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随的到来并没有让这顿饭变得尴尬,恰恰相反,他和桌上的人本就相熟,又习惯这样的场合,得体大方,长袖善舞,一顿饭吃得反而更加融洽。
因为两人之间隔着傅季秋,所以谢蜩鸣和凌随的交流并不多,只是偶尔会抬眸悄悄看上他两眼。
看着他落落大方地和傅季秋说着话,姿态得体,笑容温和,确实很难不让人动心。
他们之间明明保持着合适的距离,然而却似乎比这世间的所有人都要亲近。
有一瞬间谢蜩鸣想,要是凌随也肯爱傅季秋的话,肯定也不会被他偷来这三年光阴。
没错,这三年的时光确实像是他从凌随手里偷来的。
因为他很久之后才偶然得知,他和傅季秋初遇那天,是凌随的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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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的时候傅季秋碰到了熟人,被拉过去聊了几句。
谢蜩鸣则一个人向车库走去,刚走到电梯门口准备按电梯键,却见一只漂亮的手先他一步按了下去。
接着一道声音从身旁传来,对着他说道:“刚好一起。”
谢蜩鸣闻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身旁站着的竟然是凌随,他也还没有走。
虽然谢蜩鸣一直觉得两人身份尴尬,但凌随从来没有表现出过什么,他也不好太扭捏,于是还是回了句,“好。”
电梯门开了,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密闭的空间内只有他们两个人,一直沉默着反而尴尬,就在谢蜩鸣正想着要不要说点什么时,却听凌随突然轻叹了口气,然后转头看着他说道:“和季秋在一起很累吧?”
虽然是疑问的语气,却透着几分毋庸置疑。
谢蜩鸣被问得愣住,下意识想要反驳,然而张了张嘴,却也不知道该反驳些什么。
这一瞬间的沉默如有实质,这么多年来的种种在眼前交替浮现,压在他的肩上,有一瞬间几乎要将他压垮。
怎么会不累呢?
校庆颁奖时,他知道傅季秋认出了自己,但是毕竟当时台上台下那么多人,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只是在台下一直等到典礼结束。
看到傅季秋从台上下来,谢蜩鸣本想过去,然而他们学院的院长就在傅季秋身边,谢蜩鸣只能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跟着,看着他去了综合楼院长的办公室。
那天很冷,哪怕谢蜩鸣穿着羽绒服,还是被冻得不住哈气,只能时不时走两步来驱散身上的寒意。
他在综合楼门口站了很久才见傅季秋从里面出来。
一看到他出来,谢蜩鸣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却没敢走过来,只是在他快走到自己面前时低声叫了句,“傅先生。”
傅季秋闻言停下脚步,在他面前站定,目光中带着几分打量,但唇角还是勾勒出浅淡的笑意。
谢蜩鸣在他出来前想了无数的开场白,然而当傅季秋真的站到他面前的那一刻,却全都忘了,满脑子只剩下了一句,“您还记得我吗?”
“是你。”傅季秋冲他笑了一下,语气中透着几分略显轻佻的漫不经心,“昨晚刚睡过,怎么会不记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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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和从前预想过的方式不同,但他还是如愿留在了傅季秋的身边,当然是以另一种方式。
他们在一起后谢蜩鸣依旧住在学校,后来有一次傅季秋送他回来时不知被谁拍了下来,还发到了学校的论坛里。
标题起得极其煽动吸睛,下面的各种评论更是不堪入目。
一时间在整个学校穿得沸沸扬扬,连带室友看他的眼神都奇怪了起来。
谢蜩鸣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找到了发帖的人要求删除。
那是体院的一个男生,身材高大,对着矮他一头,瘦弱单薄的谢蜩鸣,不仅对他的话不以为意,甚至还放肆地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
然后不怀好意地笑着说道:“想让我删了也不是不可以,你也陪陪我?我不比那种老男人强得多?”
那一瞬间谢蜩鸣只觉得似乎有一团火从他心中倏然升起,瞬间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
哪怕对面的男生身材高大,几乎高出他一头,他还是冲了上去,和他扭打在一起。
最后的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谢蜩鸣因为脸上的伤许久都没有去见过傅季秋,最后还是傅季秋亲自来学校看他才知晓了这件事。
这在他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很快便得到了解决。
但宿舍确实也没办法再住下去。
傅季秋也明白,因此在准备离开时,不知是思虑已久还是心血来潮,突然对着他问道:“要不要住在一起?”
