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的,今天怎么不见你大姑娘?”
“嗨,”那妇人将手中干柴放到框里,再度头上头巾绑紧了些,“这不是三个月了嘛,湖里都结冰了,就不让她出门了,任哥儿昨打了两只野鸡,今天早上起床炖了,给她补补身体。”
“你别说,虽然你家任哥儿逃荒来的,也没点田产。但人家有能耐,品行好啊,加上你家当家的,这日子啊,就是过的红火。”
妇人笑了笑,捆起柴火要离去。
“不再多打些?”
“够用了,”将柴堆背到背上,妇人拿着一根粗长的做支撑,“听说这附近有些不安稳,四娘她们离得近,说前天夜里路过,常听见女人的声音。你也快些回去吧,你家都堆了那么多柴火了,够你用一冬的了。”
邻居直了直脊背,活动了一下,吐出口云雾缭绕的热气,骂道:“准是哪家的老婆子管不住他们家的小蹄子,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妇人可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多做口舌,他们家两个女儿,生的儿子都夭折了,去庙里拜神,庙祝说是前世口业深重的原因。虽然至今他们已经不指望生个儿子,但总归还要为女儿积福。
邻居骂了几句,也觉得自己有点过了,道:“不过也不一定,有可能是不是那个?”
妇人问:“哪个?”
邻居啧了一声,恼怒一向聪慧的妇人怎么笨了起来,挤眉弄眼:“就是那个啊!”
妇人顿了顿,脚步一停:“妖?”
邻居哎了一声:“就是妖。村里这些天的鸡鸭鹅丢了好多,昨儿我还听见村长说要给仙人去信,让他们来查查呢。”
妇人迟疑问:“这点小事,仙人不能管吧?”
“谁说不是呢,”邻居道,“我瞅着咱村长也就是说说,他最爱吹牛皮,不是我说,十里八乡谁不知道。说什么跟仙人称兄道弟,这么多年,也没看见有人去他家。人家仙人一日行千里,眨眼百万年,哪里是他能攀上的。不过她家那小媳妇,说是亲哥去了仙宗,指不定能给他攀攀。”
妇人笑着道:“你也说了,仙人们那么忙,哪里顾得上咱们几只鸡鹅?我看啊说不定是被哪个贪嘴的黄鼠狼给吃了。何况咱们这是仙山脚下,哪来的妖。”
霜雪的天气,竹林也落了绿衣,黄秃秃的,乡间的农人们拿三齿叉子翻开厚厚的稻草,常能看到躲藏起来的小动物,懒惰的刺猬、有灵性的黄鼠狼,甚至是欲睡不睡的蛇。
这是个适合猫冬的季节。
大雁随着枯萎的秋南飞,剩下一地荒凉,时间慢下来。
人类和天地间的灵物们仿佛达成了协议,一切暂停,仓中积攒的余粮已满,关上房门,拿麻布堵住陋室溜进的风,燃起灶火,藏在被子中,一家人闲说唠嗑。
一年内,少有这样温馨的日子。
仙门脚下的百姓,往往过得比其他地方要舒坦许多,至少不用担心那些妖魔鬼怪。
当然,这个说法也并不是很准确。真要说的话,是不用担心尘世间的妖魔鬼怪。
自从千年前,由无妄尊者打头,修仙者联合在一起,将统治人间的妖和魔驱逐封印后,人类过上了不用时刻担心自己失去生命的日子。
活下来的孩童越来越多,修仙者的队伍也越来越扩大,妖与魔也逐渐处于劣势。
仙门一般选在深山,远离人间,并且老宗门旁边,常常会有封印妖魔的地方,他们在那的主要原因就是为了镇守。
通常会有弟子每日检查有无妖邪从封印中逃出,并对附近村镇进行降妖除魔。
所以才说,仙山脚下的村镇不用担心来自凡间孱弱的妖魔,可倘若封印中的大妖大魔逃出,是他们所无法阻止的,幸而,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稀少至极。
对于临安宗脚下的百姓们来说,这个概率还要小,因为从没发生过封印中的妖魔破封而出杀人一事,根据宗史记载,可以肯定的说是零。
临安宗是天下第一大宗,是当初无妄尊者所在的宗门。
妇人回了家,去镇上买米面的丈夫和小女儿正巧也回来,家门口,丈夫将米面交给迎出来的女婿,连忙上前帮妇人抬柴。
“都说了我回来时再弄,你怎么还是去捡柴了!”
