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古典架空 > 小人通天 > 第131章 定风波(下)

小人通天 第131章 定风波(下)

作者:谈天音 分类:古典架空 更新时间:2024-12-21 06:08:20 来源:文学城

谭香说她以皇帝为天,实际倒是和丈夫心有灵犀。苏韧一直认得清:太阳只有一个。皇帝希望他帮沈凝,他自会竭诚辅助。皇帝若让他听蔡述,那他会像当初那般乖乖窥测蔡述的鼻息。前几个月皇帝若真让他给宝翔赐毒酒,他也不得不照办,并会按圣意替大白办好葬仪。他估算,这回皇帝不会表态的。果然,皇帝一直闭关,甚至免去沈凝“独对”的辛苦。

既然见不到太阳,帝京的官员能凭本能和经验来办事。

第二天,蔡述说到做到,呆在家里。苏韧沈凝商量好,如局外人神态轻松,一切照旧。

第三第四天,蔡述还在府里。苏韧不慌不忙,仍按首辅在班处理一切。他叫手下该发内阁的文件,还是发内阁。但沈凝却有点支撑不住。因他当官不久,在中枢任职清雅,历事太少。他只好按照苏韧的建议,将几位上年纪的在京退休官员请来,时时顾问。

第五天第六天,蔡述仍不出来。苏韧周围已不得安静,官员们纷纷商量对策。各部门怨声载道。而沈凝失眠忽而严重,不幸在大暑天患上了咳嗽,一边吃药一边办公。

帝京的热天,向来是不留情面的。衙门里,不少官员因酷热褪去官服,只穿白色薄衫。

只有苏韧吃过定心丸般,还罩着红罗外衣,算是白衣丛中一点红。

“苏大人,你是御史,可直接奏明万岁。蔡阁老和沈大学士闹翻——内阁文书堆积如山,我等没有批复办不下去啊。”

苏韧浇着窗台上花盆。这还是文功去世后,送给苏韧遗物。到苏韧手里养着,叶子碧绿,还开出几朵小花。原只是盆不起眼的凤仙,但苏韧毫不嫌弃。

他浇完,要笑不笑道:“各位,莫听信谣言,他们哪里闹翻了呢?蔡阁老没被罢免,也没辞职,不在内阁办公,在家是能理事的。他不过是过劳而修养几日。不信?沈大学士和他在宫中商量事后,现也被传染了咳嗽。沈大人性子直,不在乎形象。蔡相可是我朝风范表率,哪有众目睽睽下抱着痰盂在公所的道理?各位若是体谅两大人,就宽限些日子让他们将养,能自己揽下的事,先按惯例处理。你们都是有体面的。蔡阁老回来后,还能为此怪罪你们么?我虽是御史,叶长着人心,我能参人家生病么?”

苏韧说话半真半假,众人自然有点怀疑。

恰有个年青官员跑来,一个报告说:“有意思,中午内阁来群老头老婆子,各管各的洒扫除虫,把旧窗连帘子都卸了。中书们莫名其妙,问没有蔡阁老指示:诸位从何而来?老婆子没好气回:‘不管蔡阁老肉阁老,‘都城公物维持司’是开国时便先立下的。我等奉命而来,韩文襄公重生他都不能挡道。’一个老头说:‘京城里不论衙门高下,到时间必须大扫除以旧换新。条子上写明了轮到内阁,可不连你们蔡阁老都不来了’。黄凯问他们:谁批的条子?他们说:谁知道啊。黄凯气得自己去问工部,薛学士说他没写过,难道是前尚安排的?可年老驸马全蒙恩准回老家了。可不是一团糟?那班人风卷残云来一场,内阁还得收拾好。黄凯不敢任文书散失,只好全往文华殿送。”

众人被蔡述隐身惹得心烦意乱。听了内阁闹这笑话,不禁捧腹。

有人叹道:“欸,陈阁老中正端方。若他不去修史书,正好办了。”

大家及时噤声,不敢顺此话题再议下去。

苏韧袍里叠腿,故作茫然道:“呃,文华殿正在修史书,何不直接送去蔡府?”

又有一个新来人笑道:“大人有所未察。一来,先帝早有细则,内阁文书不许出殿阁。二来,蔡府里现各色人马进进出出,堆满纸糊的亭台楼阁牛马奴婢,飘出仙乐阵阵,好不热闹。卑职路过打听:明天是蔡文献生忌。蔡文献和其父同天生,也正是蔡祖父八十冥诞。蔡家开春便定好各色物品,张贴告示:谢绝朝野所有客人参与,只留自家人记念。蔡姑老太太和姑娘今儿从白云观拈香祷告回府——好大的排场!”

众人听了,都挺惊异。战事急迫,蔡述不理公事,却当孝子贤孙去了?

苏韧也对此意外,看来人是方川,更觉意外。因为他穿上了给事中鸂鶒(xi chi)(1)补服。苏韧将他叫到后边:“你任命下来了?”

“多谢大人,就在昨天。”

苏韧蹙眉:“我不知道啊。”

方川哑然:“可吏部发来了。我还以为蔡述罢朝,林康顶不住才放软。”

苏韧摇头:蔡述不来才几天,胜负未定。林康精于吏事,是不会轻易向这边示好的。

他想:皇帝迷信有忌讳。既然蔡家大办冥诞。他即便想私下召见蔡述调停,也得过几天再说了。

苏韧留个心,派人去探听。消息是:凡他苏韧保举的几名官吏,全都得到了任命书。可沈凝推荐的人选,有的还在等文书。他大感不自在,平添了几分疑虑。

这几天,苏韧当值完毕后总会去万柳堂。但此日他冒着暑气,沿着筒子河散步一圈。

筒子河水,像在锅中尚未煮沸,暗藏波动。蛙躁蝉鸣中,夕阳残照着红墙黄瓦。

因为苏韧晚来,只在万柳堂门口和一大群官员打了照面,彼此寒暄了几句。

他认得,这些人,大都是履霜社的骨干。

因主家女眷有时会在,苏韧即便入了万柳堂,也不会宽外衣,好在此处阴凉。

堂内后屋,沈凝斜躺榻上,正喝着冰糖雪梨水,又咳起来。

两个小童忙不迭接过碗盏,替他捶背擦嘴。

苏韧温言细语道:“热天咳嗽发出来就好了。既冷太医来敲过,不妨事的。我老婆这两日都好多了。你只别想着:咳出来才舒服。那反会越咳越严重。”

沈凝先天血气不足,此刻更脸白如纸,道:“国难当头,病我并不放心上。只蔡述存心为难,可恨可鄙。方才山西消息来:军粮供给不足人心浮动。没想到瓦剌先冲大同猛攻。蔡述预判失误,罪过不小。我等已搜集了他过失。他不出来也好。等万岁出关,我们这些人要联名参他一本。嘉墨,你女儿在他家当人质。我不想你为难,不署名也罢。”

苏韧用小童送上茉莉花水手巾抹脸,笑道:“多谢为我考虑。但女儿去蔡家时,我只是个芝麻大的官,不足以让首辅家拉小孩去当人质。不过你说对了,我不会署名。我不但不署名,还劝你们不要去参他!”