他和傅季秋在一起后很多人都劝过他。
有熟悉的,也有不熟的,总结起来都是一个意思。
“你和傅总怎么会在一起?他这人是出了名的难接近。”
“他就是玩玩,你及早抽身,别信他会有什么真心。”
“他可是连父母兄弟都下手的人,这种人哪有什么感情,更何况他早就心有所属。”
“他喜欢凌随你知道吗?他们俩青梅竹马,没人抵得过他们的感情。”
有时候听多了谢蜩鸣也会怀疑,因此有一次走到天桥底下看见摆摊算命的老人时,他也去算过命。
他将自己和傅季秋的名字交给老人,问问他们此生的缘分。
老人看过之后摇头不语。
谢蜩鸣见状,一颗心心直直沉了下去,却还是固执地想要一个解释。
老人被他缠得不耐烦,沉吟许久,最终还是说了一句。
“蜩,蝉也,夏生秋死,秋日不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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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谢蜩鸣闭着眼睛假寐,脑海中却一直反反复复地回想起临下电梯时凌随问他的那句话,“既然累,为什么不肯放弃?你不像是爱钱的人。”
是啊,为什么呢?
谢蜩鸣也曾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既然明白傅季秋永远不会爱自己,那为什么还是不肯放弃?
大概是在他尚且懵懂的年纪,就已经开始对傅季秋产生好奇。
谢蜩鸣出生在北方的一个小城,父母早逝,他一直和爷爷相依为命。
虽然从小缺少父母的陪伴,但他十分争气,一直都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
直到他十二岁那年,爷爷突然生了一场大病,不仅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还借了一笔外债。
谢蜩鸣差一点就被迫退了学,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学校突然收到一笔个人名义的资助,用来资助那些家贫无法完成学业的学生。
因为他的成绩优异,学校将第一个名额给了他,他这才得以继续完成学业。
谢蜩鸣对于这近乎是雪中送炭一般的资助很是感激,特意去找了校长要来了资助人的地址,然后郑重其事地写了一封感谢信,又趁着周末走了十几里地,找了县城唯一一家邮局给邮了出去。
谢蜩鸣现在还记得那封信的内容,都是些很稚嫩的话,却是他所有的真心。
他在信中表达了感激,并对资助人说:“我将来一定会报答您。”
谢蜩鸣没想到有一天竟会收到回信。
那天他正在上课,突然被老师叫了出去,然后老师递给了他一封信。
“今天邮递员刚送过来的,给你的信。”
谢蜩鸣看到信时有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毕竟他在这世上的亲人只有爷爷,谁会给他写信?
但他还是接了过去。
信封上的字迹比他的字要好看得多,字迹清俊,笔锋凌厉。
上面没有寄信人,也没有任何多余的信息。
但当他看到信封上的字时,有一瞬间却福至心灵,随即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从脑海中冒了出来。
那一瞬间谢蜩鸣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没有回教室,而是转身跑到了操场上,躲在了一棵没有人的老槐树后。
他在一片树荫下珍而重之地拆开了信封,此时已到夏季,细碎的阳光透过树枝间的缝隙洒在他的身上,头顶槐树茂密的枝叶中响起一声又一声悠长的蝉鸣。
谢蜩鸣小心地将信纸从里面取了出来,然后一个字一个字读了出来。
信上的内容很短,鼓励他好好学习,希望他不要一直被困在那里,外面的世界山河壮阔,希望他能走出去,并表示会一直资助他到高中毕业。
最后的落款处是迥劲有力的一个名字。
傅季秋。
之后的日子谢蜩鸣将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每个字都能背下来,并将这个名字写进了日记本里。
后来期末考试,他和往常一样依旧是年级第一。
谢蜩鸣纠结了很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又写了一封信寄了出去。
在信的末尾,他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我可不可以再给您写信?”
将信投递出去那天,谢蜩鸣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从前上课从不跑神的他开始时不时看向门外,希望班主任会像上一次一样突然出现,然后递给他一封信。
甚至有时在梦中也会梦到自己已经收到了信,因为太过激动而从梦中惊醒。
然而这次不知为何,他一直都没有收到回信。
谢蜩鸣想自己大概是太孤独了,不然怎么会被一封回信而弄得如此心神不宁,就像一条失了水的鱼,连呼吸都变得艰涩不已。
他从夏天等到冬天,等到学校里那棵百年的老槐树叶子掉完,就在他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那天上学时却突然被门卫叫住。
接着,从门卫室取出了一封信,“谢蜩鸣,这是不是你的信?”
