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古典架空 > 小人通天 > 第118章 避忌

小人通天 第118章 避忌

作者:谈天音 分类:古典架空 更新时间:2023-12-09 01:20:36 来源:文学城

且说当日谭香心中莫名惶惶,而蔡述始终没有出现在绣楼。倒是杨大娘等过来留饭,谭香笑着推辞了。

她和苏甜依依不舍别过。苏甜给她折了只金色纸鹤,拿出个羊脂玉印鉴,在翅膀上敲了个圆圆的“甜”字。

谭香走了老远,回头见那扇窗户里,有条樱桃红帕子还在那儿招啊招。

她心里老大不忍。但送出去的女儿,真是覆水难收。

蔡府里还派了车送她回去。到了闹市,谭香惦记着杨大娘送的模子,想采买些月饼馅料。

赶车的蔡府老仆道:“娘子悠着点,我在这等您。”

谭香笑呵呵道:“老人家你回府里去吧。要让你等着,我怕逛不尽兴。”

老仆只得由她。谭香往熟悉食肆里去。眼看中秋临近,铺子里备好了各式饼子和馅料小包。

谭香现在算阔气人。捡那些名字顺眼的买,再挑了三盒成品。伙计替她装好了,她左右手拎着出来。

她满眼里是琳琅的货品,满鼻子喷香小吃味,混在花花绿绿人潮里,听着吆喝拌嘴声,真是如鱼得水,暂时忘了宫廷里糟心事。

谁知天公不作美,四面乌云起,惊雷炸开响。谭香跟着人群撒腿跑了一阵子,再听几声惊魂动魄的雷电,潇潇急雨,从天而降。

谭翔心说坏了,原来她已离开了买卖街,正站在座衙门后门口。

她心疼那些才买下食品。再一看,石狮子旁站得两个笔直的,俱都是锦衣卫。

她一喜,对个锦衣卫道:“大哥,我在你们衙门里有熟人,能否容我进去躲躲雨?”

那锦衣卫看她有些脸熟,一时却想不起来,问:“你认识哪个?”

谭香自然不好说宝翔,便说:“我认识金文文,还有小飞……”

另一锦衣卫道:“你莫不是金爷嫁在宛平的从妹吧?金爷原说你明儿来……”

谭香嘿嘿笑,把一包饼递给了那锦衣卫道:“兄弟们先吃着。这雷飞得和阎王巡视一般,你们可得当心啊。”

那锦衣卫接过饼来:“嗨,白叫嫂子破钞。你穿过岳飞祠,再往前走两进院子,过个月牙门,金爷他们便在那儿。”

谭香应下。她头回进了锦衣卫衙门的岳飞祠,看岳飞像大义凛然,身材魁梧,心想这肯定是个能吃的主儿。

盘中无有贡品。她寻思是宝翔离得久了,此处人无心张罗。

她又拆开一盒饼,放入贡盘里说:“岳老爷请尽情享用。小女子孝敬您,这个新鲜。如有灵在,保佑我夫妻团聚。”

她寻思说书里的岳飞有儿子有娘,但有没有老婆?有儿子,那该有老婆。快中秋了,小祠堂只放他老人家一尊,多冷清。

雨水响彻回廊,谭香见屋子角堆着几件蓑衣并斗笠,想不如先借来一用。

既然小飞已回京。雨正大着,何不去趁机去瞧瞧他们?

她将馅料藏在祠堂桌幔下,瞅瞅手里只剩下一盒饼子,后悔怎不多买点。她披上蓑衣,顺着指引,果然走到一座议事厅。

一眼见到山羊胡的金文文慢条斯理说话,小飞垂头靠在几案一角。

察觉有人来,众人登时默然,全都警惕瞧着她。

金文浮起丝笑容说:“你这是……?”

谭香扯开自己那身滴水“盔甲”道:“是我。外头雷太大,我来避避,请大伙儿吃饼!”

小飞见了她,站直道:“谭大姐?”