他吩咐小童们下去:“有我在呢。”

沈凝不以为然,苏韧坐在塌边:“听我说完,许多事,我也是去了兵部才明白。大同以前常是主战场,瓦剌内乱兵力分散,国师只能集中一边打。主帅春天才换人。倪麟虽是勇将,但他在山东种菜的人马,定接不住建安老侯爷大盘子。即便建安老侯不与他为难,新队伍上下磨合怎不需时日?蓟辽那边兵强马壮,廖总督军政一体经营了多久?我以为:不是蔡述预判失误,而是他没料到朝廷临阵换帅。说给山西粮不足,也不完全。山西大户多,民间囤粮最多,危难之际本可自足。你去问你大舅,朝廷财政不足,哪能完全公平?十指头都有长短,蔡述至多有私心罢了。你知不知:这两日,山西前线流传开了‘唐王坐镇山西’,才定了人心。今后,蔡述掌控不了的事,定会更多。何况他撂下挑子,群臣暗中不满者更多了。他已江河日下,你何必先出头去推他呢?毕竟明面上,你和他竞争。”

沈凝咳嗽一会儿,板着脸说:“我不在乎人怎么说,偏要出胸中这口恶气。他故意拖延,让事务积压,又神神鬼鬼装什么孝子。这总是罪过吧?你不参他,我也不参他。他气焰不知要盛到几时?况他是东宫之舅,若不约束敲打,史上外戚祸国事还少么?”

苏韧说:“我给你指条道,他家不是大搞冥诞么?你受过蔡文献公教诲。你马上专为此事,写个拜帖致意他家。你是状元,自能拟得风雅些。明天你叫管家送到蔡府去。”

沈凝愣住:“我都要参他……还给他送帖?这,也太假了吧!”

“官场礼仪,怎能说假?双方虽政事不同道,但你表示有宽宏大量不介意。听我的没错。”

沈凝犹豫着答应。

苏韧又道:“你们可明着四处去搜罗蔡氏罪状,但‘拉弓不放箭’。让蔡党感到满世界都要针对他们,人心惶惶。但那根箭,你却一直不放出来。你不放,反显得你深沉。这样吓唬人,你尽可出气了。且你还站高处,攻守自如。我不让你撞他,只因为万岁的意思大概是这样。现不到倒蔡的时机,要以大局为主,平安北疆才是首要。我记得你原来也这个意思,如何变了?你不要被蔡述一激,再被履霜社那班人鼓动,便头脑发热让人当刀使。”

沈凝点头,边咳嗽边道:“嘉墨,你怎知万岁是怎么想的?”

苏韧灵机一动,指着博古架上一座镀金西洋小钟说:“我之前不是说过:朝廷一样会运转。我举个例子:你知这钟里面有机关,静心听,有没有轻微声音?钟面上有两根人叫‘指针’‘的东西。平时,蔡述是这根,司礼监为那根。我们若把这两根针拿掉,钟其实一点没坏,还是在走,只我们辨不清时间罢了。现蔡述呆在家算啦,司礼监范公公居然也奉旨去香山避暑了。可见万岁一点不慌乱,反而有趁机历练群臣,特别是你我的深意在。”

沈凝沉思片刻,叹道:“虽如此说,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奸臣父子猖狂多年,我等年寿若何,又能奉圣几时?天下为公,何日有哉?”

他气匀不上来,咳得要破了肺管子似的。

苏韧从玉瓶里倒出半勺药膏:“冷太医交代吃这个吧。”

他撑起沈凝,小心翼翼喂病人服下。

他旁观沈凝:沈生气认真,伤感也认真,实可怜见的。自己平生少见这样的人。

沈凝止了咳,腼腆对他笑笑。苏韧不知为何,吐出几句肺腑之言:“卓然,若要说天下为公,先须得大家都是‘国士’。可要当个国士,即便不为荣辱,富贵,名利所动,又如何能抛下父母,妻子,心结?真能这样,这辈子为何要入世?只算白活了。大多数人宁愿背着小人恶人的骂名,都不愿没活过。”

沈凝听得认真,懵懂也认真。苏韧揭开窗屉(2),换了屋内浊气。

后屋毗邻荷塘。疏星淡月下,红白菡萏共生。

苏韧再宽慰沈凝:“蔡述处隐匿之信息,我们学着从各处拼凑补全,当作玩一个七巧板游戏。蔡述这么干,正是你与各部熟悉的绝好契机。常言道:‘土相扶为墙,人相扶为王’。少了他,你只会变更强,天不会塌下来。”

“嘉墨,我不怕蔡述。而是我何德何能,如此受至尊眷宠……我怕万岁失望。”

苏韧注视沈凝,语重心长说:“卓然,万岁赏识你,只因你是你。蔡述在或者不在,我们或者没胜。你是你,他一直最看重你。”

他的话只能说到这里。他把目光从沈凝瘦骨嶙峋的肩胛,转向水中鹭鸶,看它游入密匝幽暗荷叶。心叹:不管皇帝抑或沈明,真为此子考虑?沈凝这种人,倘若一直留在扬州,过春风十里,赏廿(nian)四桥明月,吟诗作词,坐享清闲富贵,该有多么快活!

苏韧出得万柳堂,在江齐江鲁两骑护卫下,骑马回家。

他们刚行到对街,便被一群骑马女孩子拦住了。女孩一律戎衣窄袖,个个明眸皓齿,纷纷道:“苏大人!这便是苏大人呢!”

“主人在等候您。”

“您跟我们走吧。”

江齐江鲁眼都看花了。苏韧问:“你们是谁家的?”