谢蜩鸣看着他手中的信愣了许久,这才反应过来似的,猛地冲到他面前从他手中接过了那封信。
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谢蜩鸣只觉得原本阴沉的天空似乎都在顷刻之间放了晴。
“怎么这么开心?”门卫看着嘴都快要咧到耳朵旁的谢蜩鸣打趣道,“小女朋友寄来的?”
谢蜩鸣没有回答,只是回了句,“保密”便捧着信向班里跑去。
这次的信不长,依旧是对他的鼓励,最后一句话还回答了谢蜩鸣上次提出的问题。
他的答案是:可以。
谢蜩鸣将这封信收好,和上一封一起夹在了日记本里,然后开始写回信。
只是这次写信时谢蜩鸣突然对他产生了一丝好奇。
他的脑海中开始不受控制地想像傅季秋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工作是不是很忙?所以这么久才寄来回信。
那时的谢蜩鸣尚且没有任何偿还的能力,只能在心中暗暗许愿,希望有一天可以去到傅季秋的城市当面和他道谢。
后来他们保持了很多年的通信,谢蜩鸣如愿以偿来到了A市上大学,并意外在学校的优秀校友名单上再次看到了傅季秋的名字。
他记住了傅季秋的长相,查到了他的信息,并想着要再努力一点,毕业后去他公司为他效力。
但他没想到命运和他开了一个玩笑,他会在自己打工的酒吧提前遇见傅季秋,并以另一种方式偿还了他的“恩情”。
谢蜩鸣后来也想过很多次他对傅季秋的爱究竟从何而起,以至于让他卑微至此。
直到后来有一次在图书馆读到一本书,那是奥地利小说家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女主因为儿时的暗恋,一生为男主而活,甚至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为男主生下一个孩子,直到孩子死了,她也即将去世,才写下了这封信。
很短的一个故事,谢蜩鸣却整整看了一整天。
读完后他坐在空旷的图书馆,眼前却突然浮现出很多年前他收到傅季秋的来信时的画面。
他小心地捧着信封从学校跑回家,经过青石铺成的小路,走过匆忙的人群,一路上处处都洒满了从他身上流淌出来的开心。
他将那封信小心折好,放在他的枕边,在黑夜中对那个素未蒙面的人充满了好奇。
彼时的他并不知道这种好奇心就已经是爱情。
只能任由命运被一封信所牵引,像书中的女主所说的那样。
【我一头栽进我的命运,就像跌进一个深渊里。】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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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蜩鸣快要睡着时,突然感觉到自己手腕被人扣住,接着腕骨处传来轻微的痒意。
谢蜩鸣睁开眼睛,然后就见傅季秋握着他的手腕,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他腕骨上的纹身。
谢蜩鸣从小到大都只顾埋头学习,一直到大学连喝酒都不会,却在大三那年直接做了一件他从没想过的事。
他在自己腕骨处纹了傅季秋的名字。
大概是刚才的回忆太过温情,因此谢蜩鸣难得卸下了这些日子的疏离,向他那边靠去。
傅季秋见状,顺势将他拥进怀里。
“最近是不是不开心?”傅季秋问道。
谢蜩鸣摇了摇头,不知为何,他突然很想和傅季秋说一说那些信。
谢蜩鸣考上大学后,傅季秋就再也没有回过他的信,他们的通信也到此结束。
他和傅季秋相遇时已经过去了三年,谢蜩鸣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因此也没有提过以前的事。
后来发现他确实早就忘了,就更没有再提。
只是将所有的信都收了起来,当成一份珍贵的回忆。
想着等他们一起慢慢变老后,或许在某一个阳光晴朗的午后,他会愿意把那些信拿出来和傅季秋一起读一读,说一说他在回忆里藏了那么久的曾经。
但今天谢蜩鸣却很想扫一扫尘封的记忆,提一提那些落了灰的信。
“就是突然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什么事?”傅季秋问道。
“就是……”谢蜩鸣说到这儿仰头看向傅季秋,冀盼着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连声音也艰涩了起来。
“很多很多年前的一些信。”
我一头栽进我的命运,就像跌进一个深渊①——《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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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