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昏暗潮湿,被植物发出的微弱荧光照亮。
石壁上缠绕着藤蔓,墨绿,深紫,浓黑,像大团的、纠缠的蛇。
一只黑色的飞虫跌跌撞撞闯入,它长着六只坚硬的翅膀,有三个口器。
下一秒,纠缠的藤蔓间忽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深紫色膨起,它迅速裂开,像张开了一张嘴,在下一刻瞬间合拢,将飞虫吞入腹中。
藤蔓群缓缓蠕动起来,膨起的那部分逐渐回收,恢复到原本的状态。
洞穴里响起仿佛翅膀扇动的声音,一滴粘液拖曳着半透明的细丝从洞穴顶端落下来,啪嗒一声落进地面黏腻的苔藓里,它们细微地蠕动起来,这滴闪光的粘液很快被吸收殆尽,在地面消失了踪影。
角落——被绿色真菌发出的荧光照亮的角落。岩石与土壤的缝隙里,白色像潮水一样涌出来,覆盖了大片的区域,是雪白的菌丝。它生长,蔓延,伸出数以亿计的触角,最后向着中央蠕动而去,合拢,聚集,拉长,一个形体出现。一只脚踏上厚重软腻的苔藓,苔藓陷下去吞没了它,只露出雪白的脚踝。
安折看自己的脚踝——属于人类的肢体,由骨架、肌肉和血管支撑起来的肢体,关节可以活动,但因骨骼的限制并不灵活。角质层构成指甲,圆润透明,是退化的产物,来自兽类锋利的爪尖。
他抬起腿,迈出一步,先前因被踩而凹陷的苔藓湿凉且富有弹性,在他离开后重新聚拢起来,像竖立的蚯蚓。
这一次,他脚下踩到了别的东西,是一具人类骨骼的手臂。
昏暗中,安折望向那具骷髅。
真菌、藤蔓已经扎根在它骨骼的深处,髋骨、腿骨上缠绕着深绿的藤蔓,肋骨生长了颜色鲜艳的细小蘑菇,像盛开的花朵。
荧光蘑菇从它空洞的眼眶和稀疏的牙齿里生出,绿色光芒像细碎的流沙,在洞穴的雾气中,很模糊。
安折看着它,看了很久,最后他俯下身去,拾起骷髅身旁一个兽皮制成的背包。背包内部储藏的物品并未被潮气侵染,是几件衣服、人类的食物和水,以及一枚半个巴掌大的蓝色芯片,芯片上刻着数字:3261170514。
三天前,这具骷髅还是一个活着的人类。
“3261170514,”年轻的人类声音沙哑断续,洞穴里幽绿的荧光映亮了他的面庞,“我的id号。这是我的id卡,拿着它我才能回到人类基地。”
安折问:“我能帮你回去吗?”
人类笑了笑,右手手指软垂下去放在身侧,芯片从他手中滚落,隐入高高低低的苔藓里。他背倚着山壁,抬起头,左手按上自己的胸膛——在那里有一个巨大的伤口,灰白色的骨刺从前胸穿透出后背,周围的皮肤已经溃烂了,一部分是灰白色,絮状的血肉覆盖了骨刺的表面,另一部分则显出墨绿的色泽,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节奏往下不停滴落着灰黑的浊液。
他喘了几口气,轻声说:“我回不去了,小蘑菇。”
他的衬衫被染透了,皮肤苍白,嘴唇干裂,身体在不规律地颤抖。
安折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只喃喃念了一声这个年轻人类的名字:“安泽?”