女孩中一人拿出帖子:“我等是成国公府的。公爷有事相询。”

苏韧辨认,确为蓝辛手迹。他知成国公府离万柳堂不远,便跟着她们来到蓝府。

因天色已晚,苏韧虽初到,只匆匆走过。蓝府中满是青桑老槐。堂无匾额,柱无对联,陈列历代兵器。有木桥高于屋舍,人站桥上,入目大片稻畦(qi)。

苏韧被领进一处园圃,女孩们嚷嚷:“苏大人到了!”

蓝辛拄着拐,迎请他进屋。两名娇艳美女伴随左右,苏韧一看便知都是小公爷爱妾。

蓝辛不见外,笑道:“芳芳,圆圆。她们久仰苏大人之名,今终于见了。”

芳芳剥好只荔枝,送苏韧嘴边:“特别甜。大人请。”

苏韧微笑:“家传‘消渴症’(1),我不嗜甜。多谢。”

圆圆笑盈盈捧着茶杯,凑苏韧嘴前:“为大人泡了好香茶。尝尝?”

苏韧道声“有劳”,自端过杯,喝了口即放下,正色问蓝辛:“公爷,究竟有何事?”

蓝辛对二女努嘴,等她俩飘然而退,他才说:“二哥,我伤未全好,不能常到衙门来。听闻蔡述沈凝交恶,僵持不下。这些个我一武官不便多嘴。只是我听到消息:说二哥为了破冰,设局要与‘蔡党中坚’林氏兄弟结为亲家。我不懂二哥有何谋略,但婚姻非儿戏,此举甚不妥。林家暴发户,人品不正骄奢淫逸。会有损锦衣卫和二哥威名,请三思而后行!”

苏韧愕然失笑:“岂有此事?我儿子才多大,怎和他家结亲?”

蓝辛见他矢口否认,说:“二哥细想,无风不起浪。林家小妹正值花季,小飞改名谭飞,如今成了你家小舅子,二人年岁相宜。今天京中盛传此桩姻缘。有人当面问林镇,那小子未当面驳斥。老大不在,锦衣卫交给二哥管。他若在,万不肯把小飞送入虎口的。”

苏韧想到吏部任命的事,微变面色:“我是真不晓得。”

有少妇进门嚷嚷:“唉,二哥,你家谭香把妆奁都去当面交给林家小妹了。你还推说不知道?你们设局也罢,千不该万不该把小飞这孩子当棋子。”

苏韧定睛,原是金婳婳来了。金婳婳把药包放案上,对蓝辛说:“喏,我送我男人新配膏药来。你再敷半月便好。”

苏韧起身,对他们道:“四哥,八妹,谭香为何如此,待我回去问她。此事我真不知。但谭林即使联姻,也绝解不开蔡述沈凝的疙瘩,反让我自己左右为难。我本和林康有隙,林镇虽……也素来在锦衣卫中口碑不佳。他家小妹,我只见过一回,未尝留心。我老婆之前为小飞推了好几桩富贵姻缘,她怎可能会急于促成此事?”

蓝辛道:“我看二哥神情——真蒙在鼓里?说不定有人无中生有,令我等自乱阵脚,中了离间之计。”

金婳婳吃了半碗山楂乳酪解暑,摆手道:“我天天出入公侯家,同一班女眷都熟。我才从定国公主府里来,送妆奁事绝不会错的。定国公主母妃为巨商郭家进献入宫,郭家独生女儿郭氏,被万岁指婚给林镇。定国公主素来对郭氏格外关照。当年林家穷,林小妹可爱,曾被蔡述爹收作干女儿。她的琴艺打络子,蔡家都请大师传授。蔡贵妃病重时,林小妹虽未成年,却被蔡家送入宫中陪伴她,充当后宫备选。可贵妃下世,万岁却下旨送她出宫,还从此禁绝选秀。”

蓝辛鼻哼一声:“蔡家父子用心,真无所不至。”

苏韧凝重道:“这么说,万岁认得林小妹?”

“是啊,好像林小妹在赛马会上倾慕我们小飞,听说他在廖家义学教授儿童武艺,自己跑去了几次。之后不知为何,小飞不肯去了。谭香却有意撮合他俩,先请蔡府管事大娘出面,让林小妹参与了什么东宫机密之事。前日,谭香再当面送她个自己做的小妆奁。林镇娘子见你们这边如此殷勤,小妹又茶饭不思的,才去拜托定国公主。公主讲:万岁此次出关时,需‘返璞归真’,选一对人间‘金童玉女’伴君封赏,功德才圆满。她已在万岁面前提起林小妹。等万岁出关后,她打算再去说合,那时万岁便会下旨。二哥你说不知道,我信了。那么谭香……她知道?”

苏韧即刻想到近日的丝丝缕缕,说:“八妹,幸亏你解说仔细。这里头,似真有误会。谭香断无此心机。她哪是叫林小妹参与东宫机密?只通过东宫里蔡府老女介绍,让这姑娘帮忙重打了万岁山河牌上几个络子。至于送妆奁——以我老婆为人,应该是纯道谢罢了。”

金婳婳手里冰酪无心吃完,却似被碗冻得抖下:“天,这一串事……怕不是有人故意拿小儿女当傀儡娃操纵吧?二哥你赶紧回去,和谭香商议好对策。若万岁出关,一切便太迟了!四哥,你见小飞可别混说,他的性子……”

苏韧告别,快马加鞭回家。

他们路过蔡述府,望见蔡府之墙角树梢,挂着灯笼,换成白底黑字的“寿”字。

花园里传出杂剧曲乐,跌宕起伏,绕梁三匝。苏韧夹紧马肚,把乐声抛于脑后。

他到家,不及更衣洗脸,往内快步走。到了寝室口,他忽放轻步子,怕吵醒了儿子。

谭香隔着纱屏风,依旧坐在梳妆台前。

她盘着发髻,披缥碧色绸裙,正聚精会神,拿着块丝绵,对镜涂胭脂。

她右边腮上晕着薄薄莲红。因她肌理丰润,举手间浮光生香,妩媚横生。

苏韧从未见过谭香这样,吓一跳。他袖子带到了帘子,沙沙声响。

谭香猛然回头,露出另一边脸,可把苏韧逗笑了。

原来,她左脸试涂了多种胭脂。各种红色混合,跟打翻辣椒摊位一样。

谭香气道:“这么好笑呀?难道不好看吗?”

