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墙重院间,卷帘苏苏声响。帐内宝宝醒来,揉眼唤道:“香妈,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哭?”
谭香放下手里乱成团的丝绦:“只是起风罢了。外头不太平,不知我那苏韧何时能回京?”
她探了宝宝额头:“今儿没烧。乖宝快大好了。”
“我口渴,想喝玫瑰露。”
“甜的喝多可上火,再出疹会破相。天上仙人只吃天然水。比方说花树仙草的甘露啊,瑶池里玉液琼浆那种。可咱只有泉水好喝。我给你搁暖炉温着。”谭香起身倒水。
宝宝鼓起腮帮:“老刮风!咱种的瓜苗都给吹死啦。”
谭香尝试水温,摆手说:“那不能。我早搭了木支架套上布。等你好利索能吹风了,咱出去看。”
她把杯子递给宝宝,回眸见案几前苏密——坐得稳如小金刚,聚精会神地临摹字帖。
谭香问话,苏密也不答。她不禁纳罕:儿子居然发奋起来?可黄昏天暗,伤眼睛呢。
她给苏密点了盏灯。苏密把面前钩填纸本捧起来,对灯光端详。
纸张半透,红泥藏书印为光辉映,正落影在苏密光洁的额头中央。
谭香心怪,凑过去瞧,圈中红字是“丹阳蔡氏”四个小字。
谭香忙用袖口拂孩子眉心。苏密诧异瞅她,倒还是那张酷似苏韧的小脸。
谭香放了心,乱想道:这丹阳,可是离**不远的那丹阳?蔡述决计不是丹阳人。他家若是……之前他还忍心抓那么多人,搞得许多父老乡亲家破人亡的?
宝宝插嘴:“香妈,这回真打起来了。难怪父皇动怒,谁叫番邦偷袭我边境呢。沈师傅薛师傅都忙得不能来了,怎连葛大娘都不见了?”
“天子无戏言。万岁说打,一定真打了。瓦剌那群家伙靠我中华地界,自不量力上蹿下跳,不教训不行的。葛大娘俩兄弟都在军中效力,因此她告假去安抚老母几天。有我在,没事儿。”
宝宝不信说:“可苏韧回家,你得跟回去了吧?”
苏密听人提到自己的爹,才理会道:“我爹回京后会很忙的。没我们陪着不行!”
谭香抿嘴:“我们可以每日早点来。”
宝宝灵机一动:“跑来跑去的多累。你们还是和我住,他每天忙完也可来这儿住啊。”
谭香扑哧笑:“使不得。苏韧他从小是块石头,不是金枝玉叶,住宫里岂不折杀他了?这仗兴许很快就了(liao)了呢?”
苏密收拾好砚台纸笔,认真道:“娘说得对。神策军碑帖上写的:‘达逆顺之理,识福祸之门’。瓦剌会想明白:若与我朝为敌,他们是耗不长的。”
宝宝跳下炕,揪住苏密后背道:“嘿,小苏,趁我生病你偷师了吧……你好像比我知道得多嘛。”
苏密懒懒举手,露齿道:“殿下才察觉?严之——这是御赐小民的字。请叫我严之。”
谭香正要说话,却见两名小宦官拥着一人缓步进殿。
那人拨帘,碾去鞋底残红,抖落瓦灰披风,露出一身儒服,清华都雅,正是蔡述。
自从宝宝生病,蔡述每日必来东宫探视,顺便指点苏密书**课。他同俩孩子相处欢洽,谭香自然能以常心相处。
只是蔡述见了宝宝,从不省略臣子之礼。宝宝推却不得,只好任由舅舅了。
“怎么样?”蔡述问谭香。
“今儿没有烧。”
蔡述牵住宝宝,又问:“赐冰发下来了?”
“我让他们放在地窖里。不消你说,我亦知宝宝吃不得冷食。”
蔡述悠然道:“自然。连严之都不能吃冷食。他方始用功,肠胃虚弱,作下病来终身难治。”
谭香非得嚼嚼“严之”二字,方记起此乃苏密新称呼。她带分感激回答:“正是这个理儿。”
苏密腼腆地捏着字纸给蔡述:“蔡叔,我练了一个下午……”
蔡述偏头凝视苏密,仿佛长兄般循循道:“你有这份心思已够了。不急,我们一步步来。”
小宦官揭开包纸,露出盆怒放的红药。风沙肆虐,竟存这等好花,直惹孩子们围观赞叹。
谭香蹲下来,仔细观花说:“这是帝京生的芍药么?兵荒马乱的朝廷大忙,你倒有闲心带了这来?欸,花盆还有个名牌——‘大富贵’。这名不矫情,好听!”
蔡述并不看花,眺望帘外洋洋道:“虽有战争,但岂可人人舞刀弄枪。烽火不及之处,日子还得照过。这花不值什么。须知京西百花谷里,共栽有十万余本共一百三十七种芍药。每立夏过后正值花盛。惜哉你母子们被困城内无法欣赏。宫中的牡丹压过芍药。城内唯一芍药胜地只有‘万柳堂(1)’。现今它有新主,连我都不便访花了。这几日,按例勋贵国戚们均向玉虚宫进献芍药,真可谓争奇斗妍。外人只晓牡丹之精彩,岂知芍药才真有看头呢。”
宝宝问道:“舅舅你上贡了哪种给父皇?”
蔡述笑而不答。帘外“咳咳”两声,谭香转过脖子,认得是小梅子——御前副总管。
小梅子先对宝宝叩拜,恭敬唤声“蔡阁老“,再轻声对谭香传旨:”姐,万岁让你去玉虚宫。”
蔡述泰然揽过两个孩子。谭香不及交代,赶紧跟小梅子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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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香听小梅子一路清嗓,好生难受:“呦,你喉咙含着口痰不是?有病得治!喏,要不要给你弄点我姐妹药堂里熬制的薄荷糖(2)呢?”
“我哪敢劳动姐姐。”小梅子半笑半皱眉说:“北边开战了几天,万岁天天召见时刻有旨意,献花的上折子的都没断过——我没一天能睡个囫囵觉的。”
“那你不能随派个干儿子来喊我?”
小梅子又“咳咳”道:“你的事就是老弟我事。东宫乃重地,蔡阁老又在,万一小的们没分寸冲撞了呢。”
谭香谨记苏韧私下“不能得罪小梅子”的建议,却不想和这人多费口舌,大步流星往前走。
到了玉虚宫,两三宫人正掌灯。谭香独站在台阶上,忽想起苏韧依然在外,不免有几分焦躁。
灯影交叠殿宇,宫台上团团片片,犹如泼墨牡丹。而殿周牡丹丛的残枝枯叶,空在风里佝偻。
谭香抱肩。正遇宫娥们搀扶着一位肥硕的贵妇下阶来。她行礼道:“公主娘娘万安。”
大公主手握着一只符篆袋,端详她道:“是谭香啊。战事已起,人心浮动。你守着东宫是难为了。”
谭香自与大公主为邻,常听她笑语。此刻人家换种口气,她有点不自在,只好说:“公主,我别的没有,诚心是有的。凭这份心,会一直伺候东宫。”
大公主鼻音笑道:“嗯,不改初心才见真经,愿这小女子能遇难呈祥。本宫去了,你好做吧!”
