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乍起,愁云压境。
早秋的北蛮已经冷得让人直想点起炉火,帐子内,地毯和被褥都如生铁一样寒冷。
天色渐暗,一个女人拥着手炉,裹在厚厚的棉衣下,呆呆地在黑暗中坐着。
静默良久,她轻叹一声:
往年在额勒城的时候,好像也不觉得有这么冷。
试探地向外吐一口气,黑暗中,一团淡淡的氤氲白雾悄然升起,但很快就被夜色吞没。
这时,帐外传来一声不大的声音。
“教主。”
安凌猛地一个激烈,灵魂瞬间跌回现实。
“进来。”她冲着帐外说。
帘子一起一路,室内一明一暗,陆惟一袭黑衣,在夜色中长身而立。
黑暗中,他默默地行了个礼。
“什么事?”安凌问道。
“教主,”陆惟声线沉稳,但安凌却察觉到一丝不详。
昏暗夜色中,安凌秀眉微微蹙起,只听陆惟继续说道:“教内有人来报,何青莲何长老果然如您所料,在您来北蛮不久后,就起事了。”
陆惟声音压得极平,像是一望无际的平整海面,永远想象不到底下在经历着怎样的暗潮汹涌。
当然这一次远不止暗潮汹涌那么简单,陆惟刚刚描述的,无异于是洪荒巨兽从海底钻了出来。
“他动作挺快,就这么按捺不住。”安凌轻叹道。
对面长身而立的少年不置可否,脸庞在一袭黑衣的衬托下,玉白如月。
“所以结果怎样?”
陆惟嘴角勾起一丝嘲讽:“自然是落败,”接着,微微一低头,恭敬道:“教主英明,料事如神。”
安凌笑了笑:“何青莲之心,路人皆知,哪里需要我料事如神?”
“我只不过是和卫长老一道,将计就计一番罢了。”
陆惟依然低着头:“教主圣明。”
安凌嘴角浮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微笑,她看着恭敬立着的少年,轻声问道:“你有什么疑问吗?”
陆惟眨了眨眼,思忖片刻,沉声道:“属下愚钝,确实有一事不明。”
“何事?”
“何长老起事失败,您想要杀掉他,这理所应当,可是,您为何一定要置所有何家人于死地?”
陆惟眸光低沉,压抑的声音里躁动着一股说不清的情绪。
仿佛是一种糅杂了惊讶、失望、感伤、敬畏的情绪。
对面,安凌掩在昏暗光线下的眸子里闪着晦明难测的光。
她沉吟半晌,轻声开口道:“陆侍卫是想问,我为何连何青莲十岁的儿子也不肯放过吧。”
说罢,目光轻轻拂过陆惟白净异常的脸庞。
拂面春风,正适合做杀人于无形的毒药。
陆惟低下眼睑,轻声“嗯”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他其实越了不该越的界。
作为教主近卫,他的职责仅限于用生命护教主周全,至于其他事,他一概都不应问。
如果问了,无异于是将性命放在了悬崖峭壁上。
陆惟向来极有分寸,可是今晚不知怎地,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那个十岁小男孩临死之前惊恐万分的眼神。
还有那凄厉的叫喊。
安凌看穿了他的心事,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
她不无遗憾地说:“有一个词,叫做妇人之仁,陆侍卫应该听过很多次。”
陆惟抬起头,正对上安凌幽深的眸光。
只听她继续说道:“自古以来,有多少人批判过妇人的仁慈,毕竟,一点善心在大业面前,不仅一文不值,而且还会让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所以,我这次选择心狠手辣,赶尽杀绝。”
“陆侍卫明白我的意思?”
黑暗中,魔教教主和杀伐果断并不般配的清丽面容上,秀眉微微一挑。
陆惟无言以对,他当然明白这些道理,也很敬佩教主雷厉风行的手腕。
只不过,最近几个月,他总是无法将眼前的教主,和当年在福至茶馆遇到的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女联系起来。
那个少女是小鸟依人的,而且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她身旁的那位塞外少年就是她的参天大树。
可是现在黑暗中站着的魔教教主,虽然容颜未变,可是她自己却变成了顶天立地的那个人。
陆惟在心底悄然叹息一声。
“属下明白。”他简短回道。
安凌点了点头,观他模样,问道:“还有何事?”
陆惟整顿了下心绪,半晌,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对面这个看似顶天立地的女人,其实也有着致命软肋。
而且不止一个。
空气中浮动着风雨欲来前的逼仄,陆惟犹豫片刻,还是说道:“顾梁跑了。”
帐内安静异常,对面,魔教教主如木雕一样一动不动。
黑暗中,陆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屋内寒凉异常,一股冷意自下而上攀附上来。
“教主?”陆惟试探地轻声问道。
对面依然没有回应,微促的呼吸声若有如无,仿佛暗夜中光芒微弱的星子。
良久,安凌开口问道:“打听到她跑去哪里了吗?”