苏韧敛容:“好看的。非常好看。”

谭香歪头:“你知道胭脂也有名字么。我喜欢这边脸的六月莲,咱结婚时,西湖里荷花便开成这样红。那边涂了锦官红,琅轩紫,海天霞,朱颜酡(tuo)。试了才知,统统不如旧年里记住的颜色好。”

苏韧道:“是啊,连夏天都是江南更美。不过,你以前不留心这些,怎么忽转了性子?”

谭香叹口气,望镜中说:“因为累了,心反是空的。装扮得好看些——人会好受点。我今儿去了小梅子老婆开的脂粉铺子。她那战时,生意好差。我看她挺秀气,一口气买了许多。”

“小梅子?她一个副总管的老婆,还用得着卖货?”

“小梅子常在宫中伺候万岁,她也是想找点事消遣。因为小梅子帮了我大忙。宫中我们号称为姐弟。我老不去看看他老婆,有点过意不去。”

“他帮了你什么忙?”

谭香拔去簪子,散开头发,没出声。

苏韧一看就知有事,但他不忙追问,先捡重要的说,讲了成国公府里大家商量的难题。

他讲完,又说:“阿香,我料定你是误打误撞不知情的。但此事对我们没好处。锦衣卫的人不高兴,宝翔气恼,何况这节骨眼上和林家结婚,恐会伤害沈凝对我们信赖。要不你再去约次林姑娘出来,暗示她送妆奁纯属谢意,再透露给她:小飞早别处定好娃娃亲了。我设法把小飞派在外历练一年半载,事情算过去了。”

谭香将丝绵蘸水,默默擦去胭脂:“阿墨,你小看自己了。你忘了,沈大哥知道咱女儿变成了蔡甜。你老婆弟弟若和林家成婚,别人不敢说,他是头一个经得住的。真怪罪我们,这种朋友不做也罢。你也高看我了,我没法开口对一女孩家去扯谎说娃娃亲什么的。其实我虽笨,也有点察觉林姑娘喜欢上小飞了。那天我送妆奁,她脸像开了花儿……偶然提到小飞,她眼就发光。女孩儿没真心,怎会这样?但她家太阔,我并没往婚姻上想。你们都说:锦衣卫如何,宝翔沈凝如何,林姑娘兄弟如何……。但林姑娘本人好看,聪明,性情也不坏。要我说:人间姻缘,本人才最要紧吧?”

苏韧:“哎呦,我的夫人,你和她没认识没多久。她好不好,与我们不相干。我没叫你去诓骗害她。只是断了她念头,为大家好。这事我先把话放在这,你弟是不可能愿意的。女儿家再好,男人不想要,只算伊单相思,又是哪门子的如意事?”

“小飞为何不答应?”

苏韧感到说话吃力,解衣坐下:“她家暴发户,许多人包括小飞看不惯林氏兄弟张扬。那林康……不提了。反正你见识她兄嫂家阔,向来锦衣玉食。你以为都如戏文上说,光凭喜欢,能熬过粗茶淡饭风雨寒窑?她这种娇滴滴有点小才情的女子,最要人花时间陪。小飞要兄弟要江湖,想干一番事,哪来的功夫?”

“林姑娘说:她林家世代读书人,只从前田地不多。这种人家怎叫暴发户?锦衣卫不喜林将军。可我听说万岁却赏识他,他武艺骑术是不是孬种?你和他北边走一趟来回,心里清楚。我嫁你,也是靠喜欢,一直呆在**受穷都乐意的。如今,你瞒着许多话不告诉我,我也没有想要你多陪,我们就不是好夫妻啦?”

苏韧无语。他想在外动了一整天脑子,回家来尚不能说服老婆,这日子……

他敞开怀,用冷水草草擦去汗渍,换上套中衣,兀自躺床上说:“阿香,你在东宫日久,周围不知相处的是怎么一班人,学会了自以为是。也许,你只是真长大了,有了自己意见。连我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谭香不答,自顾自收拾。过了一会,她才从床尾爬到床里,背对苏韧躺下。

苏韧满耳是外头虫鸣,脸稍移动,碰到谭香浓密长发。

他发呆片刻,试探着用指头去理谭香头发。谭香还是背向着他。

苏韧照理不误,发丝柔顺绕过他的指间。倒不像理老婆头发,更像是理自己心绪。

良久,苏韧低声笑,拍拍谭香道:“阿香,你说得有道理。还是我眼界不宽,飞来一事便想躲开。此事不过一桩姻缘,没什么大不了的。宝翔沈凝及至众人,我若花点心思都可以说服。林家兄弟是他们,我们是我们。能客客气气,大家便做亲戚,不能,我们就当世上没这门人。况且小飞若被万岁选中,对他前程有莫大好处。哪是他在外面风吹雨淋能建下的功名?你我各退一步。明日,你去找小飞谈心,让他别顾虑,若是他也喜欢林姑娘。我们便顺水推舟,帮他把此事做成!如何?”

谭香只闷闷“唔”了声,把脸枕在自己手上。苏韧忝着脸,也不嫌热,从背后将她搂怀里。

夫妻各想心事,听彼此心跳,都等对方再开口。可过不了多久,小两口却贴一起睡着了。

------------------------------

次日清晨,谭香跟着苏韧径直去锦衣卫衙门。

不承想小飞昨日便出差(4)去了。苏韧怪道:“他出差,何不告诉我?去哪啦?”

“是我派他的。”金文文从外头拎着壶豆汁进来,说:“东厂来人,要求我们选一名军官去唐山的玉清观中,取‘玉清古井’之水回来。万岁此次闭关出来,便要饮用。修仙取水,需要品貌端重的童男子,所以,东厂派不出人。我们这……也没几个人选。还好他去得早,不然为外界干扰,心有杂念,取出水不纯,不足以供真龙天子用了。”

谭香抢道:“可我急于要问他话。”

苏韧算了算:“他必定在万岁出关前回来的,不心急。”

金文文倒出三碗豆汁:“问不问的,再有本事人,别想逆天改命!是他躲不过。你帮他躲过去,他这辈子怂了!先坐着喝点。”

苏韧当谭香面,装作不当回事儿。到了兵部衙门,他派江齐请来一人相见,正是端长宁。

苏韧开门见山:“九弟是否听到小飞的风声?”

