”许千秋皱眉,沉吟一顿,顾不上整理糟糕心绪,转身要带她去见门主。
“严不严重,之前怎么不说……和我去找师父看看。”
“现在听不到了。”郑之之不明白他为何这样着急,自己本就只是占着小师妹位置的赝品,却值得这位许师兄这样担心么?
“对不住。”许千秋慢慢动了动唇。
他生来聪颖,自然明白是自己和萧灵王让她陷入奇异癔症,愧疚又真心地道歉。
“我和师兄吓到你了,是不是?我很抱歉,我只是实在生气他那副恶劣性子,没能顾及到你在一旁,是我的错。”
郑之之先前睁圆的眼睛惊慌又恐惧,看得只要还有心的人皆会心头一痛。
他不该和萧灵王闹得这样难看。
“不是你的错。你也不要和萧师兄生气了,好不好?你之前同我说过,萧师兄脾性就是这样,不必太介怀。”
这下换了郑之之安抚他,苦中作乐想,这样的调解小师妹是否曾经也做过,“我们都知道萧师兄本性不坏,他只是……”
他只是因为身子骨虚弱,连带着也分不清常人的七情六欲,正常感知变得极其薄弱,混淆自己对旁人的感情。
“我知晓。这次错在我,”许千秋低声,“是我因为岁离离一事难以应对,选择逃避,加上情绪不稳,迁怒了师兄,我对不起他。”
与岁离离分别多年,他不知该如何去见最熟悉的陌生故人,还因这一事吓到郑之之,对萧灵王说了十分伤人心的话,实在让他疲倦不堪。
“那你还愿意去看离离吗?”郑之之没忘了最开始的目的,不依不饶。
“我并非……不爱护她了。”许千秋啼笑皆非,没想到被误会至深,对郑之之郑重道,“我不去看她,是因为我不喜欢她手中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