金文文咳嗽,将盒子捧住道:“多谢苏娘子。”

金文文摸了胡须,那班兄弟一声不响四散退出。也有客气的,对谭香点头而已。

金文文低声说:“苏娘子不知道。王爷已被圈禁在府,锦衣卫眼看由旁人来管了。在下不是多嘴,可娘子现是宫内瞩目一号人物,来此闲逛怕会有人说闲话。”

谭香道:“我……引人瞩目?不至于吧。”

小飞打开了盒盖,拿了一个饼咬几口,笑道:“我都忘了京里饼是这个味儿。可惜苏大人在南方。老大去次南边,啥都没捞着……万岁不信他操纵变乱,但又听信人言——提防着他。今儿众人商议对策。偏偏他那边座椅凑巧坏了。不怪大伙丧气,难道真‘时运不济’?”

谭香差不多听懂了意思,心中重叹口气。宝翔若被困住,她能帮多少忙?

只是他座椅坏了,她现在便可出手。她和大白总是朋友。知恩图报,理所当然。

她问:“坏了哪?我瞧瞧。”

小飞指给她看。谭香摸了,笑道:“坏了一点,可以用。小飞你说错啦!不是‘时运不济’,而是功夫不到。这木匠投机取巧,选料不纯。宝翔是个手脚重的。坏了是早晚事儿。我权当个修补匠,替他弥缝弥缝……你有刀子么?”

小飞毫不犹豫解了腰刀给她,问:“面对堂堂锦衣卫,哪个木匠敢偷工啊?”

“小飞,你别说锦衣卫啦,皇宫里都有以次充好的。包括先帝爷的龙椅也有些小木料拼接,据说当时报价是五万两。我问万岁真假,万岁说那是真的先帝遗物。不过先帝胸怀天下,大概不在意的。好在万岁是懂行的。他们倒是打死都不敢啦。”

谭香削切刮拍,那椅子松动处,终于恢复了原状。

谭香满意喘口气,道:“别坐下,现在还虚着。待我去找找宫内破旧桌椅,有空再来换一块木头。既然宝翔在家,换哪位来坐这把交椅?”

金文文拿个饼嗅嗅,说:“……是玫瑰馅的。圣旨下了:由廖严廖制台兼任。”

谭香哑然失笑说:“是他呀?咱转来转去,转不出去了。”

金文文诧异道:“苏娘子,莫非说,你连廖严都认识?”

谭香抹了把汗说:“金老哥,玫瑰馅你不爱吃留给我吧。伙计说里头还有芝麻的。廖严就是‘老爷’吧,我童年见过他。那时节我和苏韧在杭州住,‘老爷’就住在隔壁,苏韧拜了他学写字,算是个真正开蒙师傅哩。此事苏韧不见得喜欢叫人知。你们知道行了,毕竟咱家苏韧做官也没靠着他。”

金文文依然品了玫瑰馅的皮,不动声色说:“我听婳婳说过昔年事,却原来你俩在杭邂逅婳婳时……廖严已驻足杭州了。所以人家……向来是未雨绸缪,棋高一着。然苏韧和廖严……居然还有师徒之前情……”

谭香接过小飞递过来饼,掰开大嚼道:“嗯,所以大家不必沮丧!我们都认识的廖严来接手,说明万岁不想让旁人再入圈。万岁他老人家深谋远虑,怎可能不用宝翔?即便宝翔不来,你们还不是锦衣卫了?拿着俸禄,办着差使,都是天子脚下臣。天道这么能转悠,兴许哪天又转回去了。”

雨水滴沥中,金文文和小飞对视了一眼。

小飞插叉手,高兴说:“多谢大姐。蒙你亲来一趟点拨,我听懂了。”

谭香心说:嘿嘿,兄弟你想多了,我真是路过来避雷的。

她转个话题说:“金老哥,话说才那雷也太大了……我的爹呀,我以前在杭州时也听过好大雷。可转眼多少年过去了,多少人都不在了。”

金文文说:“帝京每逢此时节,常风雨大作,木落草衰。想起西湖的故人——不免惘然。”

谭香正要说话,突然有人闯入,对金文文急道:“……劈到了!劈到了?”

“不忙。劈到了什么?”

那人道:“雷劈到太庙,把太庙龙柱劈坏了一半。”

“还有此等事?”金文文山羊胡子一抖。

谭香同觉得稀奇,然而她觉得太庙之高尚,和她这人实在没大干系。见雨已停,她还想早些回家。

小飞替她雇了辆车,帮她把包裹搬上车。

赶车的等谭香上车,才说:“小娘子,今儿咱得套远路。太庙让雷劈了,前后路让东厂的人封了。”

谭香说:“套就套呗,我多给些辛苦费!大叔,你们外头赶车的消息可真灵通。”

赶车大叔得意道:“咱天子脚下城里赶轮子的人,不能吹是假的!有活儿的时候听客人说,没活儿时候听哥儿们说,横竖没有我们不晓得的。”

谭香道:“嗯,我是外乡人。这雷劈太庙的事儿从前有不?”

