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蓝的天空上暗云涌动,离州城外的帐子里,透过毡巾的阳光时明时暗。
安凌望着对面那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庞,呼吸加速。
向来快人快语的淮山派掌门齐广见状,按捺不住地说道:“搞了半天,你又是陈兵南境,又是恐吓皇帝老儿,其实是为了要我中原的武林秘籍?”
“要秘籍的话,你找我们来做什么?我们的秘籍,全都被魔教给夺了去!”
说罢,他气呼呼地瞪着角落里的安凌。
哗啦一声,寒光一闪,陆惟长剑出鞘,一双眼睛锐利地盯着齐广。
安凌微微眨眼,望着都兰淡淡道:“齐掌门说得并无不对,江湖上,弱肉强食,各门派没本事守住门户,那我们就只好越俎代庖,帮各位保管秘籍了。”
齐广气得直瞪眼,细长的手指恨恨地向前指指点点:“你!”
说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着裴渊,急道:“裴掌门,眼看魔教欺人太甚,你作为萧山派掌门,不说点什么吗?”
裴渊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安凌,又沉沉地投在齐广气急败坏的脸上,不咸不淡说道:“齐掌门想让我说些什么?”
齐广不可置信地气道:“这一年来,魔教四处搜罗秘籍,也不知安的是什么心!魔教教主出身于你萧山派,却中途叛出,堕入魔道,你作为萧山掌门,眼见各门派陷入水火,却不为武林匡扶正义,铲除奸佞,你愧为一代大侠!”
一段话慷慨激昂,说得众人频频默然点头,也让周质新哗啦一声长剑出鞘,对着齐广怒目而视,竖起的眉角仿佛锋利的刀片。
“齐广,你莫要口中喷粪!”周质新厉声说道。
众人见端方君子周质新竟然口出此言,可知内心已是气急,见他攥紧剑柄的手指骨节分明,不由得暗暗捏一把汗。
裴渊连忙出口制止:“质新!不得无礼,还不快点向齐掌门赔礼道歉!”
一向奉师命为天理的周质新此时却毫不搭腔,目光中的锐利有增无减。
裴渊见状,只得苦笑地向齐广作揖:“齐掌门,我教徒无方,您大人大量,别和他一般见识。”
说罢,他整顿神色,郑重道:“齐掌门,这一年来魔教四处上门挑战,但据在下所知,魔教并没有使什么阴诡之术,各门各派的弟子们也确实是技不如人。”
“我并不是在长他人的志气,灭各位的威风。早在一年前,我萧山派的秘籍就已经全数被掳了去。”
“可是江湖规矩,愿赌服输,你我技低一筹,只能为人宰割,遇此事故,应反躬自身,卧薪尝胆,为何一味怨天尤人,自艾自怜?”
一席话说得齐广无以应对,默然半晌,他破罐子破摔地看着都兰,气呼呼地道:“这位可汗,刚刚你也都听见了,这秘籍嘛,你找我们没有用,得找她要!”说着,手指指向安凌。
面对众人纷纷投来的目光,安凌脸上却无甚表情。
对面,都兰微微一笑,气定神闲的面容仿佛摇着羽扇纶巾的谪仙一般。
他望向安凌,用乍听上去甚至带着一丝亲切的口吻说:“那么,安教主,请问你作何感想呢?”
口吻听似轻飘飘,实则将万钧压力都加码上来。
各色目光再次齐齐投到安凌身上。
安凌笑了笑,淡淡道:“这秘籍嘛,我魔教确实有那么几本,不过,”她话锋一转,目光也随之转利,“我很好奇,可汗您身居北境,要我中原秘籍有何用?”
同样轻飘飘的回答如回旋镖一样,射回都兰身上。
都兰嘴角噙笑,偏深的面容上,一双眼睛熠熠有光。
“我要它自然有我的用处,”都兰淡淡回道,紧接着,目光死死钉在安凌脸上,话语中也加了几分重量,“现在我为刀殂,你为鱼肉,你是给也不给?”
一句话说得威胁意味十足,但安凌是刀尖舔血的人,龙潭深渊走惯了的,所以也不甚害怕地回道:“只是好奇而已,可汗您何必作此反应。”
“不知可汗是否知道,早年间,我也曾在北蛮生活过,对塞外流派略通一二。”
“正因如此,我深知塞外人对中原武林的态度。像您这样对中原武学如此感兴趣,甚至不惜拥兵而来虚心求教的人,实在是罕见至极。”
“所以,我十分好奇您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您既然不想回答,那就算了。”
“不过,这秘籍,我不会给。”
最后几个字掷地有声,如珠玉落盘,震人心魄。
帐内阳光转阴,暗影投到都兰脸上,形成一片阴郁。
深邃的眼眸里涌动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然而,他开口时,声音里却毫无阴霾,反而显得十分轻快,甚至有几分赞赏:“我自然听过安教主的事迹,所以一直心存慕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安教主所言,实在令人神清气爽。”
在众人略略惊讶的目光中,都兰突然站起身来。
这位北蛮可汗身形本来就高,现在站在桌首台阶上,比众人更是高出一大截,显得威压感十足。
他沉步走下台阶,目不斜视地缓缓走向桌尾,氤氲暖光勾勒出他结实宽阔的后背,腰间的黑金长刀流转着烁烁光泽。
他走到安凌身前,停了下来。
盯着对面那双如深湖一般神秘的眼眸,都兰沉声说道:“我要秘籍确实有用,至于原因嘛,乃是我北蛮头等机密。”
“不过,”都兰话锋一转,眼尾一丝深沉划过,声线低沉如酒,“倘若安教主实在好奇,干脆留下来,一看究竟?”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他让她留下来?