“你几乎学会人类的语言了。”人类低头望向自己的身体。
这具躯体上除了脓液、血迹,还有雪白的菌丝,那是安折身体的一部分。菌丝蜿蜒生长,紧紧附着在安泽四肢和躯干各处的伤口上,蘑菇的本意是为这个弥留之际的人类止血,但出于本能,菌丝同时也吸收、消化了那些流出来的新鲜血液。
“吃掉我的基因,就能让你学会这么多东西吗?这个地方的污染指数确实很高。”人类道。
零碎的知识碎片在安折脑海里展开,五秒的转换后,他知道污染指数意味着基因的转化速度。现在,来自人类的基因正顺着安泽的血液流进他的身体。
“或许……等我死了,你把我的身体全部吃掉……还会获得很多东西。”安泽望着山洞的顶端,牵了牵嘴角:“那我好像也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虽然不知道对你来说到底是好是坏。”
安折没有说话,整个身体向安泽的方向移动,他用刚刚长出来的人类手臂抱住安泽的肩膀,大量的菌丝涌过来,堆积在安泽身旁,为他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寂静的山洞里,只有濒死的人类喘息的声音。
良久,安泽终于再次开口:“我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
“……没有任何出色的地方,所以他们丢下我,是很正常的事情。其实,不回人类基地,我很高兴,那里和野外一样,都是……有价值的人才能活下去的地方。我想死很久了,只是没想到临死前会遇到你这种温和的生物,小蘑菇。”
安折并不很清楚那些名词的意义,譬如价值,譬如死,他只是再次捕捉到了那个名词,人类基地。
他倚着安泽的肩膀,说:“我想去人类基地。”
安泽:“为什么?”
安折微抬起左臂,手指在空中虚晃一下,像是想抓住一朵虚无的空气,但他什么都没有抓到。
就像他的身体。
他的身体是空的。
一个巨大的空洞从他躯壳最深处生出,没有办法填满,没有办法愈合,随之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空虚和恐慌,这些东西日复一日缠绕着他。
他组织着人类的语言,慢慢道:“我弄丢了……我的孢子。”
“孢子?”
“我的……种子。”他不知道该怎样解释。
每只蘑菇的一生中都会拥有孢子,有的有无数个,有的只有一个。孢子是蘑菇的种子。它会从菌褶中生出,随风散落到丛林中的任意一处,落地生根,变成一朵新的蘑菇,然后,这只蘑菇也会渐渐长大,拥有自己的孢子。将孢子养育成熟是一只蘑菇毕生唯一的使命,但它把自己唯一的孢子
弄丢了,在它还远没有成熟的时候。
安泽缓慢转头,安折能听到他骨头转动时发出的咔咔声,像一台老旧的人类机器。
“别去那里,”人类的声音沙哑,语速加快,“你会死的。”
安折再次念出那个字眼:“……死?”
“只有人类才能进入人类基地,你逃不过审判官的眼睛。”安泽咳嗽几下,然后艰难地喘了一口气:“别去……小蘑菇。”
安折茫然道:“我……”
人类的手猛地抓住安折的菌丝,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喘息声越来越急促。
“听话,”剧烈的颤抖和喘息后,安泽缓缓闭上眼睛,他声音很低,“你没有攻击力也没有防御,你只是……一只很小的蘑菇。”
有时候,安折很后悔告诉安泽他要去人类基地这件事。
如果他没有告诉安泽,安泽就不会把最后的时间花在阻止他这件事上。他或许还能听安泽讲一个故事,或许还能带他离开这个昏暗的山洞,最后一次去看天空中变幻的极光。但安泽的眼睛不会再睁开了。
短暂的记忆消散在空气中,就像安泽的生命忽然消散在这个世界上,安折眼前仍然只有一具雪白的骷髅。
但是,他还是要违背安泽的意愿。
——他缓缓张开五指。
掌心细腻的皮肤和浅淡的纹路上,静静躺着一枚黄铜色、金属质地的圆管形弹壳,很沉,上面有一些难以理解,但绝不寻常的纹路——这是他失去孢子后在那片地方找到的,从拿到起就没有放开过。
假如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能够找回自己的孢子,那么这万分之一的可能就寄托在这枚弹壳上,而它是人类的造物。