端长宁道:“不妥。”

“妥不妥的,万岁有命,臣子不得不从。小飞现去了唐山。令尊曾是九城提督吧?进出京的城门道路图,想必你了如指掌?”

“算是。”

苏韧对端长宁附耳嘱咐。端九扫苏韧脸一眼:“不能吧?”

“我们兄弟得防范于未然。若真出了错,谁都兜不住。你素来缜密,此事只交给你。”

端长宁抱拳道:“二哥安心。”

他走后,苏韧打开了蓟辽府回信。动笔人是万周,说兵部丢失文书经核实,确在总督府内,战乱没法成批运回,一定善加保管云云。苏韧琢磨字里行间,体会出蓟辽那边战事颇顺利。来信洋洋洒洒,可见万周他们在廖严的麾下,比在京苦挨的官员们要轻松多了。

又过了两日,苏韧仍在兵部坐班。有人抱大叠文书进来。

放下文书,方川脸才露出来,极小声说:“在里面。”

苏韧装模做样,将几十张各部发往内阁,内阁中书拟回复的抄件都仔细看过了。

他浏览道到一张内阁统计上报的阵亡名单,数目在预料之内,松了口气。

他心想,瓦剌分散后实力大不如前。朝廷若能团结一心,胜利并不难,可惜……

方川摇蒲扇,大口喝水。这些都是他联系各处小吏们,看机缘搜罗来的。

战后物价飞涨,朝廷有意给吏员发些补贴。可蔡述不来内阁批复,小吏们生活困顿,他犯了众怒。因次方川才能以互助自救为名,发动各籍贯的小吏参与。

衙门里,对这些人,没有机密。甚至于端茶递水,打扫邮寄的,看似没用,对苏韧来说,也有用。

苏韧惦记着:皇帝出关后,应催着沈凝,将对此等人恩惠尽快实施。

方川帮着他整理抄件。他们忙到双脚麻木,才走出门外活动。

棚布罩头,炎热令人窒息。牵牛花早已卷缩。密云雷鸣,午后阵雨快来了。

江齐报告苏韧:“方才有个姓董的山东人来找大人。他说在大运河船上与您有过交往。他碍于身份不便入内……望您抽空莅临他那一回……”

以苏韧的记性,自然记得那个破落户董学心。

他玩味:内忧外困时,董学心能有何难处,要上京来找自己?

相面者应看出自己不是“送佛送到西”的善人。但勿论善恶,他常有始有终。

那地儿,有点特殊。自己这么去,同样“碍于身份”。

大雨滂沱中,苏韧风雨无阻,去往万柳堂。两个多时辰后,阵雨还在持续。

从广安门楼俯瞰,俱是持青伞披青毡(5)正营营逐逐的苍生。苏韧江齐,混迹其中。

城墙下一排“关厢房”。有各色商家。其中一家以白绢花簇拥着“尚记 乘鹤宝匣”招牌。

江齐守在门口,苏韧孤身进去。这是家寿材铺,店堂只陈列一具上好棺木。其余上百种棺材,都缩成一尺大小,注明材质价码,陈列架上,任来宾选择。

苏韧脱下雨毡,对里头人说:“我姓苏。”

那人忙躬身:“您随我来。”

董学心和一个穿着卍(wan)字绸衣老者正坐后屋嘀咕。

见苏韧出现,他俩愁云立散,跪地叩拜。

苏韧问起,老者乃是董学心表兄——本铺尚掌柜,他也是京城殡葬行会头儿。

董学心感激溢于言表。苏韧道:“不用客气。董老哥,有什么为难?”

“在下也是万不得已,才来寻大人。我等都是济宁人,当地产寿材出名,都经营这一行。开国皇帝爱兵如子,即便尸首不全,也给口棺材。每逢战争,前线需大量薄皮棺材,由内阁批复国库付款。今年这生意由表兄包揽,在下入了一股,从菏泽定大批货送来京。表兄打通原顺天府丞关节,没想到这府丞犯事儿被处死了。现任顺天府丞将货物全部扣押,说蔡阁老不在无法付款。非但不付,还限期逼迫我们再送两万口棺材去北方,否则以贻误军情论处。我等非豪商,倾家荡产都无法周转,岂不要人命么?大人乃都御史,在下想求大人让他们先把我等的前款给了,我等才好再行筹措。”

苏韧暗吃惊,问:“两万?你没听错?之前定了多少?你们可有明细。”

尚老拿出一张纸:“小的们句句实情,都在上面。”

苏韧惊心动魄。这上面数目,和自己所见内阁上报的抄件,相差真不少。

看来,战争比自己想象惨烈。可皇帝闭关,首辅怠工。到底是谁在欺君罔上?

他想:光拿这张纸,是不足以当罪证的。究竟是有人隐瞒战情,还是有人要浑水摸鱼吃空饷,需深入其中着手调查。而战争,确应速战速决,不能再让朝官对峙的局面拖下去。

他告诉董学心:“这张纸我留着。我不便出面帮你,会在幕后运作。七天之后你若还拿不到那笔款子,再来寻我。”

董学心千恩万谢。苏韧不想再多周旋,对方偏要送他出来。

二人走到暗处。苏韧心内一动,问董学心:“你算过么?此战何时结束?”

董学心说:“算命的人……算自己有关都不灵验。不过……”

“不过什么?”

“大人还记得那首民谣么?袁大敬被处斩,还起了烽火。在下误以为的太平,成了乱世……”

苏韧想起来:“草木天下,金鳌争荣。竹子开花,蛟龙出海。”

他笑道:“我不大记得了。袁知府已掉了脑袋,你我切勿揣摩为好。”

董学心不说话。等苏韧他们出铺子,他还冒着雨,在街面上目送。

苏韧回到万柳堂,沈凝咳嗽忌口正休息。他和陆楠一起吃了晚饭,打探了国库开支。

沈凝醒后,苏韧只字不提棺材之事。夜间他又重返兵部,方川还在当值。

他棺材铺单子交给方川。方川大惊说:“如此说来,有人少报伤亡人数。他们完全可以将前线的失误,推给新来倪麟。搞不好是山西巡抚王端搞鬼。他为了乌纱帽铤而走险。”

苏韧道:“素闻王端胆小,武将又不和他一心,互相牵制,极难作假。这些年蔡氏父子把持朝政,除了在京清流还敢蹦跶几下,谏官全体哑火,地方上更闭塞圣听。莫说山西,蓟辽报告,总一份给蔡述,一份给万岁,连我都看不完全。万岁不出关,朝廷不破僵局。我们无从判断真伪。”

“那让沈凝请万岁出关,他不是最受宠么?”