谭香目送大公主离开,才被小梅子带入了内殿。
她一路走,惊讶于内殿到处摆放芍药盆花,俨然是富贵升平的世界。
花盆俱镶珠嵌宝,兼有花朵色香浮动,另她目不暇接。
纱幕掩蔽的道龛旁,有“山“字形的黄杨木花架。几排芍药神品,俱挂名牌。
谭香粗略看,认出有陈家的“砚池漾波”,冯家的“玉楼春”,倪氏进的“凤丹”。还有一盆芍药,羊脂玉的盆,花色颇素洁 ,名叫“雪盖黄沙”,偏有着东宫那盆“大富贵”一摸一样的金牌子。
谭香翻牌,果然有“蔡”字镌刻于背后。
花架高处独有只瓦盆,花骨朵硕大绮丽,根处手写纸牌。
“紫雁飞霜”谭香读出来:“沈……?”她认出来沈凝清秀的字迹。
“看够与否?”皇帝声音蓦然传来,把谭香吓得差点打翻花盆。
她立即下跪。皇帝身形轮廓,半隐纱幕之中,宛在青霄,更无人情味。
皇帝随意问:“这么多花儿,你看明白了吗?”
谭香苦着脸:“回万岁:宫里太暗了,妾身字认不全,虽全看了——要明白是不可能的。”
皇帝哂笑道:“呵呵,可叹民间玲珑郎,天教分付木头女。你和你那口子——堪称奇配。世间以牡丹比花王,这芍药便是花相。朕自修仙以来,权贵们就兴起了进献芍药之风,今年尤盛。到此时为止,只剩几品路远的名花尚未送到了。你可知古人云:芍药将离,乃辞别之花。朕每赏花之余,常猜想这些送花之人,在朕升仙之前——哪些人会先离世而去。”
谭香心内一寒,脱口而出:“幸好我家只养御赐牡丹,永远不会献这花给万岁。”
“如此甚好。”皇帝顿了顿:“皇太子病情可有好转?”
“太子没大病。只是小孩伤了点元气。他常常念叨父皇,望能与万岁相见。”谭香趁机说。
皇帝默然良久,叹道:“两龙真气在身,相见妨害。况且如你所说,小儿无大病。朕见他或去东宫,反会谣言四起,还是省却这层麻烦吧。”
谭香寻思:这有何麻烦?父子相见天经地义,管人怎么议论?
她正搜肠刮肚,皇帝又说:“宝宝象他生母——身体禀赋本不好。如今他还小,一旦多出悱恻心思,身子一定会更坏。你看着他,如有异动之人异常之风,即刻要禀告朕。若你有包庇,将以谋逆罪论处。同瓦剌开战用兵之际,四方贵戚臣子均在观望东宫。太子年幼,理应一心只读圣贤书,不得妄议军事时政!此一节你可要仔细了。”
谭香听皇帝措辞严厉,不敢再辩,忙磕头说:“臣妾谨遵皇命。”
皇帝又吩咐道:“你且平身近前。朕有东西赐予宝宝,正好你带了去……”
谭香靠近道龛,皇帝隔帘递给她一块木牌。她偷瞥皇帝,皇帝目光如电。
谭香赶紧低头,那木牌乃是块浮雕,巴掌大小,精雕着河流楼宇,配有行书诗词。
牌下端有孔,以金线银缕穿过,打出个美观繁复的络子来。
“是万岁您雕的?实是好手艺。还有此种金银结,我先前都没见过呢。嗯……这个叫欢雀 楼?”
皇帝道:“读‘鹳’(guan)——鹳雀楼(3)。此楼已不存于世,当年朕看古籍才琢磨出来。鹳雀楼临黄河,正是中原兵家必争之地。北方战火屡起,它建在湍急河道之上,如此惹人注目的危楼,何能久存?朕昔日雕它,正为警世。但观此楼,便可知炎凉晦明,生息荣枯,本变化无常。人审时度势顺应潮流,才是大道。除却朕手中这块,玉盒中现有八十六块牌子。上有各地名胜,朕叫它‘山河牌’,络子均是朕在潜邸时孝贞皇后亲手所结,是以珍贵无以复加。宝宝不幸,无缘伺候他母后身边尽孝。皇朝以孝治天下。不孝者,何能继承大统?既东宫要养病念书,此物相伴,便等于是他在聆听父皇母后的教诲了。”
谭香将木牌纳入碧玉盒子:“谢万岁大恩,妾身一定让宝宝珍惜。”
“先不忙谢恩,朕还有个消息赏你。你丈夫明日回京,午时你去方泽坛等候,夫妻便可相见。”
谭香喜出望外,抱着盒子再次跪谢。
皇帝手撑着龙座站起来,哑声道:“跪安吧。”
他氅衣一飘,有老宦官上前扶持。瞬间便隐身于渐黑的宫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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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谭香起个绝早,先送苏密去东宫,再回家梳妆打扮了半天。直到连她自己都对镜羞赧了,才笑把大红唇脂擦去,仅留一点微红,又换掉了原来熏得喷香的锦绣衣服,穿了件家常襦裙。
她想:苏韧不是一人回来,别人家也有老婆,自己去接他,还张扬不得。
因此她叫三叔赶来一辆驴车,她和顺子坐上,直往安定门外去了。
驴车走了不久,就听外面人声杂沓,大群人横冲直撞,三叔几乎制不住毛驴。
车子原地转悠好几圈。谭香头晕,探头出车:“叔哇,这咋的了?”
三叔指指人群,只见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背着口袋推着车,车上有油有粮,还有不少佐料,甚至有人挑着一串猪头。
三叔拉住个老者问:“老兄,抢那许多油作甚?”
那老者说:“打起来啥都会缺。人人都抢,我怎不抢?万一那些番邦畜生崽往我朝油里下毒,俺们几代人都遭殃啦……”
这时,楼上有后生大叫:“‘顺风耳’即时速报:西市郭记——还有羊肉!”
老者眼发亮,随着大呼小叫一群人都往西边去了。
路边不少商铺忙着下铺板。还有家店铺门口大排长龙,张贴有告示:
“列位客官,战时非常,本处限购,敬请包涵。”
谭香心慌问三叔:“城里是没油没粮了?咱家怎么办?”
