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法不同于伤病,无处可医,无药可解。
只有施咒人的灵魂不在人间游荡漂泊、奔赴地狱往生轮回时,诅咒才会彻底消失。
褚楹本就自责,事后更不忍看徒儿受苦。她前脚才将莫子笙逐出门派,第二日就请来两位大师,要超度毛阡的亡魂。
等她火急火燎地走到停尸房前,却看见几个差役愁眉苦脸地站在门外。她放缓步子,背起双手走上去:“有何事?”
差役们先向她行礼,而后磕磕绊绊地回答:“回禀尊者,这屋子进过贼。”
褚楹的目光立刻落在木门上——粗如拇指的铁锁竟被齐齐斩断。她伸手推门,包括毛阡的尸身在内,屋内陈设却都好端端的。
她跨过门槛,用手指抵住尸体的眉心,却只感受到一具空壳、一片虚无。
……
“毛阡的魂魄被窃走了。”
叶琅手腕一抖,一滴黑墨端端正正地落在誊抄的小字上。她掩饰住眼底的诧异,搁下毛笔朝门外行礼。
褚仙尊轻轻颔首,又看向桌上的书本与竹纸:“你在抄什么?”
“是之前没读懂的书,”
叶琅合拢书本,将封皮拿给褚仙尊看,“这本《缚仙索》实在深奥,徒儿痴呆愚笨,始终不得其中玄妙。”
瞥过清秀工整的字迹,褚仙尊抬手拂去那一滴墨痕:“一句都读不懂,便想着誊抄?”
叶琅有些羞赧,用袖口拢起竹纸:“笨办法,用了好几年。今日没有比武,徒儿经脉阻滞不得修行,就给自己找点事做。”
“看不懂才对,只有破丹成婴,才能参透书中机关。”
“休息便休息,不要空耗精力,”
褚仙尊将《缚仙索》推到圆桌另一边,要为叶琅把脉,“今日感觉如何?”
“身子倒还好,只是……”
冰凉的手指搭在右腕,叶琅下意识攥了攥手心,“灵力依旧运转不动。”
自从受了重伤、挨了青冥断骨咒后,她的经脉气穴就像稀松懈怠的迟暮老人,连半点火苗都激不起来。若不能及时拔除诅咒,她之后几日的比武必定不好过。
觉察出叶琅的忧虑与不甘,褚仙尊心中也很无奈:“你若身体不适,就随我回山门。”
“阑云大比就是蚂蚱打架,除了爱凑热闹的小辈,没人把这东西放在眼里。司徒皇族又见过什么好东西,你有想要的奖赏,我替你取来。”
“多谢师尊包容体恤。”
叶琅嘴上感激,心里的执拗却是半点没消:“可不论胜负,我都想上台试一试。”
体内的灵力用不成,那就向老天爷借灵;借来的灵力若是不中用,她就往外丢符纸;符纸若是不好使,她手里还有坚不可摧的大刀……
盛会当前,她不愿灰溜溜地退场。
褚仙尊又气又叹,在她手臂上掐了一记:“你这倔驴——”
“毛阡的魂魄还在某个鬼修手里,那鬼修了无踪迹,我怎能安心放你上场?”
“鬼修?”
“是啊,毛阡的三魂七魄被扒得一干二净,哪个正道修士能有这手艺。”
探查着虚弱不堪的脉象,褚仙尊头大如斗:“那鬼修若是嘴馋,把魂魄吃掉也就罢了。只怕祂受人所托,要给你找事。”
叶琅犹疑片刻,还是决定吐露真相:“师尊,我与一个鬼修有旧怨。”
“……怎么扯上关系的?”
将脑中语言组织了一遍,她决定长话短说:“那鬼修先前与我交好,后不告而别。再度重逢时,他已心怀不轨,意图夺取神镜,害我性命。”
褚仙尊若有所思:“这鬼修姓甚名谁,何等修为,何等样貌?”
“他有合体境界,形貌枯瘦苍白,喜欢扮作书生模样,疑似化名乔从南。”
“乔从南?我深居简出,不曾听闻此人。”
“不过,”
褚仙尊拄起下巴,“合体期的鬼修,放眼阑云大陆也是寥寥无几。”
……
乔从南做事心狠手辣,窃魂之后必有后招,如今八成蛰伏在祝余城。可他是鬼非人,行踪难辨,来去皆无痕。
叶琅焦头烂额又无所事事,只能在街上乱逛。
她穿过人山人海、沸反盈天的城中比武场,在人群外头驻足观望了片刻,却连场内的半点动静都瞧不见。树上挂着人,房檐上坐满了人,人群外头的老头老妪坐在小木凳上,虽不能亲眼目睹盛事,旁边也围着一两个热心肠的青年。他们机敏地支起耳朵,收集着众人的议论欢呼,再逐字逐句讲给老者听:
“老婆婆,断空山的许仙子又赢了一招。”
“许仙子?”