苏韧耸肩:“沈凝死脑筋,面子大如天。他请万岁出关,等于服输搬救兵。你想他肯么?”

方川撇嘴:“那大家熬吧。看谁先熬死谁。”

苏韧苦笑,想蔡述此人似乐于争斗,而沈凝的身体……。

雨停后,暑热稍减。街巷多有坑洼,马车疾驰溅起水花,如在浪尖行驶。

苏韧心事重重,半路却遇雷风。雷风正夜间巡逻,特给苏韧送上五哥的信。

苏韧读完,惫懒精神重振作起来。信中,金文文告诉他一个令他极感兴味的消息。

原来,即便在蔡府之中,蔡述也已多日不曾露面。

金文文提起过戏班子人。苏韧猜测,蔡府演剧班里有自己人,才探听切实。

但蔡述为父祖大办冥寿,在自家还躲着?他越藏,事情越棘手。

此事若告诉沈凝,他一定按捺不住。不告诉,又怕沈凝放松戒备。

他权衡再三,终于在隔日下午,告诉了刚回府的沈凝。

“锦衣卫和五城兵马指挥使司,均没有蔡述行踪。京中有传言,蔡述病了,但蔡家行事,向来真假难辨。”

谁知沈凝道:“不管他!咳咳,明日万岁会出关,管家告诉我的。”

“管家?”苏韧心想:沈凝大约还不知道,管家是东厂来的。

“不止。我在文华殿外遇到了小柳。他和我说,内侍们正准备相关物品,明天天气好,省却搭建雨棚之烦。不都对上了 ?万岁出关,从三品以上都会去玉虚宫外迎候。这些日子,蔡述不仅误事无法推脱,而且大失人心。我刚收到蔡家送来的回帖。他拖了好几天,还是回了,想必是觉得失算懊悔。我不想正式弹劾他,但……我还是要说几句话的。”

苏韧心说:白琢磨蔡述了,人还在家!?他微有被愚弄之感,转念释然:皇帝出关,毕竟好事。可,他忽然惦记起:万岁都快出关了,小飞去取仙泉,何时回来?

他提心吊胆赶去练武场,追问金文文:“他不会误事吧?”

金文文道:“天热泉水新鲜才好。想万岁早算好明日出关,东厂告知小飞何日回来。”

苏韧又说起蔡述。

金文文捻须:“蔡述如此神出鬼没。若我是沈,自养精蓄锐,倒不会去说他。”

“我也劝过,但沈凝忍不下这口气。他咳嗽才好些,身子骨还虚弱。”

金文文叹道:“江湖人,刀口子舔血。官场人,风雪严相逼。沈凝终是少年心性。他要变得老成谋国,风一程,雪一程,还得多少程!人道‘休去倚危栏’,可说不清,谁是危栏?”

苏韧也叹气,回首夕阳处,帝京柳树如烟,虞美人如血。

-----------------

这些事,苏韧不说,谭香都不知道。她等了小飞好久,多少有些心焦。

皇帝说出关的当日,因葛大娘告假,她和儿子一早进宫。

宝宝还睡着,谭香不愿叫醒孩子。苏密先靠窗练起字来。

宫室内天光不够,谭香没白日点灯的习惯。

她拿着给宝宝做的薄汗衫,去花丛缝补。不想,撞见在后院散步的蔡述。

蔡述在晨曦里,穿一品官服,即便乌纱红袍,金带缎靴,并不沾富贵火气。

他正观察一群从太庙飞来东宫的灰鹤,安详逍遥,像古画里飘出来天官。

谭香收脚步,他倒先看到她。他的面色比平常红润,身体更显单薄。

谭香只好道:“外面还传你病了呢。”

蔡述笑道:“嗯,那岂不是大快人心之事?”

谭香着实没多余的话,找个石墩,做起针线来。

过了一会儿,老鸹呱呱。谭香以为蔡述走开,大模大样抬头。

没想到,蔡述还留在原地。他今天似心情开朗,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向老鸹投去。

老鸹狼狈飞走。谭香才发觉,蔡述藏在袖中手腕好像受了伤,缠着雪白布巾。

蔡述注意到她看着,拍拍手上尘土:“一报还一报,一痛抵一痛。一个人先疼,再轮到另一个人疼。苍天公平否?”

谭香蓦然气到 :“这不好。不一样人,痛是不一样的。根本抵消不了!”

“是么?”蔡述微哂,目光无情。

玉虚宫方向,传来悦耳钟罄声。谭香凝神听响。

蔡述挺身,往东宫外走去。谭香住了手。

不知为何,她初见蔡述时那天的不安,隐隐又生。

----------------------------------

苏韧早做好准备,候在衙门里,一听司礼监传呼,立刻往宫内去。

他这些天煞费苦心,但拿定主意:今天不能喧宾夺主。蔡述沈凝,双星照耀,合该唱主角。自己至多当串戏小配角,所以,他穿得也是半旧不新官服。

他刚进紫禁城,被柳夏拖住:“苏大哥,万岁快出关了。锦衣卫取的仙水怎还未送到?”

苏韧惊异:“不会吧?我早上听金先生传信说小飞进城了啊。”

柳夏嘟嘴:“可他没来。今早定国公主夫妇先进玉虚宫。万岁问起司礼监公公,送水少年郎是不是谭飞?回答说是。万岁大悦 ,可能在出关后召见他,指婚给林家的姑娘。”

苏韧身子打晃:“不是闭关?公主怎么先进去了?”

“唉呀,你不知闭关前后都要献青词么。小公主和张驸马,开始便是辅助啊。”

苏韧心想:坏了。是不知才坏事。让公主抢先一步,生米成熟饭,小飞他……?

他来不及考虑,只好往玉虚宫赶。

五彩幡(fan)旗飘扬,一篮蓝精挑细选的人间“蟠桃”和鲜花堆在殿前。

红袍官员列队,整齐等玉虚宫门口。苏韧来后,林康瞥他一眼。

蔡述和陈琪,一老一少,并排站最前。他俩多少还能被宫殿影子遮蔽点。

可其他人没那么好运,只得顶着毒日头受煎熬。一群宦官翘首以待,好像也在等。

苏韧没见沈凝,也没找到谭飞。不知是被晒得,还是心里急得,脸上直冒汗。

忽然,柳夏尖着嗓子道:“水来了!”