三叔自信说:“太太莫慌。哪怕全城饿死大半,咱家都不缺粮。老爷已是大臣,何况还有蔡阁老。”
谭香跺脚:“三叔你说得什么话?京城如饿死大半?那咱不饿肚子——也全没好日子过了吧。”
三叔忙说:“是小的口不择言,到不了那步。”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驴车走到城门。
城门口又有北方逃来的难民聚集,拖家带口,有衣不蔽体草席裹尸者,景况凄凉。
谭香心里不落忍,把荷包中碎银,并三叔父女身上零钱全施舍了。
午时已过,谭香到了方泽坛门口,才喝上水。
三叔带了些糕点,谭香和顺子分着吃了,再令三叔带着女儿,赶驴等在门外。
方泽坛四周,为青竹围绕。风敲篁叶,幽邃肃穆。
谭香路过后土祠,看门上带锁,先帝排位皆在。光芒闪动,冥冥中似有神灵。
她不得入内,只得下拜,念念有词,祈愿战事早日结束,苏韧总能回到身边。
谭香再往前走,有座亭子。亭中坐着名红衣少女,花梳(4)满髻,豆蔻年华。
她小手里握把燕尾青的丝绳,哼着曲调,飞快打着络(5)结,见有人来,嫣然含笑问:
“姐姐也是来等人的吗?”
谭香点头说:“是啊,等我夫君和弟弟。妹子打的是什么结?”
她眼盯着少女手里。说来也巧,谭香这些天来倒琢磨过自学这个,颇觉灰心,昨夜瞻仰孝贞皇后所打的各种金银结,更是自惭形秽。帝京官场男人配饰,常需要打各种络子。而谭香本算不得心灵手巧,打来打去,只会两三种最简单的式样。苏韧自然是毫不在意的,但谭香又恐委屈了他。若让仆妇在苏韧衣服上代劳,谭香又舍不得。
少女笑道:“这容易,是‘盘长结’。我来教你。”
她分给谭香几根,示意她跟自己来。可是没几下,谭香又出错了。
谭香自己都笑了,问那少女道:“妹子你叫啥?”
“我叫林朱槿,是来等我哥的。听闻他在鸡鸣驿中受了一点伤。我嫂子担心,才让我来看。”
谭香寻思:这一家挺神通广大。自己还靠皇帝给的消息,他们是从何得知呢?
“姐姐的芳名是……”
谭香尚未开口,却见一马率先进了林苑。马背上的猎装少年,正是谭飞。
“小飞!”谭香招手。
谭飞翻身下马,乐道:“阿姐。”
他注意到林朱槿,往后退了一步,神态变得严肃。
林朱槿倒不拘束道:“原来姐姐是他的姐姐,竟是苏家谭夫人?都说你在宫中呼风唤雨,没想到你这样面善……”
谭香笑呵呵:“我不是道士法师,哪能呼风唤雨?”
说话间,苏韧牵马,带着大队人也来了。
苏韧见到谭香,不禁喜出望外,忍不住笑容。
他把马交给雷风,疾步走向谭香,眼波活泛,溺得谭香话都说不出来了。
夫妇情不自禁,双手相挽。众目睽睽下,谭香闹了个面红耳赤。苏韧实是脸皮厚的,将她的手握得更牢。
林朱槿瞪大眼睛,才找到她要找的人:“哥哥!”
谭香方认出她哥是骑着白马的——“林将军”林镇。此人意外装束得简约,难怪其妹都先没瞧见。
林镇讶然:“你怎么来了?”他笑对谭香折腰,才拉小妹去边上嘀咕。
林朱槿的眼光,留连在苏韧夫妇身上,满面艳羡,都没怎么听哥哥说话。
众人识相,各找理由跟苏韧夫妇告辞。进城后,小飞非要先回衙门去见金五哥。
谭香本有一肚子话告诉苏韧,但临了只静静相看。
他俩到家,非但佣人们,连苏密豢养的小狗都躲得远远的。
屋内无人,苏韧从袖中取出一朵石榴绒花,簪在谭香乌发里。
他经历血战,心硬如铁。但面对老婆,起柔情万种,不可自抑。
谭香抬头一笑,苏韧心中起了簇火苗,耳语道:“这是我在宣府选的——沧州所制。夏日好应景,宜子宜孙。”
绒花逼真,石榴红火,衬得谭香桃颊如粉,唇色娇嫩,容色胜于往日。
苏韧俯身,用唇瓣在她唇齿间,深浅厮磨。
待二人分开,苏韧才问起苏密何在?
谭香说:“上学呢。他做梦都叫你,长进不少,你看桌上书法。”
苏韧自己练过柳体。他查看苏密的一叠法帖临摹,惊喜孩子的字被人圈出多个,实令人满意。
他发现桌底下新制的苏密鞋子,用巴掌量过,快意道:“儿子又长高了。咱爹就高,苏密以后一定是比我高了。”
谭香眯眼笑:“男人家光长得高有何用?只怕他别的都比不得你。你饿吧?我下水面与你吃。”
苏韧解下腰带,松开领子袖口,瘫坐在椅子上,旁观谭香素手调和水面(5)。
谭香把淘干面捞出来,拌入香油和麻酱,还杂入预备好的瓜丝萝卜丁。
忙了好一会儿,她才道:“都是我亲手做的。阿墨尝尝?”
回答她的,只有轻微鼾声。满室阳光里,苏韧睡着了。
谭香怜惜男人累,蹑手蹑脚靠近,一错不错,端详苏韧入睡时的脸庞。
苏韧不是一个随时随地可以睡着的人。平日里若她醒了,他不久也会醒来。
他出仕以后,故显老成。此刻看,他薄唇边生出胡渣,舒眉垂目,到底还年青。
战鼓已远,风云正聚。帝京的人身在其中,不得脱身。
谭香拿个蒲团坐地,贴靠着苏韧双腿。等到阳光散去,苏韧才醒:“阿香?我竟睡过去了。面呢?”