赶车大叔抖着肩背上雨水说:“我生出来头一遭呗。这老天爷不爽,多早晚都得劈啊。奸臣贼子骗得了万岁,瞒不过天。说来说去因果报应还是有的。哪门子里做事不上道,一定走下坡!”

谭香笑道:“照大叔你说,那雷为啥不直接把不上道的劈死呢?”

大叔翻白眼:“劈死了还有啥故事呢?非得作天作地,逼得退无可退了。彼时他们的故事算说得尽了,看戏的都厌弃了,老天爷再出手——岂不是皆大欢喜嘛?”

谭香乐不可支。怅然地想自己若平日没事能多雇几趟帝京里的车,该有多少生趣?

她到了家中,匆匆吃了饭,拿那些馅料配着模子,强给苏密系了条布围裙,试做月饼。也不知是分寸没掌握好,还是她和下人们心太急,合家忙活到月上中天,才出炉了一大盘半糊的月饼,

帮手的难免几分失望,苏密皱了皱鼻子。

只有谭香兴冲冲手捞了吃,笑道:“一回生,二回熟。这模样囫囵,但吃起来甜甜的,你们都试试。”

新来的丫鬟还不敢动手,三嫂顺子等晓得谭香脾气,便不推辞。

大伙将信将疑的吃了,笑逐颜开。果然味道过得去。谭香说:“三嫂,替我将剩下材料点检好,明儿我带进宫去。”

三嫂尚未开言,苏密提醒道:“娘,宫有宫规。外头食物带进去横竖让人挑嘴。不如你到御膳房去取些。”

三嫂夸奖说:“少爷真似老爷,天生冰雪聪明。先能把这个想到了。”

谭香将苏密嫌弃的渣块吃了说:“那班人都是阎王殿小鬼,算盘多!对了,万岁许既然许我顾问‘六尚’事儿了,我先去问问尚食。只需带上模具就成了。”

她这人不含糊,次日到了宫中,便去找尚食的太监,说自己打算在东宫做中秋月饼,请襄助原料。

尚食的人正想如何巴结上谭香,有这机会,自然殷勤。本来节前,宫里各处都要制“团圆饼”。今年按例采买了不少,花样繁多。有甜的咸的,玫瑰藤萝桂花的,核桃仁青红丝,蜂蜜芝麻枣泥莲蓉。御厨里给谭香准备了一个担子,层层叠装好。

谭香展颜道:“多谢各位大师傅成全,就怕我做出来不中看也不中吃。我还能请出哪尊老法师么,让我和太子都跟着学学。”

御膳房的人都道:“哈,那还得请出咱高老爷来。他姓高——是位‘糕’中圣手。”

“‘高老爷’在哪儿?”

管尚食的太监正色道:“娘子何等忙人,尔等不许玩笑!说起来你们手艺实不如高老爷,可高公公早退了,因万岁从小爱吃他老做酥饼,分派他在西暖阁里看守木器。待我领娘子去找他,他肯不肯另是一说。”

谭香跟着那太监往乾清宫去。因皇帝在清修,如今也没什么嫔妃承宠,所以只有几个白发老宫监坐在日晕里。

转眼到西暖阁,尚食的指给谭香看那高老爷。这老太监正在搔痒,唾液歪在嘴角,指甲里有不少黑泥。

谭老爹交往朋友不以貌取人。谭香也见过不少邋遢的江湖神人。她暗想:这才是宫廷藩篱里的神人。我信!

她赶紧给高老爷磕头,取出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三件手工随身礼:牙签,耳勺,篦子,如数奉给高老爷。

高老爷没说收不收,对那尚食的大太监说:“你这猴头久没来了。我有话要问……”

谭香想人家聊着,她得先避开。她眼睛一亮,进了那间房,里头全是陈年木器家私,堆在那儿积灰。

谭香惦记着锦衣卫衙门那把椅子,便不顾灰尘,钻来爬去,想找块合适的木头。

但里面的东西,即便是旧物,都是精工细作,严丝合缝。一时找不见能补别人的料。她看来摸去,入了神,居然忘记了来意。

还是高老爷进来,弯腰说:“你呀,看得懂啊?”