这岂不是……公然勾引?
当啷一声,安凌身后,陆惟手举长剑猛然上前一步,手腕一翻,冰凉寒冷的剑尖直直指向都兰咽喉。
“不得无礼!”陆惟厉声喝道,眼眸里燃着冲天怒气。
剑尖距喉结不到半寸,丝丝寒凉透体而入。
可是都兰却状若无睹。
一双黑眸只是一错不错地盯着安凌。
饶是见惯了塞外人的直来直往,安凌还是一时难以理解他的意思。
她坐在桌后,挑起眉,微仰下巴,和头顶的目光短兵相接:“什么意思?”
都兰微微一笑,手指看似随意地举起,扶在锋利的剑刃,向旁轻轻一拨。
顿时,陆惟只觉有千斤之力加诸剑身。
下一瞬,长剑被无可抑制地缓缓推开。
陆惟愕然的目光下,只见都兰上前一步,俯身在桌前,重量感十足的目光拖着温润阳光倾轧而下。
“就是字面意思,安教主,”都兰一字一句温和解释道,“我在邀请你留下来。”
接着,他又和颜悦色地补了一句:“因为你长得实在太好看了。”
账内众人震惊地投来目光,此时阳光转晴,温润日光透过篷顶,肆意淌下,在安凌清丽绝尘的脸上投下动人光影。
鸦睫微眨,半晌无声。
草原上,夏风浮动,青草的香气隐隐在空中涌动。
良久,安凌轻启朱唇,白玉般的牙齿一字一顿地咬出三个字:“你休想。”
俯身在桌前的北蛮可汗直直看着对面,阳光洒在他倾泻的后背上,勾勒出威压紧绷的线条。
他将面前女子的面容从上到下看了个遍,直到每一根发丝都印在脑中,方才微微直身。
然后,他看似随意地缓缓说道:“看来,并不是所有北蛮人都能得到安教主的青眼。”
所有人都能听出这句话的意有所指。
安凌呼吸微微发促,她盯着他,无数念头在心中翻涌。
都兰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最终,轻声定论道:“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强求。”
说罢,终于直起身子,目光目光扫向帐内众人。
与此同时,脸上的温润在一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秋风落叶的肃杀神情。
他开了口,语气中不无惋惜:“那么,我也没别的选择了,诸位请回吧。”
“明天,我大军过境,预计几个时辰内,离州可破。”
“各位请自求多福。”
都兰右手看似不经意地扶在刀柄上,如刀锋出鞘般的目光缓缓扫射一圈。
众人顿时不寒而栗。
都兰步履沉稳地走回桌首,向众武士略略打了个手势,武士们立刻会意,跟在他身后往外走去。
齐广瞠目结舌地看看众人,又看看绝尘而去的可汗,再也忍不住,口中急忙叫道:“等一等!”
都兰脚步丝毫不慢,眼见人就要走到帐门,齐广气急地一拍大腿,叫道:“可汗休走!我,我淮山派还有几部秘籍,你,你都拿去!”
已经打起帘子的都兰脚步一顿,扶在毡巾上的手指骨节凌厉。
塞外艳阳打在身上,在背后拖出一道令人生畏的长长阴影。
他没有回头,只是冷冷问道:“哦,怎么现在想起来了?”
语气中毫无一丝喜悦,冷冽得如同腊月冰雪。
齐广焦躁地跺脚,不顾众人复杂的目光,道:“可汗,天下苍生,你要垂怜!”
背手而立的北蛮可汗冷冷哼了一声,背对着的面容上看不到表情。
齐广又焦急地看着其他掌门,意思是你们还在等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交互几番,最终默契地投向角落里的魔教教主。
出乎众人意料地,安凌脸上却没有一丝波动。
她神情肃穆,缓缓站起身来,望了望帐门口那道背光的阴影。
接着,她把目光转向齐广,缓缓开口道:“齐掌门,不必劳您费心了。”
在齐广惊愕的目光下,在众人不明就里的注目下,她缓缓看向帐子门口的北蛮可汗。
然后,用仿佛早就准备好了的口吻,她冲都兰缓缓说道:“可汗,您戏做够了吗?”
打着帘子的手几不可察地轻颤一下。
身后,魔教教主声音沉如秋水:“您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我只是出于好心没点破而已。”
“您根本就没有能够攻破离州的兵马,或者说,就连自保的兵马您也没有。”
“所以,不如您留下来,我们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