谭香起身,点他鼻尖:“都涨发了,我叫他们送鸡子汤来。”
苏韧喝完汤,谭香议论一路上所见乱象。苏韧冷笑,不料三叔匆匆送进来一封信札。
苏韧读了道:“卓然想见我可脱不开身。我即刻去找他。”
谭香忙不迭帮他更衣净面,她给苏韧束腰带,本想使个新花样,但仓促之间,只打了个同心结。
苏韧还要近身,她推开他:“你快去吧。”
苏韧出去,屋里空荡。谭香抱起脏衣裳,目光落到沈家特制的信纸。
穿堂风翻动洒金笺。纸上隐花凸显,是杨柳垂垂,芍药绽放。
谭香看到:沈凝的走笔短书,字体要比往日大些,其中有三字墨色尤浓:
“万柳堂”。
无雨的天空,划过一道旱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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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韧去万柳堂,江奇江鲁俩兄弟早骑马侯在车旁。可车绕行到都御史衙门,却另有一人上车。
原来他是苏韧的老同僚方川。这方川戡乱有功,苏韧去宣府前即将他调回,奏以兵部给事中差使。
然而吏部任命却迟迟压着不下来,方川倒乐得逍遥,在京里行走这些日子,早把各处又摸熟了。
苏韧问了不少话,大致对朝中情况有了丘壑,他顺便关心起方川的日常用度。
方川道:“卑职有幸和大人一起吃过榨菜。现只有更好,无有不足。卑职先告退。若为打探,卑职还是藏在大人身后好。若为给事中,应在大人前挡风。万柳堂的芍药——以后再来欣赏不迟。”
苏韧闲闲笑道:“难道卓然在万柳堂,只为赏芍药?此处不是收归皇家了么。”
“废后族灭之后,万柳堂虽经修缮专藏文献古籍,但参观过的贵人寥寥无几。日前,沈状元应对称旨,万岁大悦,因此赏赐此地给他家作别业。谕旨还拨骁骑右卫三百人,帮着整理打扫庭院屋子。鸡鸣驿被袭之后,沈状元在内起了一期‘履霜社’,为开战造势。据卑职所知,万岁隔日会召沈去玉虚宫独对,因此沈凝万众瞩目,有多人进出万柳堂拜会请托于他。除清流外还有不少中流官员,甚至连户部裴尚书也去了一趟。明着说是为沈的大舅子侍郎陆楠所邀,但我看蔡派有些人——是蠢蠢欲动了。”
苏韧沉吟片刻,已到万柳堂外。墙内墙外,柳林成荫,一派青绿秀爽。
苏韧甫一进门,沈府管家已在迎候。彤云密布,风欲静不止,送来脉脉暗香。
苏韧与管家寒暄,入目是一路上千本芍药,浩瀚如云。
苏韧无心看花,只留心庭院中有上百仆役打扮男子,忙着锄草浇花,撤苇帘,固竹篱。
管家道:“刮了好几天风沙,到今恰逢府里女眷芳辰,因国有战事,大爷不欲铺张。因此老太太奶奶姑娘们搬来万柳堂,正为赏花‘避寿’。”
苏韧赞叹道:“你们爷行事简约,故能成天下之务!连我都不知呢,赶明与内子补上贺礼。”
他心忧道:光万柳堂,已太张扬了。这些男侍个个身形矫健。沈家虽阔,断不应有如此排场。
万柳堂与别处不同,只上清漆。建筑俱是木本色,屋顶覆盖白琉璃瓦。
正堂门口,有树根上刻诗:“万柳堂前数亩池,平铺云锦盖涟漪”,两扇朱门却未开启。
沈凝从西侧走出,抓住苏韧手腕道:“嘉墨,你可算回来了!”
苏韧察觉沈凝手凉,面容益发清瘦,欣然道:“卓然,可见面了!还好我‘不辱使命’。有客人?”
二人走入西边一处水榭,上有匾额“冷沙洲”。两位客人见了苏韧,俱起立拱手。苏韧都是识得的。
一位是翰林院座首杨映,另一位是沈凝大舅哥陆楠。
苏韧入座,另三人问起他烽火一路来的见闻。苏韧故意将鸡鸣驿前后故事略去,言简意赅说了些。
陆楠丧气:“欸,愚兄适才说起:开战后户部开支吃紧,大家从我做起一切从简。你进食了么?”
家童送上六宝香米及碗筷。桌上简单,仅陈四菜一汤:
鹿唇,茄鲞(xiang),石发菜,虾炙,燕翅羹。
苏韧借着吃,听那几人发牢骚。杨映道:“开战后铺天盖地的乱象——顺天府不能制,以至于京师秩序动摇。顺天府幕后,乃是宰相尸位素餐。首辅本以门庭上位,既无对战方略,也不能勤政自省,光是我等忧国忧民有何益处?既苏韧回来,作为都御史,理应上本弹劾顺天府尹。”
沈凝不赞成道:“嘉墨之前已弹劾数人,包括济宁袁大敬等已落马伏诛。如他回京马上攻击蔡党,有‘搏击’的嫌疑,于嘉墨名誉上并不好听。外有战内起争,恐不利于朝廷。”
“卓然,你也有理。苏韧可缓兵不发。原本苏韧不动,六部给事中可以动。昔日给事中多选自我院庶吉士。可多年来首辅父子为揽大权——给事中大不满员。冯尚书离任后,奇怪否?吏部任命龟速。林康我还不知道?他可善于察言观色呢。”
陆楠迟疑:“愚兄我多嘴……我毕竟蔡文献门生,吾妹婚姻也由文献公牵线。对故人是要留点面子的。若攻蔡,恕我不参与。太平……太平,才是我心所想……打,打,现连粮草钱银都捉襟见肘。你们莫要说江南没收的那些,放哪填窟窿均是填不满的。大家还是先解困,再提党派之别吧。”
沈凝思索道:“蔡文献公为政小缺,但礼贤下士。我儿时跟父亲拜遏过他,公之音容笑貌——我记忆犹新。但蔡述倒行逆施,素日谄媚于宫中,排除异几——曾害我一班学子无辜入狱。对此我实无从忍受……两家才渐行渐远的。”
苏韧手一滞。他咀嚼米饭,忆起“珍珠叔叔”,确实是难以忘怀。
几个人七嘴八舌,议论多时才收席面。沈凝建议以茶代酒。家童端上供春壶,龙泉盏。
陆楠喝了问:“你换的‘庙后’(7)茶?”
沈凝笑道:“因我知杨兄不俗且念旧,还特配以新送入京的惠泉水。”
杨映铮铮道:“除我们苏省的茶——全都有些村气。任再吹捧,呵呵,我兄弟都不愿屈就的。”
苏韧暗想,自己与在座的人,名为江苏同乡,实则打浙省乡间出来。此情此景,合该藏拙。
用完茶,杨映提及近日太学生兴许是受了煽动,情绪激动。他宜常去安抚,遂先告辞。
陆楠表示:裴尚书年老懈怠,自己不得不去视察户部应急的“夜直”(8),后脚也走了。
云空黯然,闷雷似有似无。沈凝收敛倦态说:“嘉墨跟我来。”
他们走到万柳堂后一处小花厅。蜡烛高烧,再无旁人。案几上堆满了兵书,地图,书信,草稿。
后窗敞开,庭内几百株纯白芍药花赛雪欺霜,如一齐裹素,室内骤添清冷 。
沈凝双手扶窗,涩涩道:“那蔡述——他是故意为难我。是我在君前倡议开战,因此万岁委我重任。我虽有报国忠君的热忱,但对军政只知皮毛。没有你在,我独木难支。我每夜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不知哪一处会办错了,载于青史,空让人笑话。”
苏韧与沈凝并肩望花,眼中白茫茫一片。
“卓然,辛苦了。我对你自然竭尽全力的。只是我……见识有限,十四岁起抄写糊口,眼界尚不如你。难道谁生下来便能办大事的么?你不用撑着,在万岁面前——该示弱要示弱,圣心一定会怜惜你的。青史?哼,遗臭万年的人,倒可能比默默牺牲者要潇洒快意万倍。你身体无妨。我会请冷太医夜间到你府上……给你开上几方,睡不着犹如咳嗽,人人都会遇上……”
其实苏韧也迷惑,皇帝何以如此心急?沈凝体弱心实,要培养他建功立业,可能多年才能稳妥。
沈凝解开腰囊上缀的藻井结,取出两封书信:“万岁近日劳瘁,此二书为我瞒下。朝廷正全心对付瓦剌,熟料背后隐患。这是杨映带来,应天府杨曙密告:掌管中军都督府的魏国公徐祖彦已半月不见踪影。这乃我昨天收到的:徐至澄——季洵他给我来信,说不日贡花入宫,相机来万柳堂找我相谈国事。我虽与徐氏沾一点亲,但只上次同你去江南时会过徐三,同辨读过竹简(9)。徐三与你要好。他家中事有万千都靠他。其父如不好,他上京送花,难道不蹊跷么?”