只见一名齐整的少年锦衣卫,背着个水囊,提着个玉壶匆匆跑进来。

宦官们皆开心。只有苏韧脸色变了。因来人不是小飞,而是一个锦衣卫新来的小旗官。

等小旗官把水送上去了,宦官们吩咐他等边上。

苏韧趁人不备,挪近那小旗,压低嗓门:“怎是你,小飞呢?”

小旗看苏韧脸,纳闷道:“怎了?金爷教我去城门等,可他另有要事,交代我送进宫来。”

苏韧小声说:“待会儿万岁问起你 。你就说谭飞进城后突感不适,才换你进宫。”

“喔。啊?万岁要见我?”小旗官顿时战战兢兢。苏韧重拍他一下,退回原位。

他还在想小飞这一头事,沈凝来了。

沈凝昂头,自信穿过群官,有不少人让开路,对他微笑致意。沈凝不卑不亢都还礼。

按位置,沈凝正站在蔡述的背后。他对回头的陈阁老鞠躬,望着蔡述背脊,道:“蔡大人,久违了。”

蔡述转过脚跟,没什么表情:“沈大人。”

苏韧提着心,听沈凝说道:“蔡大人,亏您让出一些天,帝京才雨过天晴,疲敝暂得解。但我有一忠言劝您:望您以后别再心血来潮,喜怒无节。您虽避开却不让位。人在其位,不谋其政,有违纲常。国事于中堂堆积如山,同僚们鞠躬尽瘁,大人于心何忍?大敌当前,您是首辅,应顾全大局,攘外安内。北虏来袭,山西血战,大同府将帅不服,百姓流离失所,蔡大人不该视而不见,歌舞升平。我沈凝本一介书生,直言不讳。您同我置气,不值得。望您正大光明,不计宿怨,还天下海晏河清。”

群臣神色各异。安静之中,混有几人的掌声。

谁知蔡述笑笑,道:“沈大人,你以为我是歌舞升平,玩忽职守。可知我在这些天内,人去了哪里?”

沈凝不能回答,苏韧和众人面面相觑。

蔡述从袖中丢出一个铁头箭簇,指着自己腕上包扎说:“因山西有难,我信眼见为实,日夜兼程去了趟大同府。在那里,我视察城郭战场,和倪帅王抚共商大计。粮草乃我查之不慎,自认失误。但此时此刻,大同城内安宁,将士一心抵御。你听我家中歌舞升平,实为隐藏行踪,麻痹细作。这瓦剌箭头,虽我着了软甲,依然刺伤我腕部。沈大人不妨看看,嗯,还带着血。我昨日回京,山西倪麟老将军折子随后会送到。各位还有何质疑么?”

群臣哗然,围观箭头。沈凝呆住,似难以置信。

苏韧深吸了口气,金文文说得不错:蔡述神出鬼没,老奸巨猾。

蔡述冷冷环顾,一字一句:“我父子居相位多年,如履薄冰。虽无功勋,却有苦劳。犹记当年,辅臣不是只有蔡氏。可别人保家族,爱名节,避得避,退得退。我父子皇室近亲,太子外家,退无可退,避无可避。更以为青春无畏,智者乐水。不怕千夫所指,欣然背负恶名。这些年怨恨朝政不清明者,却从未见过饿殍(piao)遍地。痛惜公器为私用者,却目睹道君之天下小邑万室,八方来朝。这些,你们哪一个不知?怎么,敢骂,不敢认?”

苏韧只看地,听众人默然良久。户部尚书裴敏出来劝道:“蔡相,请息怒。”

沈凝愣半晌,终究按捺不住回道:“蔡大人好一番牢骚,是提醒大家您父子功在社稷,彪炳千秋?为人臣子,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只是本分。蔡家荣华动天下,圣君包容宠信。该感恩的,并不止我们这些大臣吧?江南文字狱,各地冤情民变,哪一件不与权臣有关?”

苏韧手指微颤,捏住袍服。

蔡述向前半步,直视沈凝道:“那些纸上谈兵,怕暑畏寒,意气用事之辈,只会拘泥于经学缛节,既未亲历过战场,也没有纵横部司,经略州府的资历。他们应先学会‘谦虚自牧’四个字,根本不配在我蔡述面前指点江山,妄议国事!”

沈凝发抖:“你……”

他又咳嗽起来。众人莫名尴尬。天气太热,再这么来一出,令人人汗流浃背。

陈琪忽开口,朗声道:“诸位大人,莫忘了:玉虚宫乃清修福地,严禁喧哗!”

音乐声停止,众人不再说话。沈凝住了咳嗽,蔡述站回原位。

苏韧从后面观察沈蔡,觉得此二人看背影,清瘦而执拗,实在是“王不见王”。

宫门大开,皇帝踱到殿口,身后跟着大装的御妹和张驸马,还有执壶的小梅子。

他骨清神俊,如焕发重生,先道:“哪个是谭飞,上前来。”

苏韧魂魄俱惊,看向那小旗。小旗官硬着头皮,走了两步。

一瞬间,却听众人齐声惊呼,原来沈凝突然昏厥了过去。

边上的薛观忙蹲下,将他半搀起来,呼唤道:“沈大人?”

皇帝受惊,对小梅子道:“快给他喝水!”

小梅子奔去喂水。皇帝扫视群臣,口谕道:“将沈凝带入殿内。”

他转身往宫内走。群臣莫衷一是,骚动片刻。

驸马张云出来说:“诸位大人,万岁口谕道:炎天暑热,沈大学士是中暑了。各位就地解散,先回衙门,注意防暑,以后再行召见。”

苏韧松口气。虽忧心沈凝的身子,但又庆幸自己侥幸躲过一劫。他想:沈凝强不过对手。弱,也是一种办法。

蔡述像无事人,向陈阁老从容告辞,率先向外走去。他走了,别人才能散。

苏韧拉了把那小旗官:“还不快走?”

他们到宫门,见端长宁恭谨站在门洞里,边上是沮丧的小飞。

苏韧让小旗官先回锦衣卫。他和端长宁交头接耳,握手道别,再示意小飞跟自己走。

小飞垂着头,跟他走到禁城口一排朝房。苏韧打开扇门:“是御史衙门的屋,进来!”