“看不懂。但看着喜欢。高老爷,您收下我做的礼么?”

高老爷摇头:“啧啧,不怎么看得上眼。但我有只蝈蝈要过冬,原来的笼子破了……你瞧,它要个一样大笼子过冬——宽敞。你得了功夫做个给我?你要答应,那我去。”

谭香赶紧报过破笼子,擦了鬓发上灰:“成!多谢高老爷!”

等下午高老爷来到,谭香早和宫人们把馅料面粉摆整齐了。

宝宝摩拳擦掌,求谭香等先捏一个面团给他玩。苏密因不想再洗手,坐在板凳上看宝宝闹腾。

高老爷油水合面,一气呵成。合完面说:“好了,你们做吧。”

谭香诧异:“高老爷,您这算教好了?”

高老爷说:“正是啊。你见我合面了,这第一步最难。还有就是拌馅儿掺油打模烘培,人人都会。”

谭香说:“那糖放多少,油足到几分,火候怎么样?您老不把关,咱们能成么?”

高老爷说:“教徒弟点到为止。全教给你了,你看似学会实不懂真谛。你不是头回用这模子吧,万事凭心罢了——滋味差都是你自己的。”

谭香想:您是艺高人胆大。我……那面都合了,只能马上做。

她招呼宝宝,苏密,和着孩子们道道工序做,弄得满头大汗。宝宝笑得合不拢嘴,苏密在出模子的饼上,还按了手指印。

高老爷端坐一旁说:“皇子长这么大了。要从前爱吃藤花饼那位娘娘在跟前,不知多喜欢呢!”

等他们忙完了,孩子满手满脸面粉糖馅。苏密微微气喘,宝宝舔了手。

高老爷道:“上火得我去看着。你们别去御膳房了。教会徒弟打师傅,做师傅的总得留个底。”

谭香自己挑担,送高老爷出去。门口自有御膳房的人帮手。谭香问:“饼今儿还送来?公公们替我装在食盒里。”

那两个太监笑道:“娘子不知道:宫里专有团圆饼木盒,年年是苏州东山做好了上贡的。咱们替你选好的来。”

谭香想:苏韧千里差人送来盆牛脯,虽然变了味,但心意金贵。自己和孩子们做的月饼,想给苏韧尝尝。可是隔着太远,等派人送过去都早过了中秋了。

她这么寻思着,打发宫人帮孩子洗澡。小孩子玩得尽兴,容易累,不一会儿便入了梦乡。

谭香等着御膳房送饼,便独自坐在外头。拿出高老爷给她的蝈蝈笼子,琢磨着做法。

过了好久,夜都深了,却见柳夏挑着担来了。谭香问:“怎么派你?”

柳夏说:“我替梅干爹到御膳房去吩咐话。正好想来见你,所以自告奋勇把月饼给你带来。”

谭香拍手说:“有劳你。你留着,请你吃饼。呃,你有何事要告诉我?”

柳夏坐从果盘里抓了只橘子抛,说:“告诉你啊,那天廖严大人进宫,我跟随侧近。听到他有提起‘苏韧’二字,且不止一次。”

谭香抓过橘子说:“提他怎么了?”

柳夏笑道:“我没听清楚,语气上像是好话呢。”

谭香呵呵说:“没听清楚还来告诉我。不知我正为他悬心着?”

柳夏说:“还有个消息报知你,你心里有个准备:几天之内,皇子要回蔡府,为了‘避忌’。”

“为啥避忌啊?”

柳夏一股脑喝了谭香给他冲的蜜水,用纤细手指理头发,说:“昨儿打雷,嫂子总知道吧?太庙打坏事可把万岁恼了,招钦天监人推算。钦天监的头儿在御前说:此是天灾,亦是预警。明年立春前若不避忌,于国家恐有不测。反正我听不来那些玄乎的,只记住一句‘龙行虚位’。帝京里统共那么几条龙。万岁和范公公商议着得把龙的位置换换,以避灾祸,横竖就是明年小半年。然后传了那蔡某人……蔡述说既然是避忌,建议宝宝暂回蔡家。蔡又说:万岁在宫外的潜邸修缮将毕,道家用品一应俱全,万岁可移驾其中继续清修。宜暂令东厂封锁那区域,再将宫墙凿开,营造夹城,潜邸与宫中连为一体。”

谭香掐指说:“呀,‘避忌’实在是麻烦。宝翔不也是条龙?他被紧闭在府里,岂不是……?”