苏韧神色凝重,料想江南可能有异。心叹此等利害之事,那杨曙本应按规矩写奏本给内阁,但因与蔡述隔阂,宁愿曲线传信给沈。至于徐三公子徐至澄,素闻他与嫡长兄徐至清之间不合。国朝惯例:公侯世子应留在京。因此徐家兄弟长年井水不犯河水。当日自己赴任应天府前,确也为“下棋打个眼”,到帝京的魏公宅呈上名片。可那徐至清,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给过……
江南占朝廷半壁江山,是皇朝后院财库。魏国公家掌南方中枢,偏这时起变化……自己和徐三表面热乎,正如和许多其他人一样泛泛。两房之间,即便他偏向三公子。但事关重大,他岂敢开口?
苏韧忖(cun)度至此,问:“你见过世子徐至清么?”
“家父在京时,我在宴席上见过两次。听闻他纨绔子极其骄奢——是以我懒得结交。”
苏韧说:“此事不好。你昨见过万岁?那你明日去面圣时,将二信都交予万岁,你就说你与徐家人俱不熟。徐三若贸然求见,你称病不要见他。让他来找我,我自有说辞。”
沈凝同意。天已黑,不知何处穿来洞箫之声,如怨如诉。
远处有群女子合唱古歌,声调俱美,凄婉动听。
“春深百卉过芬芳,雕槛惟余芍药香。应是东君偏着意,日华浮动御衣黄。”
时时有三两妇女,提篮负重,披着头巾,远远经过万柳堂。
沈凝道:“这些天,内子带着府内妇女们缝制捐往北方的征袍。”
苏韧顿时想念谭香,不知她在忙什么,遂笑说:“沈娘子毕竟是大家闺秀,可敬!”
这时,有童儿跑来:“大爷!大舅奶奶大奶奶都在后边,有急事相商。”
“何事不能待我进内再讲?嘉墨你稍等,我随后就来。”
苏韧等待。□□旁石灯燃火,花丛飞起数百蛾蝶,旋风般攀附光柱。
他闻得后堂窃窃私语。忽然,沈凝快步进来道:“阿墨,徐家来人在此!非要与我等相谈。”
苏韧惊叹来得好快,果断道:“此事你我不能做主,与我等商谈无用!你请季洵先回,明日大家进宫由万岁定夺。”
沈凝苦笑道:“如是徐三来,他此时连我面都见不到。你可知:来人乃是徐三之妻。地方豪族一气同枝,她娘家昆山许氏与我大妗子(9)本是表亲。大妗子和内子都为她请托,我真无法推辞。”
说话间,只听女子曼声道:“妾身久闻君等之名。我家人对您们深信不疑,如何临阵退缩起来?”
苏韧和沈凝尴尬,那女子已入花厅。徐三奶奶许氏,身罩芍药纹云锦比甲,底下却露出男子的云头鞋和直身下摆。她虽身形纤小,貌不过中人,然仪态高华,令人肃然起敬。
苏韧对这贵妇躬身,许氏还礼道:“表姐和沈大奶奶乃闺中贤妇,妾身不好吐露实情。现对二位大人,妾身无需隐瞒。我公爹魏国公暴病在床,病势沉重。公爹最寝食难安的就是自己身负军国要务,所以我家严加保密病情。可那位世子爷自丧母之后,益发雍弱暗劣,荒淫无度,令公爹痛心疾首。他若溺于父子之情听任世子继承,恐于皇室家国不能尽责,还损毁徐家百年的名誉。公爹本想在明年朝会之际亲向万岁陈请。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病不起,恐再无机会面圣了。现借我府御前送花之际,妾身以柔弱之身,大胆向万岁转交公爹亲笔奏本,还望二位大人成全。”
苏韧一向很听得懂人话,也看得懂门道。他想:莫说一个国家了,哪怕一方诸侯,甚至几亩薄田,都免不了这种你争我夺的老戏码。许氏一路冒充丈夫而来,徐三藏在南京,经营多年,必已暗中准备。且许氏如此夜入万柳堂,等于将自己和沈都绑上她夫妇的车子,甚是棘手。
苏韧佯装跌足:“哎,没成想魏国公尚在盛年,却……我等即刻陪同夫人进宫便是。”
徐三奶奶道:“苏大人且慢。妾身来此之前已得消息:万岁今夜清修。一时辰前,蔡述进宫尚未蒙赐见。老大之所以放纵不孝,残害弟妹,端的是有蔡述父子庇护。蔡扬生前几次去徐州检阅,也是老大陪同。如蔡氏知我的行踪,我之安全尚可以不顾,只怕有伤沈氏和苏大人。”
“夫人不必担忧。万柳堂清净。来路辛劳,你只管歇息!这里非奸党敢来纠缠的。”沈凝脱口而出。
苏韧用手捏揉眉心,实厌恶被人暗中挟持。偏人家是弱女子,糊得沈卓然有了惜香怜玉的心胸。
他心中冷笑:徐大固不佳,三房也不吃素,彼此彼此。若万一有天徐三公子领袖江南,此女人定少不得起波澜。魏国公勋贵之首,废立继嗣,万众瞩目。此事只取决于皇帝,自己绝不表态。
这时,万柳堂外阵杂沓之声,一只小灰雀飞来盘旋。
一个小厮到里面跪下:“大爷!不好了,顺天府丞带领几百官军到咱府里来找人。大管家和他闹将起来……正集合所有家丁……”
沈凝勃然大怒,发抖道:“甚么?”
苏韧微变颜色:“我去问问。”
他走了几步,撞见大管家和一个官员拉扯着入内。管家斩钉截铁道:“不许!大胆!”
那官员将身上佩刀丢给管家,给苏韧沈凝拜道:“沈大人,苏大人,傍晚有人潜入兵部衙门盗取文书。目击人说:在逃贼人——似是个女人。因此下官等奉府尹大人之命全城搜捕。内阁有手令:无论一品官还是庶民之家,绝不能通融。据报有形迹可疑之女扮男装者进入万柳堂。现府上管家非但不耐心答话,反阻拦司法聚众对峙。下官现让军士们等在门厅,先向大人请示。沈大人状元及第,乃大忠臣。请大人等行个方便,水落石出,那下官也好交差。”
沈凝脸都青了,苏韧呵斥:“胡闹!我不管你上司甚么意思。司法也得顺理成章。万柳堂是何地方?本属皇家之地,现御赐沈家。岂容军士随便骚挠?此地门禁森严,家仆时刻巡逻,寻常女人如何入内?她在这几百人千盏灯之下,又怎么藏身。量奸人绝不能飞蛾扑火,亦无此胆量。况且沈家大户,女眷仆妇数百,难道还要沈大人一一与你验明正身不成?”
