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似有人声传来,栖若与禾汐对看一眼,带着小男孩退入了暗巷中去。
待一对夫妻走近时,栖若认出了那个男人,正是昨日到馆里看病的那一位。
夫妻二人面露焦虑,看样子是刚从外边大道上而来,且一路找寻孩子无果,面色极不好看。女人皱着眉是为担忧,男人咬着牙,是担忧中夹杂着气愤。
“臭小子今日跟个泥鳅一样,等老子抓到他,吊起来打一顿看他还要不要不老实!”
男人的话刚出口就被女人拍了一脑门,“就你会说屁话,白长这么大个人,连个孩子都拉不住,眼睁睁看着他跑没影,他凭本事跑,你凭本事追呀,你的本事哪去了,小孩子不懂事,你还不懂事吗?我看最欠打的正是你,大老爷们,连个孩子都看不住!”
女人嘴里的话说得硬气,但眼圈早已红透,话说到最后甚至带着哽咽。
男人整个人顿时软了下来,又要担心儿子,又要哄着媳妇,心里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栖若扭头看向禾汐,只见禾汐正看着小男孩,应是在想接下来该作何打算。
“姐姐。”小男孩此刻似乎很安静,栖若早已放开了他,但他一直也没吵没闹,他同他二人一样看着巷道上的夫妻,突然对栖若道:“那是我爹娘,他们正找我呢,我该出去了。”
栖若看看禾汐,禾汐思量片刻后点了点头。
“爹爹,娘亲,我在这里!”小男孩跑出巷子,冲着夫妻俩大喊一声。
随后一家三口欢聚,夫妻二人阴霾尽散。
“你这孩子,这一路又跑哪去了?”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是大哥哥大姐姐将我带回来的。”
男孩带他们回到暗巷中,却不见了他口中所说的大哥哥大姐姐。
“人呢?他们明明刚刚还在这儿的……”
*
“往后无需如此紧张我,我并没你想象中那么脆弱。”
在回医馆的路上,禾汐的话让栖若稍有一愣,随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往后你再遇到什么意外的话,我会考虑要不要去救你。”栖若回他。
禾汐淡淡一笑,“狼来了的结局就是你这种想法导至的。”
栖若看他一眼,“那不至于。”
“为何?”
“你刚不是说你并没我想象中那么脆弱么?”
二人在街上走着,依旧是栖若在前,禾汐在后,比起街上的热闹,两人都很安静。
栖若想放慢脚步等上禾汐,但又怕显得自己太过刻意。
禾汐明白她的心思,却不急一时,又或是他觉得就这么看着她的背影感觉也挺好。这么长时间,他都是这么过来的,要说起来,他大概已经是习惯了的。
路上行人基本都认得栖若,唤一声“若大夫”,然后盯着她身后的禾汐,一脸讶异的一路看到人拐过街角再也看不到为止。
两人很快回到医馆。栖若关上门,向后院走去。禾汐跟在后头,不疾不徐。
正午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枝叶,在树下照出斑驳光影。背靠着大树,两人坐在院中石桌旁,怀着心事。
“男孩正邪切换自如,欲念隐退时,他是个孩子,方才他便是回归到了他本来心性。”栖若泡来一杯茶,递给禾汐,“杀欲念等同杀男孩,这情况我没有半点办法。”
这个问题栖若想了一路,心中怀着对男孩的担忧使她很有几分忧郁。
“不急。”禾汐突然开口,“……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需要到位的情绪激将。”
“情绪激将?怎么个激将法?”
“……到时你便知道了。”
禾汐才抿了口茶,神色便显出几分凝重,许是栖若心情不佳,她泡出的这茶也涩得很。
下午,爱岗敬业的栖若打开医馆大门,将休业的牌子收进来,又接了几波患者,忙忙碌碌直到万家灯火,没人再来,她才迟迟将大门关上。
吃过晚饭,洗漱完毕,禾汐早她一步回到了房间,是那间厢房。
她躲在廊下一根朱红大柱后看了片刻,才转身回了自己房中。
她还记得禾汐说的那句话,他说:随机关系,股掌玩弄间真真假假,纠缠不清。
原来他们有实无名,才会说做:随机、玩弄、真假、纠缠。
她似有些明白了,但又觉得明白得还远不够。
那随机的前奏是什么?谁在玩弄谁?又是谁在制造真假?还有,是谁在纠缠着谁?
今晚无月,夜色浓重,像泼了层厚厚的墨。
她坐在窗前,窗门半开,从她的位置看过去,正好能看全那间厢房。桌上一壶酒,酒液倒出来沾红了瓷白色的小杯,她打算喝完这壶酒再去睡。
却没想她才喝到一半,对面就灭了灯火。她怔了半晌,最后撇下那半壶酒,关下了窗扉。
转过身她便又忍不住去想:那些“谁”或许都是她吧。
终究是她过于在意,也终究是她无法明着迈开那一步。还记得白天时,那小男孩说的那些话,说她发过疯后就健忘,说她笑话他,说与她在一起就是会累。男孩为何如此说法?难道不正是因为她的随机好合?玩弄情感?真假记忆?最后还要暧昧纠缠,总也给不出个准话么?说起来,就她这样的,谁摊上了能不累呢?