柳夏笑得挺狡黠,说:“嫂子算到他,万岁哪会忘了他。他这次圈禁,像是被我们那熟人——沈凝参了一本。我可没资格去看奏折,还是今儿偷听到万岁和范公公说的。他们因沈凝向万岁保举过我,知我心向着沈。我以为沈凝看不惯宝翔,可是呢,沈凝在奏折里其实提到了一件事,连万岁都佩服他敢于说出来……”

谭香打开食盒,正要捡出炉的月饼给柳夏吃,听到这里,挑眉道:“噫,他说了什么?”

柳夏说:“沈凝说:万岁固然应惩戒锦衣卫,处罚唐王失职。但宝翔的父王老唐王并无大过失。既已经平反,为何还将骸骨抛在江南,不能陪葬先帝山陵?他此去祭陵,深感先帝死后那什么……对了,是‘天枝萧条’。”

谭香吓了一跳,慌忙中把月饼搁桌上:“爹啊,沈大哥这个都说?不过,他说得没错吧。”

柳夏轻锤她胳膊,示意不要再讲。

谭香捧起裙子上月饼:“弄脏了,给你换一个。”

柳夏忙道:“不用不用,可以吃。反正万岁和范公公这么议论,万岁说:此事朕早想办,亏沈凝提醒。宝翔可去杭州把灵柩护送回京,重新安葬。但他已引起物议。再出京应由东厂护送,且找个忠忱大臣陪同,以免再生事端。之后如何——我没听见了。嫂子我不能离开太久,先回去啦!”

谭香点头,目送着他出去。她在灯下尝了尝月饼,自觉得味美。再想起柳夏所提的“避忌”,认定是真事儿,兀自感叹。

她将给孩子们吃的,及给宫人们吃的饼分成两处,单留出一盒食盒盖上刻着月下双蝶影的。想可惜他夫妻是凡间种子,非“龙”非“凤”。哪怕老天再变幻,钦天监再怎么算,他们都轮不上挪动的。

自从东宫出事之后,葛大娘便犯了心悸之症。每日吃了人参汤,面目浮肿未退。因此谭香晚上请她别处安置,自己睡到葛大娘炕上,以便看顾宝宝。这一夜,谭香再未独享月饼。她将那月下双蝶盒搬到枕旁,浮想联翩。正要睡不睡之间,听到外头有脚步声。

她赶紧从炕上起来,远处的太监宫女都匍匐在地。昏暗一盏宫灯,提灯的老者正是范忠。一个着道士衣的人,拽着灯影健步而来,不是皇帝是哪个?

谭香想,这不是破天荒的事儿么?她忙着下跪。皇帝经过她身边,轻声道:“平身吧。”

谭香不敢马上起来,长跪着看皇帝走到了宝宝的窗前,才跟了过去。

皇帝俯身端详熟睡中的宝宝,仿佛陷入了沉思。

谭香望了眼范忠。范忠垂着眼皮,始终没有看这里。

此时,皇帝低声对谭香说:“这孩子生得清奇。既不似朕,也不像蔡家人。他襁褓失恃(shi),朕亦未尝训育。然他天然一副无愁之样,不知是否他之福气。”

谭香说:“身为太子,自然是有福之人。”

皇帝一哂,道:“有没有福,看自己造化,旁人帮不了太多。朕许久未见他,夜来突然思念。想来骨肉相连,非外力可淡。”

谭香这才发现,皇帝的鼻尖出汗,似有乏力。

她将皇帝延请到桌椅旁歇歇。皇帝掏出帕子抹去汗水,眼光落在那个食盒上,道:“谭香睡觉还要吃夜宵,难怪不苗条。”

谭香道:“回万岁,这是月饼,我请了高老爷,不,高公公来指点的。”

皇帝道:“他一定不肯白来,你答应了他什么?”