府丞吃瘪,不服道:“下官如此回复府尹倒罢了。这样回禀蔡阁老和三法司,下官有几个脑袋?下官带人来,就为保护沈大人一家安全。如城中有奸细,窝藏她的岂不有负国家?沈大人后院女眷仆妇,可不惊动。沈大人至少让下官搜查万柳堂内。”
沈凝愤然道:“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你告诉他们,沈大人要告到御前,今夜暂歇。我这你们派人守着——有哪个女奸细出来,沈凝可将性命交予三法司。”
苏韧想:他真派人守着,对我们还是不便的。突然有女声传出,裙裾声响。
停在香炉顶的小灰雀,越过屏风,叽叽喳喳。
府丞变脸道:“屏风后藏匿何人?若无隐瞒处,请明示下官。”
沈凝唇发白。苏韧纹丝不动。
大管家伸开一臂,拦住要冲进去的府丞道:“你这玩笑开大了”
“是我!怎样?”
屏风后转出一位女子,昂首挺胸,步步生风。
苏韧陡然冒汗,怀疑自己耳朵。沈凝本不留神,仰坐在一堆书上。
来者并不是徐三奶奶,也非旁人,却是本该在家的苏韧老婆——谭香。
谭香身披徐三奶奶那件锦绣的芍药花罩衫。人瘦小她丰腴,既不能拢合,索性随风半褪。
苏韧觉得自己都快认不出谭香了。她衣纹流动光泽,身上绣花以假乱真,小灰雀绕飞。
堂中一时花气飘逸,更有英气逼人。谭香对苏韧,单眼飞快眨一下。
苏韧忍住笑板着脸,扶起沈凝。
谭香双手叉腰对府丞道:“我男人从北疆回京头一天晚上就非跑这来看花,让我独守空房吃冷饭。我非悄悄进来——看他们有何花样?哼,你评评理。为何只许男人赏芍药,我们女人家赏不得啊?”
府丞退后一步,气势矮了半截。
谭香又道:“不认识我?我叫谭香。这都自己人,没啥奸细,花又多又美。不满意的再找我理论。桂枝胡同还是东宫——请便!我等着。”
话音刚落,沈妻陆氏出堂。她长身玉立,辞气委婉道:“府丞大人,妾身主内自会检点,不劳官府。”
那府丞见识了谭香与陆氏,不由进退两难。
苏韧缓和道:“战争时期,本我们几个熟人赏花自娱,不欲声张。我娘子是不放心我老在外头。你莫要再争持了,以免伤了众位和气,不好交代。”
府丞顺势下坡,屈身道:“大人们夫人们,既然是看错,下官这就约束手下,马上离开!”
陆氏给丈夫递上热茶,轻为他擦去脸上汗珠道:“相公,怪妾身疏忽了。”
沈凝道:“他们要撞我一定会来!与你们无关。”
谭香上前挽住苏韧:“陆大妗子陪她表妹到后房歇息去了。我来找你——本想接你回家。”
苏韧压低声了道:“来得正好!我只想你——不要看花!“
四人聚拢,陆氏拉了谭香手,正要交谈。
孰料脚步又起。烛火明灭,小灰雀受惊,飞逃出窗外。
那顺天府丞,居然去而复返。沈府管家不再多话,指挥大群劲装仆役把万柳堂团团围住。
奇怪的是:顺天府丞这次亦步亦趋,跟在一位形貌庄重的中年文士后头。
苏韧谭香认识他——恰是蔡府大管家蔡宠。
蔡崇只当满厅打手不存在,只对苏沈几个人唱喏,字句清晰道:“小的蔡宠,给大人们请安。现奉家主蔡阁老之命向沈大人赔礼。今夜蔡阁老手令京畿通力盘查,未料唐突贵人们雅兴。此是阁老名片及他的手札。请沈大人过目,万望海涵。”
沈凝随便扫几眼,生硬道:“蔡大人国之首辅,自有万机要理。寒舍之误会——不劳他挂心。”
“谢沈大人。蔡阁老有言:因无主家之邀请,他不便擅入万柳堂。但他有一点公事,拟找都御史苏大人商榷。能否请苏大人移步堂外面晤?”
众皆愕然,苏韧一丝心慌。谭香忍不住问:“蔡述在门口?”
“正是。”
沈凝不快道:“何事需惊动他大驾?”
苏韧想:蔡述动了真格,今夜万无混过之理。他对沈凝摆手,对谭香道:“我去去就来!”
“大人请。”
他跟着蔡宠府丞走,一路遇见无数赶去万柳堂的皂衣仆役。
许多人匆忙踏入花田,碎花满地狼藉。
大门外头,官军与沈家门丁对峙站着,虽未剑拔弩张,但都神色不善。
一顶朱漆鎏金轿子停在对面,被众武装侍从所环拱。
轿子旁边,站着两名神色拘谨的朝官。
一位是苏韧共事过的刑部侍郎吴明,另一个苏韧记得是大理寺的韦姓少卿。
泥金轿帘分开,蔡述乌纱红袍,若有所思。他不回应苏韧下拜,也似没注意官员们相互致意。
其神色冲淡,仿佛他游梦于清尘,无所期盼,亦片叶不沾。
蔡宠提醒道:“阁老,苏韧来了。”
蔡述这才垂下眼,极客气道:“苏大人,使北全身而还,功不可没。理应嘉赏!”
“阁老过誉——下官愧受不得。下官在此,专听候阁老吩咐。”苏韧依然恭恭敬敬。
蔡述冷冷颌首,徐徐道:“他们擅闯万柳堂固然鲁莽。但国法在——未敢一味徇情。兵部失窃贼人失踪,万一有缺,需有人担责。苏大人自是都御史,该知此事顺天府在下,宰相在上,话事的却是‘三法司’。唯三法司意见一致才可了结。刑部吴侍郎——他与你共审过翰林,想必二位颇有默契。大理寺张驸马因故不能到场,特派韦少卿代理。三位大人就万柳堂签字入档,才能说(shui)服民心,彰显‘法治’。”
苏韧心头一紧,色难道:“阁老的训示——下官明白。但下官未亲历也尚不清楚兵部事件详情。受国家俸禄,不可不慎。下官岂能不经查验,随意下笔——有辱三法司和阁老的声名?”
蔡述伸出手,对苏韧招招,苏韧大着胆靠近,听蔡述嗤笑了一声。
瞬间,蔡述琉璃色眸子,离苏韧不过咫尺,粲然灼人。
他问:“苏大人虽不知兵部衙门详情,难道不清楚万柳堂内开得是何等花吗?”
苏韧屏息,装傻说:“下官实不知道阁老有何所指。”
蔡述无声笑,似在鄙夷。他审视苏韧,轻柔道:“苏韧,我是蔡述。我是莫须有所指的!”
苏韧避开蔡述眼光,寻思万柳堂的花木风水可能不大好。自己现在不得不抉择,站在沈凝一边。
他最初本是想混口好饭给妻儿吃,实不想有朝一日与此人对立。
他保持沉默,蔡述也不逼迫。倒是刑部吴侍郎焦急催道:“苏大人,你又不让查又不肯签保。这劳师动众都没个结果。我们也没辙。将来万一万岁追究,谁能担待得起?”