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将弹壳放进安泽留下的兽皮背包里,俯下身,捡起安泽曾经穿在身上的那些衣物。染血的灰白色长袖衬衫,黑色的硬质背带裤,黑色的皮靴。
做完这一切后,他向山洞外走去。走动间略微宽松的衣服摩擦着他的皮肤,细微的电流从皮肤里埋藏的神经末梢传向中枢,第一次使用人类形体的安折并不适应。他蹙起眉头,挽起宽松衬衫的衣袖。
山洞长且曲折,洞壁藤蔓堆积,它们相互推挤,在安折行经此处的时候潮水一样退去,盘踞在山洞顶端。
三个转弯后,风吹了进来,很潮湿。蘑菇拨开洞口垂落的枯藤。蘑菇,他的同类,在视野里,从近到远,一望无际。它们仿佛高到了天空,一切都很静,悄无声息。伞盖遮掩间,暗淡的天光照进来,天空是灰色的,闪烁着一些杂乱的绿色光泽。安折闻见雨水、雾气、蛇蜕和植物**的气息。
现在还是傍晚,他在山洞口最近的那棵灰白色蘑菇的伞盖下坐下,从背包里拿出一张暗黄色的地图,地图上有深浅不一的色块,标志着不同地区的危险程度。安泽曾指给安折他们所处山洞的大概位置,这是是整片地图中最黑的一块,意味着危险等级六星,污染等级六星的地段,名字叫“深渊”。地图上,深渊所在的区域还被标上了许多奇形怪状的符号,安折循着地图右下角的索引挨个核对,那些标志的意思是,深渊里分布着密度极高的蘑菇、食人藤蔓、食人灌木、单纯型哺乳怪物、混合型哺乳怪物、爬行类普通怪物、爬行类剧毒怪物、有翼怪物、两栖怪物、混合类多态怪物、类人怪物……这些东西。同时,深渊里还有峡谷、丘陵、山地、人类废城、道路遗址这些地貌。
上北下南,他的视线一路向上,在这片色泽斑驳的地图的右上方,有一个纯白色的区域,用一个鲜红的五角星标定,五角星的右侧写着这片区域的名字:北方基地。
天空的绿光越来越盛,底色也一点一点变深成为漆黑。午夜时分安折勉强辨认出天空中星星的形迹,他知道最亮的那一个叫做北极星,可以指明方向。
于是他将地图左上角那个向上的箭头对准北极星的方向,踩着地上的朽木、落叶、菌丝与泥土,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夜晚并不黑暗,天空中,那些变幻着的绿色光芒——人类称它为极光,极光照亮了前方的一切,安折的视野里只有蘑菇。
黄色,红色,褐色,拥有硕大伞盖的蘑菇。
小的,在山石上密密麻麻聚集的蘑菇。
圆形的菌包,散落在地面上,成熟后,喷发出雾雨一样的孢子。
这些孢子落地,在潮湿的落叶泥土中开始分裂,长成与他们的母体一样的球形菌包。
也有蘑菇没有伞盖,只是白色或黄色的触手,团在一起,或放射状分开,海草一样漂浮在空气中。
但这并不是一个只有蘑菇的世界,藤蔓、苔藓,灌木,食人的花朵和奇形怪状的树木,静静潜伏在夜色里。在植物的丛林间,一些黑影,一些奇怪的形体,兽类,或人类与兽类的混合物,在丛林里奔跑、嚎叫、打斗,动物与动物打斗,动物与植物打斗,或植物与植物。高高低低的嚎叫声击打着安折的鼓膜,石头和泥土里掺着各色新鲜的血迹,他目睹一棵松树弯下树干,吞掉一条鳞甲漆黑,有两条尾巴的长蛇,也看见一只蟾蜍——巨大的蟾蜍,伸出鲜红色的长舌卷住空中一只背后长有人类手臂的蝙蝠,吞下蝙蝠后的五分钟,一对黑色的翅膀在它布满疙瘩和粘液的脊背上长了出来,软蜷着,这只是蘑菇所见万分之一的景象,他早已习惯了。
就在此时,一只灰色的兽类走了过来,它有四只眼睛,身上覆盖着鳞片、羽毛和绒毛,头颅像鳄鱼,又像巨大的狼,七只牙齿露在嘴唇外,它凑近安折,血红色的鼻子在他身上嗅闻。
安折没有动,静静靠在一株蘑菇旁,均匀地呼吸着,直到他全身都被嗅遍。
巨大的怪物仿佛一无所获,拖着沉重的脚步转头离去。
安折意识到没有东西会注意到他,即使他使用了一具人类的躯壳——或许因为蘑菇在这里随处可见,没有营养,也没有攻击性,有时候还会有毒。于是他和它们仿佛是两个世界的生物,相安无事。
或许就像安泽说的那样,他只是一只很小的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