谭香从炕边扒拉那旧蝈蝈大笼子,道:“答应他做这个。”

皇帝笑了说:“没想到朕当年做的笼子,高老儿用到今天。这物件看似简单,做好了不易。你枕边那食盒,岂不是做月饼时堵物思人,念着你丈夫?朕是极知团圆夜不得团圆之辛苦的。东厂有事要下江南,朕让他们替你捎了此物?此去水路几十站,常人得走两个月,东厂快船日夜不停,行程短了一半还多。虽是过了中秋不好食了,想必苏韧会心满意足。过几日,宝宝暂回蔡府,你呢,自然回你自己家去。”

谭香在暗灯下与皇帝对面絮语,见皇帝亲切,一时胆大,居然说出了真心话:“万岁,若是太子要‘避忌’,在蔡府自有人照应。那我离开几个月成不?比起捎上物件,我娘儿俩去会亲岂不更好?妾身斗胆,望万岁成全!”

皇帝未曾开口,范忠已道:“娘子无见识,胡说!何来‘避忌’?至尊驾前,务必慎言。”

皇帝伸出一手,止住范忠,说:“无妨。宫里消息跑得块。过几日人人都会说‘避忌’。不错,因天象卜辞,太子乃至亲王理应避忌。但朕呢,‘忌’倒是有的,‘避’则无处可避。有人让朕去潜邸,可那是甚么好去处?朕当年若想当皇帝……不会在潜邸过了那么些年。后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朕还是老实呆在乾清宫,看这天象闹到几时,应到谁人头上吧。你才说去南京……盒子经得起颠簸风浪,人却经不得,更不要说小孩子家了。既然你那么想去一趟,朕不拦着。你一个人带几个仆役买舟南下去罢。你将儿子寄养在京,万不可蹉跎了学业。”

谭香咬了唇,才说:“万岁,我只一个儿子,怎放心给别人养?”

皇帝起身,道:“孩子放哪不是养?宫中子女鲜少由亲身父母养大。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没听过?”

谭香还要说,范忠凑近她道:“娘子,莫吵醒皇子。你考虑两天,再做决断。”

谭香看懂范忠手势,只得跪送皇帝。

她想了半夜,皇命不可违。她既思念苏韧,又舍不得苏密。如此两难,含着几分不由自主的委屈,连睡着都是不甘心的。

到了天亮,谭香和葛大娘说昨夜万岁来探视宝宝,提到要搬移之事。

葛大娘听说回蔡府,释然道:“阿弥陀佛,好歹能到府里去。望菩萨保佑我趁机把病养好。不瞒你,我是心病——在这儿怕的。”

谭香勉强笑道:“唔,大娘该好好调治。你把细软收拾了,届时好走得了。”

葛大娘拉了她手道:“我是该收拾收拾。不过府里应有尽有。主人是个强人,哪个敢半点不服?”

果然,次日圣旨宣下,道是东宫年久失修,须加修缮。宝宝移居外家,太子礼仪不废。蔡府派车轿把人接走。谭香带着苏密,直接去了沈凝的府里。

谭香考虑停当,让沈娘子陆氏来照管苏密——是最合适的安排。况且沈凝每次去宝宝那儿授课,正可带着苏密。真可谓两全其美。

路上,她买了一本新出的“行路天下掌中宝’,随意翻看,心中按捺不住激动之情。

他们到了沈家,通报进去,便有仆妇们抬着两顶肩舆来接。谭香左顾右看,觉得沈府自从沈老爷离开后,少些大富大贵的谱儿,多了几分清华之气。

陆氏在“菰(gu)芦秋色”院门口迎候。她罩了件织银鹤纹比甲,在秋风中风致楚楚。

她和谭香彼此见了礼。谭香送上一盒自制月饼并一只花梨木匣子。陆氏回赠苏密一对金魁星,给谭香两匹蜀锦。

陆氏携手谭香进去。只见几个媳妇拿着银质喷嘴壶浇花。那圃里开着的,是三三两两的□□。

谭香笑道:“少奶奶,我知你喜欢素净。但这些黄朵看着单薄,好不好养?”