韦少卿窥视苏韧,瞟眼蔡述,欲言又止。
苏韧回答:“吴大人,不让查是因万柳堂真不宜查,原因暂无可奉告。沈大人性情耿介,如他豁出命来是不可收拾的。至于签保,不是我怕,而是我想查实前因后果。吴大人你不同意三法司先核准么?那全听你的话,咱们就绝无忧患安然无恙?”
韦少卿敲敲手指,徘徊苏韧左右,一脸无奈,到底没说话。
吴侍郎恼道:“三法司连太庙和王府都查过,万柳堂是如来的佛堂么?”
众人正僵持之中,阴暗角落忽被霓光照耀从万柳堂内,并肩走出来两排侍女。
侍女们手持花型琉璃宫灯,头簪芍药花,步态婀娜,令观者如在天宫。
她们在门口站定,年纪小的眼光活泼,不禁偷看蔡苏二官。
一个小宦官在侍女们后现身了。他手拿一支芍药花木雕如意。
苏韧见是柳夏,顿时恍然。蔡述不动声色,依然稳坐轿中。
柳夏瞥眼苏韧,对蔡述道:“蔡阁老,万岁降临万柳堂,此刻正在赏花。万岁口谕:‘沈凝不过是这个园子的主人,而朕是天下之主。让蔡述带领众位命官,同入万柳堂觐见赏花。’”
蔡述好整以暇,理好玉带,脸上方透出几分玩味:“臣领旨。”
他步履轻捷,红袍下摆微卷,活脱象个少年。顺天府丞殷勤提过灯笼,给蔡述带路。蔡述穿过花圃,好像自家庭院似的。
苏韧拖步跟随。吴侍郎年纪大腿短,跟不上蔡苏二人。亏有韦少卿扶持,提醒他脚下。
万柳堂正门已开,烛光亮同白昼。女眷均已不见。但堂中护卫甚众,皂衣者人均佩刀。
苏韧心道:原来所谓沈府家丁,多是东厂来的。
皇帝坐在堂上,穿得世家翁的便服,凝视身后一大盆芍药。
御座下边,站着沈凝。那花树有三尺高,数枝红艳,竞显娇姿。
苏韧眼尖,发现玛瑙盆上以螺钿镶嵌一字:“徐”。
众人跪了,山呼万岁。
皇帝不叫平身,只顾看花。过了一会才说:“这盆花乃天下绝品。你们谁认识?”
蔡述清朗回道:“启禀万岁。臣识得,是应天府的‘镇南红’。”
“‘镇南红’。太祖的江山有一小半是镇南红。此花盛时,不过一日。朕今微服私访来得巧呐。早一天晚一天,说不定朕都看不上这花了。苏韧,朕还没来得及召见你。你是花香自苦寒来,历练出来了。赏!”
柳夏郑重将一方有着红流苏的宝印授予苏韧,边上中官宏亮道:“万岁御赐苏韧‘嘉猷(you)赞翊(yi)’(10)印章。”
苏韧捧着玉印叩谢。皇帝不再理他,反看向韦少卿:“张驸马为什么不来?”
“回万岁,定国公主又犯头风,驸马实走不得,所以臣越俎代庖。”
皇帝“啧”了声:“又病了?她也可怜。还是宅太久,花看得太少!你即刻传旨张驸马:叫他明日带小皇妹赴玉虚宫,朕自己带她瞧瞧。”
韦少卿领旨,如蒙大赦般退出万柳堂。
皇帝转向吴侍郎训道:“别人都罢了。你老办案了,怎沉不住气?区区一奸细,烧光兵部府库又能威胁我朝多少?你是唯恐天下不知道,不会大事化了?真机密在朕手在你首辅处,敌国奈何?”
吴侍郎连连碰头,哭音道:“臣考虑不周,有负圣恩。万岁饶恕臣,臣万死不足以报。”
柳夏骂他:“呸呸,你昏头了?”
吴侍郎意识自己在赏花时分说了‘死’字,真吓得涕泪横飞。皇帝都看不下去。有两个侍卫把吴侍郎夹持下去。
顺天府丞跪后边,鬼使神差说了句:“吾皇圣明。”
皇帝却似听错了,不悦道:“拉到午门杖毙。”
等堂内只剩蔡苏沈三个臣子时,皇帝才叫平身。苏韧识趣站蔡述后面,沈凝依然不动位置。
蔡述道:“兵部事臣原想禀告万岁。一个多时辰前紧急求见,却不知万岁行踪到此。”
皇帝和气道:“罢了。有件事,朕已接倪领军密报:魏国公病危,不承想他家有人还是贡花来。临死之人其言也善,朕看徐祖彦表文甚怜悯他。他诉长子不孝,望另立第三子。此事非同小可。你们仨如何看?苏韧?”
苏韧先被点名,只好道:“启禀万岁,魏公世子口碑虽不佳,但礼法居嫡长。三公子有学识才干,府内外事务实际都过他手。选贤还是立长?微臣浅陋,实不知道。”
沈凝抢道:“世子长期在京,素有骄奢淫逸之名,恐疏于军政难堪重任。三子乃饱读诗书,深研历史之人。魏国公亲自上表诉长子不孝,已成凭据。战争期间南方不能再动摇。因此臣以为朝廷改立三子,更有利江南繁荣。”
苏韧闭眼,心说:这人开弓没回头箭了。
蔡述冷不妨问:“沈大人您是见魏国公亲手写的奏表么?一个病得奄奄一息之人,是如何写出长表的?既世子立后不能在其父身边,相隔千里如何做到不孝?魏公世子名分素定,世人皆知。骄奢是勋贵子弟通病,沈大人所见皆是。朝廷仅以此废嗣不足以服天下人!江南心腹之地,朝廷光听一面之辞,摄于地方势力儿而废嗣,各地诸侯若纷纷效仿,天下恐不是列祖天下了!”
沈凝气急,有点结巴道:“我……我是没看到,万岁已读过,蔡大人敢……敢质疑君上的判断吗?相隔千里不孝有何之难?史上奸臣隔着千……千万里,荼毒天下八方百姓都不罕见。天下人,只仰视万岁。万岁有旨谁敢不尊?海内诸侯虽多,多……多是父慈子孝。这样父亲临终建言废立的还找得出几家?”
蔡述面对沈凝,背脊笔直:“沈大人,您以为自己口口君上,可堵得住大臣的直言?”
沈凝憋得脸潮红,寸步不让:“蔡大人,你忘了我们在万岁面前!不能是你蔡述只手遮天的一家之言了!”
