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这简直荒唐至极!”令狐野还没念完,刘文正就大声说道。
“国事是国事,江湖是江湖,国家大事,怎会和一群草莽扯上关系?”
李景舜皱着眉看着失态的丞相,又看了看全身僵直的令狐野。
“令狐将军,你觉得呢?”李景舜轻声问道。
令狐野全身微微一颤,回道:“陛下,蛮人冥顽,心智未开,不知我泱泱南国,崇尚文教,不重武学。”
“北蛮人尚武,江湖和政权不分你我,北蛮可汗之前只是幽并帮一无名小徒,因幽并帮鼎力支持,才夺得可汗之位。”
“北蛮历代可汗都有塞外门派的支持,蛮夷之人想当然地以为我南国也是如此,所以写了这封荒唐的国书。”
“可笑!真是可笑!”一旁,刘文正仍然沉浸在震惊之中,不住地摇头。
身后,群臣也议论纷纷。
“江湖之人难登大雅之堂,北蛮还真是异想天开!”“如此重要的场合,怎能让一帮江湖草莽在场?”“我们难道真的要邀请那帮穷寇?”
纷纷议论中,一大臣疾步走到众人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乌纱帽都差点掉在地上。
只听他心急如焚地说:“陛下,万万不可议和!我南国泱泱大国,礼仪之邦,怎能对蛮夷北面称臣?”
身后,不少大臣暗暗点头,一道道紧张的目光齐齐投向龙椅上的九五至尊。
目光里的希冀扑了个空,李景舜不知何时从手腕上褪下了随身带着的玉石手串,低头把玩着,似乎打算沉默到底。
半晌,他才抬起眼,看向令狐野,问道:“令狐将军觉得,这一仗,可以打吗?”
令狐野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战栗一下。
南境连年的战事已经耗光了国库军需,此时若要对北蛮用兵,且不说会陷入两线作战,单说军饷物资,就是一大难关。
更何况,他力主在南境用兵,并非是因为局势到了非打不可的地步。他不过是希望给自己以及子孙建军功的机会罢了。
可是这一点,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没人敢在明面上谈论。
现在北境局势告急,他令狐野若说不战,很可能会成为过街老鼠,背上千古骂名,若说战,皇帝和大臣便会让他解决兵士和银饷,可这两样他都没有。
无论怎样,都难逃死路。
涔涔冷汗从额头渗出,令狐野不敢擦汗,发出的声音有些变形:“陛下,末将……事关边境安危,末将不敢置喙,还请陛下主持大局!”
话音一出,头顶立刻传来一声低沉的闷哼。
李景舜一节一节盘着手串,脸色阴沉得可怖。
“不敢置喙?讨论对南境用兵的时候,令狐将军可是没少进言啊,怎么现在保留意见了?”
令狐野全身止不住地轻颤,两腮的胡须肉眼可见地上下抖动。
“陛下,北境的形势,末将实在不甚熟悉,还请陛下定夺!”
朝臣们嘲讽、厌恶、审视的目光将令狐野团团围住,仿佛大型狩猎现场。不少平日里和他有过节的大臣们横眉怒目。
令狐野内里的衣襟渐渐湿透。
朝堂上的空气变得沉滞,漫长的等待后,龙椅上的帝王终于缓缓开口,声音疲惫不堪:
“这仗,打不得。”
“令狐将军,刘丞相,你二人照着北蛮国书的意思,去联络江湖门派吧。”
-
几个时辰前,乌宛南境。
苍茫冷月,云海茫茫,连绵的远山抵在在天地间,仿佛暗夜设下的围猎场。
一匹黑色骏马仓皇奔驰,马蹄踏着空旷夜色,一路向北狂奔。
马背上,一个男人紧攥缰绳,后背弓起,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落下,他身前,一个男孩紧紧拉着他,惊恐的双眼直直看着他惨白的脸。
“大哥,你感觉怎样?”桑加问道。
萨仁哆嗦着嘴唇,身形发颤,目光却如猎豹般,笔直地看向前方:“不碍事,暂时死不了。”
“可是你中了毒……”
萨仁粗暴地打断他:“没事,再有几里地,我们就到乌宛王帐了。乌宛王有办法解毒。”
桑加欲言又止地望着他,舔了舔干裂冰冷的嘴唇,眉头紧锁地望向远方迷蒙的山丘。
不多时,天上落起冷雨来,豆大的雨滴带着深空的冷冽,沉重地砸在身上。
桑加身子颤了几颤,泛着雾气的大眼睛再次被惊恐填满。
“大哥,我……我害怕。”
萨仁喉结上下一动,附着的水滴利落滚下,他快速地看了一眼桑加,眉头紧皱:“一点雨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被雨水打湿的视线里,远方群山如流动的墨汁一般,在天地间暗流涌动。
深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压得桑加喘不过气。
“大哥,山里……山里好像有东西。”
桑加发颤的声音落在萨仁紧绷的心弦上,原本紧皱的眉头此时更是拧出一道深壑:“山里能有什么东西……”
“西”字还未出口,漆黑夜幕突然脆生生裂出一道闪电,刺眼光芒惊天劈地!