陆惟有些艰难地摇摇头,回道:“暂时没有。何家问斩当天她就跑了。”
“据说她和何家小少爷关系很好,所以一时接受不了现实,大闹了一番,然后趁人不备逃走了。”
安凌轻轻地“嗯”了一声。
“得把她找到。”安凌说道。
昏暗中,陆惟看不清安凌的脸色,只能听到她沉静异常的话语。
简短的吩咐中似乎没有焦急,也没有心碎。
仿佛逃跑的只是茫茫人海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孩儿。
如果不是和安凌朝夕相处,陆惟一定会觉得眼前这个人太过无情。
“是。”陆惟不知该再回复些什么。
沉默地站了半晌,陆惟知道今晚的谈话已经结束。他默默退了下去,打起帘子。
迎面撞上了一双锐利如鹰隼一般的眼睛。
他心里一惊,下意识后退半步,下一瞬才看清来人是谁。
“可汗。”陆惟简单点了个头,算是问好。
都兰默默颔首,目光越过陆惟肩头,看向昏暗的帐内。
“你先下去吧,我找你们教主有点事。”
陆惟知趣地点点头,快步向帐旁走去。
目送都兰宽阔的背影没入帐中,陆惟才倒吸口凉气。他自诩内功深厚,世上鲜有对手,但刚刚都兰在帐外站了多时,他竟然毫无察觉。
功力之深厚,令他叹为观止。
都兰进入帐内,只觉一股冰凉的暗意肆意侵来。
魔教教主缩在厚厚棉衣下,显得格外瘦小。
月光透过帐子,微弱的光线下,一张小脸显得毫无血色。
“怎么连灯也不点?”都兰笑着问道,走到一张桌台前,随手拿起蜡烛。
身后一片沉默。
刚刚的对话他听了七七八八,所以都兰也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点燃灯盏。
暖色橘光怦然亮起,一个又一个金色蘑菇在夜色中野蛮生长。
“安凌,如果你需要帮助,尽管开口。”都兰轻声说道,“幽并帮在南国各地都有人,要是需要用到他们,尽管告诉我。”
温柔灯光下,都兰棱角分明的下颌变得柔和许多,一双眸子映着跳动烛火,不似白日里那般锐利十足。
安凌望着他,一丝微笑浮到唇边,又转瞬即逝。
半晌,她轻点头:“好。”
太多难以言说的苦涩顶在心头,望着暖色灯盏,安凌轻声道:“我之前曾暗中派人保护顾梁,就算她瞒过众人逃跑,我派去的人应该也能寻到她。”
说罢,她抬起头,明暗交织的脸上神情平静。
幽幽火苗肆意跳动,发出噼啪轻响。
都兰轻轻走过来,站在她面前。
昏暗的灯光下勾勒出他宽阔的肩线和厚实的胸膛。
“我会跟手下人说的,别担心,一定能找的到。”
坚定的话语如同一张密网,温温柔柔地将她裹挟在内。
她望着那张和小满相似度极高的脸庞,手指在暗处微微发颤。
一股巨大的情愫破土而出,冲动如火山一般在体内喷发。
如果对面这个人是小满,该有多好。
她沉默半晌,竭尽全身力气,用理智所能达到的最平静的语气说:“好,多谢。”
都兰望着她,手不自觉地举在半空,似乎想要轻拂她的脸颊。
动作在一半便停住了,手腕无力垂下,脸上的神色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两个高明的伪装者四目相对,空气里充满了理智的气息。
眸子里跳动的烛火是唯一的破绽。
二人沉默半晌,都兰打破了平静。
“乌宛人要打过来了,”他轻声说道,仿佛一声叹息,“今晚大军集结,我要率兵前往北境。”
“你在这里等着我,好吗?”
漆黑的眸子里闪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安凌望着他,点点头。
“这一段时间,我看了你收集到的武功秘籍,能修炼的部分我也练得差不多了,”安凌说道,“你走的时日,我就在这里继续练功。”
都兰微微一笑,轻叹道:“想必世人永远不会知晓,在这塞外绝境,有个人会为了所选的责任,苦心孤诣至此。”
安凌回望着即将出征的北蛮可汗,轻声道:“任重而道远,还好一路上,有人相伴。”
都兰露出了一个颇为心酸的笑容。
他轻抚着腰间的黑金长刀,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道:
“若是回来的不是我,就让那个人陪你走到尽头吧。”
说罢,他长身阔步,头也不回地走出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