妇人笑着拍了拍身上的尘:“我看她三嫂子也去了,干脆一道做个伴。村西面的柴都捡完了,过几天要看村东也要捡完。多捡些,柴火烧的旺,咱们吃饭也爽快。”
“这大冷天的,娘怎么不叫任哥儿去。”大女儿撩起草杆做的帘子就要往这边走,被妇人紧走两步,拉起手拍了拍。
女婿放下米面,从厨房中出来,赞同道:“是啊娘。”
“昨天夜里你俩折腾这么久,早上你还要起床炖鸡,不如多睡会儿,反正就这几步路,我就去了。”
正说着,大女儿闻到厨房中的烟熏火燎的味道,忍不住转头呕了一声。
怀孕艰难,人间八十一难,独它最要命,十个亡人里,倒有九个是因它而死的。李家的大女儿,自从怀了孕,就眼见着瘦了下来,到三月,孕反最严重,成日地呕,夜里也睡不好觉,眼见着脸上才养出的肉,便瘦了下去,显得本就有些突出的颧骨,更加突出了,有些吓人。
小女儿李燕眼中顿时溢起了担忧,将集市上自己拿私房钱买的蜜饯果子递了过去:“姐,你吃这个,我听说隔壁嫂子家怀孩子的时候就爱吃这个,一吃就不吐了。”
大女儿拿起一个含在嘴里,压了压胃里苦涩的酸水,谢过妹妹,在丈夫的搀扶下,进屋了。
妇人叹了口气,神色郁郁,和丈夫互相聊了两句,要去厨房看火。
小女儿捧着蜜饯,在院里站了一会儿,跟上了母亲。
“娘,前些天你们去看大夫,大夫怎么说?”
“能怎么说,只是去看看你姐这胎稳不稳而已。”
“总得有个说法啊,自从姐怀孕,她瘦了多少了。我问了村里的婆婆和嫂子,就没听说有这么闹腾的。”小女儿跟着隔壁的哥哥,上了两天私塾,说话做事文绉绉的,很有些自己的主意,“这才第三个月,上个月的时候,您就说过了头几个月就好了,可这成日里不吃饭不睡觉,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啊。”
妇人心里自然也是担忧的,并且比任何人都要担忧,但哪能表现出来,岂不是更乱了家里人的心。她往灶台里又添了一把火,不看小女儿:“读你的书去,婚都还没订,倒操心起你姐生孩子来了。哪个女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那别人也没我姐这样难受啊。”这话戳中了妇人的心,让她拿着木头的手颤了颤。
村里的私塾,是附近镇上的一家富户赞助的,据说那富户在修仙界有些人脉,不光赞助了他们这里,还赞助了许多地方,唯有一个要求,那就是私塾里的女孩和男孩比例必须是一比一。
从前也是有女子上学做官的,不过总归是少,仙人们愿意理会俗世,就交由凡人管凡人,可这世间终究还是武力说了算,衙门里的法条,不如仙人们的一句话。
都是修仙修不成的人才去做官,修仙不讲就男女,只看资质,但做官却不是。男子们垄断了凡间的大部分官职和资源,这些资源又传给了男子,凡间的规矩和修仙界的规矩相互影响,因此让修仙界的女子们也畏缩起来。
临安宗的一位大师姐,对此非常看不惯,所以和富户联合,将这奇特的私塾办了下去。
“娘,我打算写封信给我们书院的背后之人,他在修真界有人脉,说不定能找到办法呢。姐这样,我看着真担心。”
“人家能理你的事?”
“试试嘛,我在学院里回回月试都拿第一呢,先生还说要推我去学道法,他肯定会帮我寄信的。倘若真有什么仙丹灵药,就算我修不了仙,砸锅卖铁我也会还的。”
“你三嫂子说,村长好像要请仙人来咱们这。”
“是因为村里失窃的事吗?”
“不过就是些鸡鸭鹅。”妇人道,“应当不会有人来吧?”
“来了也好,既然当真有仙人因为此事来了咱们这里,想必是个十分心善的仙人,到时候不必叫先生帮我送信,咱们直接求仙人就是了。不过——”小女儿最近从先生那里学了些基础知识,“我觉得不是妖。”
“是吧,哪里有妖只偷些鸡鸭鹅的?”