小飞丢魂儿似的。苏韧热极了,先缓了缓,方道:“你还真敢往山西跑啊?若不是我预先让九弟去城门口埋伏人马,你打算直接去找老大?好,害死你自己不说,打算拉着我和老大垫背是不是?”

小飞狠命扯着腰带:“我不想结婚。”

苏韧微笑:“看你样子,结婚比死可怕!我才你半人高时就娶妻了,有什么不好的?别人以为皇帝让你自杀,实是让你娶有才有貌有家底的女孩儿。我告诉你:万岁指婚,不得推辞。你死了这心!之后升你千户是起码的,看林镇,宣府回来他都是禁军的指挥使了。”

小飞懊恼说:“我不能娶她。我不喜欢有钱的,她是林家人,大伙会怎么看我?”

“怎么看?你管人家啦。我只问你,如林姑娘没钱,不是林家的。你乐意不乐意?”

小飞不回答。

苏韧说:“我去过廖家武馆了,原来你们早认识。你不喜欢她,之前还和她聊天,一起看管那群小顽童?”

“我……只认识朱槿。不是林朱槿。”

苏韧笑着摇头:“那我真不明白了。原来喜欢不喜欢,是要看姓氏的。你吧,哥哥不瞒你说,长得也就这样,没多少家底,京城里百户多了去。林姑娘要找比你俊,更有钱有权的,还没机会?人家这么捧着一片心给你,你得瑟个什么呀?嘿,你还不要人家了?”

小飞气鼓鼓,不搭话。

苏韧到门口,问路过小贩买两片瓜,回来分给小飞一块,命令道:“吃!”

苏韧自吃了一口:“传说你们乃是我撮合的。你以为我喜欢林家人,我不怕人指点?我当初也是不愿意嫌麻烦。可谭香说得对,不能被这些束缚。婚姻得看人,处事要听自己心。她那些亲戚,林康只是堂兄,林镇打仗不含糊。听谭香说,林娘子郭氏,算通情达理。你们以后合不来,就少来往。你怕大伙说,我替你把一个个去说服了。你还有什么顾忌?”

小飞啃瓜,半晌才说:“老大不会答应的。他一定会很气……”

苏韧早知他最后用宝翔来挡箭,俯身端详少年的脸,笑道:“正好,我告诉你个巧宗……”

他凑近小飞,把想法说完。小飞眼睛一亮,苏韧心知有门。

正午时分,烈日凌空。偌大广场上,基本没行人。

苏韧和小飞,一起走在朝房到午门外,俗称“千步廊”的过道上。

人影相重,犹如同根之树。苏韧的脸在屋檐下,时明时暗。

小飞还很沉默,苏韧恳切说:“即便是计,咱就将计就计。退一步,十年看。许多事,以后得盖棺才定论。你知道那天在鸡鸣驿,我为什么要让你去城外么?因为我想,此中危险,刀枪不长眼。我们老的,你才是新的。这朝堂这锦衣卫这帮派,将来还是你们的。”

小飞站住,唤了声:“二哥……”

苏韧包容地笑了,慢慢往前走,叙述道:“现在的我,好比身在庐山,依然不识人家真面目。那天在鸡鸣驿,瓦剌怎么找到我们,先封上那条暗道的?我百思不得其解。鸡鸣驿解围后,对方连一个活口也没留下来,岂不怪哉?我疑窦丛生,无法自圆其说。这种疑问,不知是不是会让我死里面。我小时候进私塾,师傅教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大白把锦衣卫兄弟交给我,我不能把大家的路走死了。我即便命不强,也要自己成全自己。锦衣卫里,哪怕只留下一个草种子,也得是你。除了你,没有别人。因为你知道,谭香有多关心你?我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的话。”

小飞哽咽:“我……知道。二哥,是我鲁莽。我错了。”

苏韧不再多话,二人将要走完千步廊时,小飞指指,苏韧举目。

路的尽头,有个人,正是谭香。她轻嗔薄怒,问:“都说完了,又没我的事儿了?”

苏韧只能陪笑。谭香不解气:“阿墨,你总这也不说那也不说,瞒我瞒得好辛苦。”

小飞忙道:“姐,莫怪姐夫,都怨我年少。我愿遵从圣旨,和林姑娘结为伉俪。”

谭香张了张嘴,牵住小飞。小飞和她解释。谭香听着,露出了笑意。

三个人也不怕热,去紫禁城附近的一个羊肉馆,吃了山西运来的大肥羊。

饭后,小飞说:“我得回去找五哥说说。”

夫妻二人望着小飞离开。风波暂平息,疑云尚未散去。他们心里有疙瘩,不免惆怅。

苏韧下定决心,放下酒杯对谭香道:“阿香,咱们去一个地方。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本章完毕。)

定风波(上)今天同日更新,莫看漏了。

友情提示:董学心这个人物,上次出现是本文119行路难 这个章节。

前些日子,我和我先生在什刹海一家南派菜馆晚餐。

吃完我心血来潮,很想去北海逛逛。

因当晚我们已有安排。所以我是隔了几天,才去成了北海公园。

那天下午风大,没什么游船。我坐在长椅上,望着大白塔。

我回忆起不少事不少人,也想了想这篇文的尾卷。

不管大家信不信,我从未考虑过弃坑。2010年后,我只为本文动过笔。

感谢有些读者,居然陪了我十几年。世上找不到更好的读者。

本文到大结局,全部出自本人之手,这是我早决定的事。也是我和故事中人物的幸运。

===============================

注释

1,鸂鶒(xi chi):一种水鸟。多见于紫色,形状比鸳鸯大。因为喜欢并游,俗称紫鸳鸯。

2,窗屉:可以支起放落的窗架子。

3,玉清观:位于河北唐山市的宏伟道观。据说是京东第一道观,为全真教胜地。

里面有一口井,叫玉清古井。据说伯夷叔齐经过此地时,冒出这么股泉水。

4,出差:这个词语就是现在的意思。最早见于明代沈德符一篇关于东厂的笔记。

5 ,明代的雨具:当时,民间基本以青色伞为主。雨衣(毡),只有皇帝用黄色,一品官员,公侯伯子爵,各省督抚,可使用红色。其余人只能穿青色。

6 ,关厢房:靠近城门的街,明清叫关厢。当年,广安门和朝阳门的关厢算最热闹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1章 定风波(下)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