苏韧望向蔡述,谁知蔡述正回头看他。斗转星移,二人从童年轮回到此刻。当年明月不再,中隔银汉迢迢。
蔡述眼中讥诮,苏韧感慨万千。
“够了!”皇帝似不耐烦道:“魏公世子现在何处?招他前来面圣。”
蔡述对皇帝下拜:“回万岁,为时已晚。万岁曾许臣父之请,让世子每年春夏之交往徐州去观摩练兵,以求长进。数日前臣已按惯例向世子发出手令:同意他赶赴徐州军营。”
皇帝一怔,失笑道:“是吗?朕竟忘了。他既如此造化,随他去吧。”
蔡述道:“臣遵旨。”
苏沈二人颇觉意外,堂内登时安静。
皇帝似有些疲劳,斜靠在锦枕上道:“你们啊都是股肱(gong)大臣,年岁又相当,为国事龃龉本乃寻常。只不要对彼此抱有成见——影响了北方战事大局。”
三人称是。皇帝令柳夏捧出烧化了天师符咒的“神水”,赐给三人每人一杯。
苏韧正要喝,忽有两个人跪在外面,是沈府大管家并一位陌生官员。
皇帝反手盖住额头,奇道:“又怎么啦?”
那官员跪倒道:“万岁在上,山东发内阁首辅蔡大人十万火急快报。小臣本不知大驾在此……”
蔡述眼光一黯,对那官员道:“我正伺候君前,快说什么事!”
“启禀万岁,快报上奏:魏国公世子徐至清——昨日清晨于德州驿站暴毙。”
蔡述瞳孔刹那变大,沈凝“啊?”了一声。苏韧心中猛跳,缓缓把杯中水饮完。
“好端端怎暴毙的?”蔡述厉声问。
“回万岁,报阁老:山东巡抚亲带文武官员查问仔细。徐至清路上携带三妾,再召当地花魁三人,七人大被同寝。他平日常服用春丹,凌晨忽昏厥,精满于褥不能止,六个女人均已收押,有一个自杀了……”
苏韧记忆中,那山东巡抚是蔡文献同年,算是蔡党一份子,所以蔡述不至于御前质疑。
室内一片静谧。蔡述脸色凝重,沈凝也并不高兴。苏韧没有表情。
皇帝抚髯道:“却原来这人——是个没造化的。魏国公一代不如一代,可惜啊!叙之你办理,取朕玺书发南京,命徐祖彦第三子徐至澄为嗣。若魏国公事出,徐至澄即掌中军都督府帅印,不得有误。夜已深,朕赏花都没兴致了,都跪安吧!”
三人同跪同出。沈凝好像没缓过来,苏韧安然换口气。
蔡述再不多话,踏着夜雾扬长而去。沈凝执拗的沉默,苏韧说了声:“下官恭送阁老。”
夜风卷起花屑,沾在蔡述的红袍边缘。再无一人给他提灯,他形只影单,竟有些落寞。
苏韧注视蔡述背影,料定此人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半月之内,苏韧等人,再遇无解的难题。
(本章完毕。)
本章有点太长了,我本想删除掉几千个字。
但我从没有什么删改的本领。基本上全是一次完成。
所以决定保持原稿,就这样吧。
本章的名字,来源于明末文人张岱的散文《鲁藩烟火》。
文中有一句说:“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
我觉得看世间众人万事,差不多都是如此。
起落浮沉,只是表象。世态炎凉,乃是自然。我们只当以本心处万变。
汉学家史景迁,有本传记《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来此书阅读。
因我确实是有些阅读障碍(以前讲过多次,即错字我总看成是对的那个字),Word里很难检查出来。现在我更新页面读一遍后,再登陆电脑去修改,但还会残余错字。最近,眼睛有了“老花”迹象(医生讲算早),夜间开车辨物不明,得定制镜片。在这方面的疏漏,我应谢谢读者们的包容。
有朋友讲:如本文结束,舍不得我。其实我一直在。
本文连载结束的时候,自会链接到新故事。新文有一定创新,但不知大家接受程度如何。
那个小人通天的兄弟文,架空唐朝的权谋大戏,我应还会晋江连载。
如果你们喜欢小人的风格,大概会喜欢那个文。(只要你不反感唐朝)
届时要是你们这些老读者来看文的话,我会非常非常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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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万柳堂:元代初年,著名学者魏国公廉希宪(色目人,官至副丞相)在钓鱼台造了一座别墅。周遭种植数百棵柳树,题堂名为“万楼堂”。当时他邀请赵孟頫去做客,赵还写了一首诗:“万柳堂前数亩池,平铺云锦盖涟漪。主人自有沧州趣,歌女仍歌白雪词。手把荷花来劝酒,步随芳草索题诗。谁知咫尺京城外,便有无穷万里思。”有一部分学者认为,现在的钓鱼台国宾馆,就建筑在这所别墅的遗址上。也有人考证认为:钓鱼台分成东西,万柳堂和今日国宾馆,位于两个方向。近年小有名气的“万柳书院”楼盘,其实是在老北京“巴沟村“的地界,从前环境较杂乱,许多人不太爱去那片。直到上世纪90年代末政府启动万柳改造工程,才焕发新生。
(2)薄荷糖:明代中医典籍《简便单方》里面记载了“薄荷糖”的制作方法。主要功效是化痰利咽制风热。
(3)鹳雀楼:原址位于山西蒲州,最初是北周将军宇文护为了抵抗北齐的进攻,而建造的一座三层楼的军事卫戍楼。因为此楼靠近河道的高处,水鸟(鹳为北方常见水鸟)习性惯于云集在上,所以后来取名叫“鹳雀楼”。它可以俯瞰黄河,风景雄壮,所以在唐宋时期,为文人墨客所爱。金朝末年,金兵与蒙古争夺蒲州,鹳雀楼毁于战火,只留故基残片。明朝嘉靖时黄河泛滥,遗迹也彻底消失。鹳雀楼其实是在蒲州旧城外以西黄河州渚(zhu)的高坡上。蒲州旧城,并不是现在的山西永济或者运城县城,而是距离永济县城十二里左右,后它为黄河改道冲没,目前依然有城墙轮廓残存。现在的鹳雀楼,是我们的政府于1997年重建,2002年落成开放的。
(4)花梳:古代女孩子,用彩色丝带将素馨和茉莉花相间串缀,绕在云髻上,称为“花梳”。
葳(wei):指草木茂盛状。
(5)络子:即 中国结。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中国人对于“绳结”就有相当高的审美水平。到明清时候,络子的花样繁复。宫内外有一些工匠专门制作这个,以备不时之需。
(6)水面:即凉面。吃水面,是古都的风俗。中国人早在唐朝,就已经吃了冷面,当时号称“冷淘”。杜甫有诗名《槐叶冷淘》。但是唐朝的冷面和后来的冷面,还是有不少区别的。
(7)庙后:明代江苏阳羡(宜兴)出产的茶叶中,以“罗岕”为最佳。岕中最上品的,才叫庙后。
(8)夜直:就是官员加夜班。该制度起于唐宋。
(9)竹简:春秋战国到秦汉无纸,在竹简上记事。
(10)““嘉猷(you)赞翊(yi)”:嘉猷,即治国的好规划。赞翊,辅助的意思。
在明代,凡是奉赐有这四个字图章的官员,不论官衔大小,一律可以向皇帝单独密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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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战者争者,战争于战争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