老妪颤巍巍俯身看书,而后笑出两颗豁豁牙,“原来是这个漂亮闺女,赢得好。”
望着喜笑颜开的老人,叶琅心中更加难受:阑云大比就是一场万人空巷的盛会。
与关起门来的切磋不同,这几日的每一轮比武都被十数万百姓关注谈论,那些壮观华美、惊险刺激的招数更是为世人津津乐道。
假如没有昨天的意外,没有青冥断骨咒,她也算是披荆斩棘、意气风发的英豪。
叶琅摊开手心,聚起一团飘摇动荡的火苗:乔从南一直对她有怨气,也真能踩她痛脚。他知道她好胜心强,便要给她下咒使绊子,将她拽下繁花似锦的高台。
乔从南就是她的宿敌,她的祸患。
除不尽,杀不掉,可恨至极。
她合拢手掌,捻去那一抹虚弱无能的火,然后扭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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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着饮子,举着点心,叶琅竟一路晃荡到城西。
城中盛会开得如火如荼,编纂出《阑云英豪榜》的四海书屋却门庭冷落,难得清闲。护法灵兽哈欠连天,柜台后的书童亦是昏昏欲睡。叶琅大摇大摆地走进书屋,发现后门大敞着,也无人把守。
她掏出一张隐匿符,顺利走进后院。此时正值午后,好几重院落都看不见人。
忽然,一股冰糖绿豆的清香飘进鼻腔。
叶琅转过头,发现几个书生小厮并排坐在屋檐下,手里还端着绿沉沉的汤碗。
那个聚敛无厌的崔主事不催他们上工么?
她好奇地打量着,却听见旻天冷不丁开口:“有魔气,乔从南就在里头。”
乔从南!
叶琅顿时提起一百八十分的警惕:“是里头的哪一个?”
旻天的语气有些犹疑:“每个人身上都有魔气,我也分不出来。”
每个人?
叶琅心中已有定论:这是幻境。
在走进后门的那一刻,她便被扯到了乔从南的幻境中。
这混账东西,知道她会来兴师问罪,才会设一个圈套,再从容淡定地看她出丑。
既来之则安之,叶琅心中并不畏惧,而是将嬉笑怒骂的书生挨个看过一遍。他们都穿着长衫、戴着方巾,面色都枯槁焦黄,实在不好分辨。
等等——
盯着那几个形状小巧、质量上佳的绿釉碗,叶琅的眉间挤出川字纹:她前几天才来过一次,书生们都用粗瓷大碗喝汤,崔主事的茶杯也不如绿釉精贵。
这六七个盛汤的小绿碗,都是由不起眼的小厮带来的。
这小厮白白胖胖身段不高,笑呵呵地听书生们谈天说地。他偶尔会用乡音接上一两句,却被书生们无视得彻底。
如果没有绿釉碗,叶琅很难盯上他。
正好,最后一碗绿豆汤也将要喝尽。小厮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木盒,准备起身回灶房。
他拎着沉甸甸的木盒,迎面朝叶琅走来。他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哼着小调与她擦肩而过。
叶琅忍无可忍:“乔从南,别装了。”
小厮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身来,脸上依然嵌着一副笑面具:“有客人专程拜访,不招待可不行。”
“道友且在原地等候,我去端两碗绿豆汤,再拾一盘糕点来。”
看着热心待客的乔从南,叶琅一脸淡漠:“我哪敢吃你的东西。”
“这话说得……”
乔从南把木盒放在地上,重新幻化成瘦弱书生,又假模假样地拭泪,“绿豆汤又不会吃人,这话可真教我伤心。”
“但你会吃人。”
叶琅面露讥讽:“毛阡的魂魄有那么好吃吗,勾得你连夜去偷。”
乔从南的戏瘾彻底消散了,他摸摸嘴角,面露嫌弃:“利欲熏心,一看就不好吃。”
“那也是你引诱的。”
“啊,你已经猜出来了?”
他两腿一曲,毫无形象地席地而坐,“葛逐风与你有仇,莫子笙也是个乖顺的小喽啰,我还以为自己能嫁祸成功呢。”
叶琅:“这不是葛逐风惯用的路子。”
那男人瞻前顾后,自己不能摆脱干系,就绝对不会贸然下手。
她俯视着吊儿郎当的乔从南,忽而一笑:“你这一招确实狠毒,却有致命的疏漏。”
——对荣枯门一无所知,以为莫子笙很有用。
在外人看来,莫子笙是葛峰主的关门弟子,又是莫家幺儿,哪怕外表纨绔,暗地里也必有过人之处。只可惜,他是个扶不起来的废物,不能担此“重任”。
莫子笙昨晚被逐出师门,葛逐风大概喜闻乐见。
她话只说了一半,乔从南却已经了然:“我这几年不常去东南走动,耳目自然比从前愚钝不少。”
他曲起一只腿,又叹了一口气,“三年不见,道友不仅失手杀了同胞,还变坏了。”
叶琅侧眼看他:“你分明喜闻乐见。”
乔从南仰起脑袋,脸上浮现出寒涔涔的笑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