累了就会松懈放任,最后习惯。禾汐说他酒量很好,曾经十坛不醉,兴许正是她的若即若离才导致他成了如今这般性情。就如她一样,尽管知道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可到底还是不敢去主动敲开他的房门。
辗转一夜,终于天明。
待到太阳开始升起,栖若来到大堂准备营业。打开大门,便见门前睡着一个小孩。小孩听到开门声,揉着眼睛苏醒过来。
“姐姐,我为什么会睡在这里?”
栖若赶忙将男孩带入馆内,重新关上大门,问他“你不记得自己是为何睡到我店门口的么?”
然而身后很安静,没人答话。
栖若只觉奇怪,回身之际,猛然瞥见男孩正向她手腕上碧桃花灵扑来。
她下意识里欠身躲开,接着甩手一挥,荡出的灵力轻而易举便将男孩弹了开去。怕男孩重摔落地身体受伤,她竟还没忘了将荡出去的灵息在地上挽了一个护盾,恰到好处的接住了他。
男孩软绵绵落了地,他从地上爬起,安然无恙,只不过刚才的失败让他心里窝了一口气:“蠢女人,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他脸拉得很沉,“你将我害成这样子,你自己又好到了哪里去?”
栖若盯着他,明白他这是切回到沉溺心性,听他说话仍同昨日那般有头无尾莫名其妙,她便皱了皱眉,“……你打不过我,嘴巴还挺厉害,但是这话里又是什么意思?”
“你想知道吗?”男孩同样盯着栖若,“我以为你害怕知道,所以不想知道呢?”
说着,他脸色一收,突然咧开嘴露出一个十分诡异的笑容。
这个笑容,另栖若顿时想起了两月前从那场幻境转到梦境时见到的那个黑帽兜脸长得跟她一样的人,眼前男孩的笑容和那个女子的笑声在她脑海中自觉契合,仿若同出。
霎时间,栖若似乎明白到了些什么,据青篱所述,她那日幻境中所遇水动即是沉溺邪神,那么后续接着的梦境十有**也应是她。而眼下这男孩体内附着的欲念正是沉溺,所以她前后面对的两人虽然容貌不一,但其内核应是同一人。
只是她有一点不明白,她明明没有被沉溺寄生过,可在她梦境中见到的那个女子却长着与她同样的脸!
这是为何?
这番心理,栖若只在心中料想,并未言出,可那男孩却像是已然将她看了个透彻一般,此时一副稚气的面孔表现着老成尖酸的模样,活像个气急败坏苦大仇深的小怪物。
他脸上诡异的笑容一收,语气酸不拉几,他道:“你只有这凡世百年的记忆,又怎么能知道发生在你我身上的大事,但凡你能记起一点,你就该助我毁掉那碧桃花灵阵,我们一起,何愁不能……”
“不能什么?”
没容得男孩将话说完,禾汐突然从后院进到了大堂。
“谁不知沉溺之言有惑众之能,你休得在此胡说。”禾汐从里门处走来,声音稍大,语气较起以往惯来的淡静,此刻竟难得有了些许严肃,他走到栖若身旁,叮嘱道:“他在蛊惑你,不要听。”
栖若看着他,隐隐感受到了一股莫明严峻的气息。
男孩的话,栖若听得云里雾里,但她显然入了些心,加之昨日听到的那些,将它们揉杂在一起,虽仍旧不知其所云,但多少能咂摸出一点依依稀稀的意思。
大致便是:她应是与沉溺在百年前便已熟识,且极有可能是福祸与共的知己之交。
然而此刻禾汐却要她不要听,她不知道其中有何源由,但看禾汐脸色,她隐隐感觉应是某种不可触碰的利害关系。
“不听他的就好。”禾汐见栖若久不作声,再次提醒。
栖
若看着他,半晌终于点点头,“好,我不听。”
栖若刚站队完毕,便觉眼角突然闪过一道寒光。
只见此刻的男孩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刀锋比在自己的脖颈处,眼神寒利盯着禾汐,“如此,这桩公道暂且搁后,现下还请你同我走一趟。”
说着他还动了动那把匕首,尖利的刀锋顶着男孩脖颈,“如若不然,我现在就了解这孩子的性命!”
禾汐暗暗沉下一口气,默然半晌,他才淡淡的问向男孩:“你要我去哪?”
男孩冷哼一声,嘴角勾起一抹寒笑,声音仿佛从胸腔里直挤出来的一般,带着一股沉沉的狠劲——
“城郊,火神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