陆氏微笑:“这是古书上说‘真菊’。比起外头重瓣多色的,妾身还是喜欢这‘九华’。现还不是时节。再过一个月,满圃金花,清香萦园。”

她那俏丽的大丫鬟插嘴:“我们奶奶闺字‘白华’,正应了这花儿。”

谭香使劲闻了闻,没觉出怎么香。这时,廊上那只五彩鹦鹉扑腾翅膀,叫道“相公平安,奶奶保重”。

苏密说:“嗳,我记得这鸟从前不这么叫的?”

那大丫鬟过来,从青玉碗里舀出一勺粳(jing)米,喂了鹦鹉吃,道:“这油嘴学话最快。今早上听了爷和奶奶说,便叫上了。”

陆氏吩咐大丫鬟领苏密,自己陪谭香坐下说:“嫂子来得不巧,相公恰好去了杨掌院家,众人为他饯行摆了宴席。”

“践行?他要走?”谭香惊得嘴都合不拢。

陆氏说:“昨儿圣旨下来,让相公为特使,东厂护送 ,明日会同唐王宝翔,共去浙江为老唐王移灵。此事已轰动九城,履霜社自然要为相公送别。妾以为相公之官位资历,尚轮不到他去。但恐怕是此事因为他发起,万岁才要肯定他忠贞直言的义举。虽来回得走好久,但是一桩功德,相公极愿意,妾自然赞成。”

那大丫鬟抢白道:“那是个苦差。人家爹死了,让咱们爷陪着。爷身子骨弱,天气变凉……唯一指望是皇上看重爷,回来给爷升官。”

陆氏道:“偏她多嘴。相公在京里呕心沥血,不如去江南散个心。况且我家里大管家都跟了去。那老爷子处事周到,必是能照顾好的。”

谭香一肚子话无从讲,奇怪这所谓“避忌”,反而能把南辕北辙的人拢到了一块。

她只能说:“杭州是个好地方。有那么多人帮衬,沈大哥错不了。况且唐王宝……是个义气人,一定会感恩戴德。”

陆氏抿嘴,向谭香敬茶道:“朝中为臣,化干戈为玉帛,乃是上策。虽他和管家去了,妾忙些……是自家甘愿。”

话音刚落,陆氏陡然蹙眉,用手按了按比甲的中心。谭香站起来,讶然道:“你不舒服么?”

那大丫鬟忙过来,陆氏摆手道:“不妨事。”

谭香眸子转动:“……你是害喜了?”

大丫鬟说:“尚未请过太医,这几日奶奶时有不爽。我让她告诉爷,赶紧请太医来,她非要等爷走了再说。”

陆氏脸泛红:“还未有个准,何必惊动大家?”

大丫鬟锤了她肩,说:“明儿爷走了,无论如何得请大夫看。不然舅老爷和家老太太到了,我没法交代。”

谭香问:“你们家老太太不是在家么?”

陆氏喝了茶,胃中稍微平复,柔声说:“她说得是我娘家人。我哥是蔡文献公门生,丁忧过后,一直没有能补上合适官职,所以这几年和老娘乡居。不久前得了风声,他要上京活动个位置,所以定了月底入京。带上我娘嫂子孩儿还有我姨娘们庶出的弟妹,为了给他们安顿好,我少不得早劳心些。”

谭香一想,那人家是真忙。自己身子轻人口少的,怎么向人身子重家口多的托付?何况沈凝要离京了。苏密常须去蔡府上下学,又如何再麻烦人家?

如此一来,谭香算盘落了空。她心事重重,抱着苏密回了家。

谁知三嫂正等在门口,回禀说:“太太,我男人同船老大见面商议买舟事宜去了。”

谭香纳闷说:“见鬼,我没告诉你们我有这打算啊?”

三嫂说:“蔡府女管家杨大娘刚来过,说太太大约是要奉旨南下与老爷见面。他们替咱们找好可靠的船家,送了旅途所需什物,还备好少爷寄养在府里的房间。此事告诉了府里的姑娘,姑娘听说少爷去同她作伴,欢喜不尽。”

谭香心中本来憋着股恶气,到此发作,冷笑道:“嗯,他们真是大贤大能,未卜先知啊。”

她转念一想,如今需要人照管苏密,且不能耽误孩子读书。仿佛蔡府里是算准了,她就得走他们这条路。

可若把苏密放进蔡府,自己能放心?已进去了一个女孩,再送进去一个男孩?若自己见到了苏韧,说孩子都在蔡家,苏韧和自己就安心花好月圆了?