小女儿点点头,又道:“妖之所以和人不同,就是因为它们迟迟不能摆脱妖性。比如说蜜蜂妖,它们通常不会修成妖,如果修成妖那就是一群都成妖,并且不会离开它们的家族,爱采蜜。比如大雁妖,它们同样和普通的大雁一样在冬日里南飞,春日里回来。比如虎妖,爱吃肉且脾气暴躁,并且出行必定有伥鬼同行。”
“倘若村里真的有妖作祟,想必也是什么黄鼠狼成精。咱们的村镇都有察气铃,一般的小妖小魔甚至成型的鬼都会被察觉,并被仙宗知晓……只有两种情况会被察气铃遗漏。”
妇人顿了顿,问:“哪两种?”
小女儿伸出手严肃道:“一,来的是个狠角色,它隐匿的气息,连察气铃也没办法察觉。”
妇人的脸色苍白,紧张起来。
小女儿紧接着说出第二种情况:“这第二种嘛,就是这妖魔鬼怪实在是没什么本事,以至于察气铃根本检测不到它的气,对于人类来说无足挂齿。安心啦,就算是妖,也肯定是第二种,毕竟鸡鸭鹅连续丢了这么多天,咱们都还好好活着。”
妇人被她大喘气的语气吓到,把她撵出了厨房。
不久,小女儿去上学堂,私塾的先生听到她的请求后,果真没有拒绝,一封信直接寄到了镇上的一处宅院。
宅院的门在深巷,幽静但不简陋,只住着一位无儿无女的老管家。
信差和他寒暄了几句,拿出从隔壁镇上买的酒来:“女儿红,好酒,您老晚上喝起来铁定喜欢。”
老管家的背有些佝偻了,头发花白,只有眼睛还明亮乐呵呵地接过酒,打开闻了一鼻子,顿时连连赞叹:“嗯!是好酒!”
信差将其余的信装起起来,一边装一边笑道:“咱俩的交情那我还能骗您,咱可是忘年交啊!”
他常常来送信,管附近几个镇的信件,有一次实在累了,坐在这家的房前,心灰意冷的琢磨着要不辞了工作去闯荡算了。被开门的老管家撞见了,请到家里吃了一顿热乎乎的饭,自此熟络起来。
“今晚来喝一杯?”老管家拍了拍那坛千里迢迢到来的女儿红。
“不去,”信差扣好装信的布兜,整了整驴子的缰绳,一登腿就上去了,“给你带的,你喝就行。”
老管家支支吾吾。
信差仰头向下看,看见老人花白的发,问:“是不是家里又有什么地方坏了?行,等我送完信。你说你家这主子也真是的,这么大的宅院,就雇你一个人,又当管家又当老妈子的,好歹也雇个粗使的下人平日里打扫打扫。你这么大岁数了,哪天——”信差止了话,咳了两声,“……总之,等我下了工来修吧。”
不管他说什么老管家都笑呵呵的应着,也不生气,只有他谈到自己主人时会辩解两句:“主家,她忙。”
信差因为说了人坏话,摸摸鼻子,一扬鞭子声音散在空中:“忙也不能这么忙,总要回来看看吧,有钱人就是……”抠。
老管家目送他远去,拿着信和酒,阖上木门,将这封信和其他感谢信以及一些杂信放到一起,要寄出去。
他吹起哨音,不久天边飞来一只洁白无瑕的鹤,体型庞大,落地变小,往前两步,一头扎在了老管家做的糖醋鱼盘中,大口吃了两口,吐出一堆鱼刺来,又埋头苦吃。
老管家笑眯眯地摸了摸它的翅膀,和蔼地好像看自家孩子。
过了片刻,仙鹤顶着老管家的手撒娇发出夹子音,还要漱口,它脖颈上的项链燃起红光收紧,仙鹤嘎了一声,毛炸起扑棱两下,闹得地面一团乱。
红光暗下,项链恢复原状,它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原地踩了两脚,然后不情不愿地低头去叼老管家手中的信箱。
老管家迟疑一下,又打开信箱,将刚刚那封私塾寄来的求助信从一堆信中抽出,放到了上面,并又将几封同样是求助的信也放到了最上面。
“好了。”他把信箱挂到仙鹤脖颈上,“路上小心,一路平安。”
仙鹤仰着脑袋点了点头,往后优雅退了两步,扑棱起翅膀飞走了,临走挨着屋檐,踹飞一片光滑的瓦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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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