她一时踌躇,想要上次蔡府,探探杨大娘甚至蔡述本人的口气。可车到了蔡府那条胡同口,谭香终究改了主意。

她自觉:以自己的斤两,尚不足以掂量蔡述。自家的事情,岂容他人左右?而真要大家放心,本是有答案的,只是她不忍面对。

她让赶车的转去紫禁城,横下心,将那本掌中宝丢入了护城河。

她请求进宫,自然够格。她再去东宫,打点了自己和苏密的东西。再到乾清宫,她只求见范忠。

范忠见到她,仿佛出乎意外。谭香奉上那个蝶影的月饼盒子,坚定说:“范公公,我想妥啦。我留在帝京——尽我的本分。这盒东西托你们代送我相公。”

范忠只给了一句话:“你这就对了!”

谭香心中凄楚,疑惑怎么就对了?为了孩子抛开男人,为了皇家不顾小家?她眼眶里含泪,经过西暖阁,恰走到看门的高老爷面前。

高老爷说:“蝈蝈等着你过冬啊……”

谭香忍住泪答应说:“好。”

高老爷看她站在原地,缓缓道:“那天我没让你去看火候。火热到几分,不是随你心意来,得看着灶神爷心意。他多早晚想让你知道,你便会明白啦。”

谭香点头,快步出了紫禁城。

金梧桐冷,红蓼花寒,肃杀秋风里,从北到南,天下人都过了中秋佳节。

及到重阳节都过了。忽有一天,东厂的人找到了苏韧。

东厂来人四五十岁,未知品阶,黑衣黑帽,神情肃穆。他交给苏韧那个月饼盒,说是尊夫人托与,奉旨送来南京。

苏韧打开食盒,食盒内有四格,仅有一只月饼。另外三格,一格装着只金纸鹤,上面印着‘甜’字章。一格装着张粗略临摹的花鸟图,写了苏密两个字。

最后一格内是张竹片,上面写着拙朴如学童的字,竟是一首直白如初学的诗。

“无日不思君,

最是月圆时。

吾是千年草,

郎是万年松。

可怜生两地,

蝴蝶送相思。”

“蝴蝶”的“蝶”字笔画不对,好在可认出来。苏韧瞬间莞尔。他认得谭香笔迹,想能做出这诗,阿香是费了洪荒之力。

他回忆中秋夜自己是如何消磨?只记得当日下雨,蜡烛心长焰短。他写了一堆公文,到半夜醒来,帐中半晦半明。

这些日子,安庆府已另派了知府。在南京的他,已知蔡述得势,廖严代掌锦衣卫。知道太子暂回蔡府,也知沈凝提议御弟改葬,同宝翔去浙省迁徙遗骨……

而苏韧心中,还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消息。谭香这一礼物,当然使他欣慰。

他留心帘后东厂那人还站着,便恭敬问道:“阁下尚有何教训?”

那人说:“万岁口谕:待您看完了家书,再请您接旨。”

苏韧一惊,整肃衣冠,跪下领旨。

那人取出一轴彩绫,交给苏韧道:“万岁有口谕:苏韧自己看。”

“臣苏韧接旨。”

苏韧双手接过,沉着地展开,那是一卷织有祥云升龙的圣旨,他默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惟政之艰,非贤勿乂(yi),赏罚之威,利出于己……应天府尹苏韧,器识淹通,风鉴明秀……今贼灭乱平,民心安定……外有直臣举荐,内有贤妻襄助……宜调任回朝,参佐中枢……着苏韧速结府内庶务,于正月赶赴阙下……钦此!”

苏韧的手有丝颤抖。他再看了一遍,明白理解得不差,才磕头道:“臣谢万岁天恩。”

旨意上说正月里陛见……意味着明年他即可在京任职?然一个人动,关乎着一群人的命运。自己能被皇帝想起来,除了谭香,“直臣”是谁?沈凝……还是另有其人?苏韧在欣喜之余,不免忐忑。一切来得太快也太顺利。从苏韧心底,似预感到些微的不祥。

南京的秋光似外莹澈,给苏韧官服镀上了一层金色。

他感念谭香的心意,略觉温暖。眼见那新的光芒盖过了阴影,他终于压下心头的疑惑。

(本章完毕。预知后事,请看下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8章 避忌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