紧接着,天幕裂缝深处碾过一道隆隆雷声,云层痛苦扭曲收缩,无数雨滴惊叫着向大地逃窜,极速穿过漆黑夜幕,扑通扑通砸在萨仁和桑加身上。
大雨滂沱,山风呼啸,桑加凄厉的叫喊被更凄厉的风雨中无情吞没,惊恐的目光里映着涌动的群山。
萨仁急剧缩紧的瞳仁中,连绵黑山突然如涨潮一般,山头山坳冒出无数墨珠,顺着山势飞速滑落——
汗毛如刺一般竖起,萨仁突然明白了那些黑点的真面目。
——那是一群狼!
一群饥饿、凶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狼。
沉重冰冷的雨水浇头而下,萨仁夹着马肚子的双腿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
身前,桑加已经害怕得说不出话,眼神涣散到极致,被冷雨彻底冻僵,渗透进紧张的气氛中,如千钧般向萨仁当头压来。
“别慌。”萨仁抓紧最后一丝理智,拼命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挺直腰板坐起来,不要躲避头狼的目光。”
“不要让它们看出我们的害怕。”
桑加呆滞地直了直后腰,略顶起的后脑勺上,每一根发丝都因害怕而抖得像筛糠。
“盯紧头狼的目光,咬死,不要松开。”身后,萨仁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身前,头狼带着几十匹狼慢慢逼近,绿莹莹的眼睛直直地看过来,暗夜中仿佛一簇簇燃烧的地狱鬼火。
还有几十匹狼远远站在山坡上,一动不动地俯视着,绿幽幽的目光如青铜之刃般劈开风雨,精准致命地向猎场中刺来。
“大哥,我,我做不到。”桑加呼吸急促,仿佛要溺毙在群狼的目光中。
身后,萨仁的声音比群狼的目光还要阴冷:“怎么,难道你想像个懦夫一样死去?”
桑加全身一个战栗,他再次顶了顶腰板,勉强收拾了一下涣散的目光。
胯|下马匹打着颤,萨仁一次次勒紧缰绳,逼迫已经丢了魂儿的乌宛宝马一步步向前挪动。
头狼带着部下寸寸紧逼,包围圈越收越小,透过雨幕,二人能清晰地看到身前、身后、两侧全部都是狼,阴森冷白的牙齿发出瘆人的光。
桑加的意志无可抑制地涣散下去,最后一丝理智和勇敢也如散沙一般飘进怒吼的风雨中。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厉响——
铮!
震耳欲聋的金属摩擦声下,桑加下意识地捂上耳朵,冰凉的双手贴紧冰凉的耳朵,掌心的一丝余热安慰着受惊的耳膜。
回过头,萨仁面容坚硬如铁,双手高举在夜空中——
他一手攥紧从腿下提起的马鞍,一手擎着不知何时拔|出的长剑,雨滴肆虐地滑过额角、眉间、下颌,坚毅的目光如利刃般破开苍穹!
铮!
萨仁双手一开一合,又是一声惊天破地的轰然巨响!
狼群一下子停止了前进,绿莹莹的瞳仁里,一点黑色向内极速缩紧,沾满雨水的后背上,狼毫根根分明地笔直插|入夜空。
远方山坡上的狼群似乎也受到了震慑,耸立的黑点向后微微一退。
冷雨肆意冲刷着紧张到极致的夜幕,萨仁和头狼一上一下,一前一后,目光死死咬住对方要害,在一簇簇绿色焰火的包围下,一错不错地互相对峙着。
狼群害怕金属的声音,桑加突然想道。
这么一想,狼群还有一样怕的东西。
火。
天际,一道闪电破开夜空,刺目电光下,绿色鬼火在一瞬间黯然失色。
桑加向内里摸索几次,冰冷的手探来探去,哆哆嗦嗦地摸到了几根随身带着的火柴。
这时,头顶传来了萨仁冰冷的声音:“没用的,雨太大。”
果然,桑加抽手出来时,手掌上躺着几根早已湿透的火柴。
轰隆雷声碾过天庭,桑加呆呆看着蔫得去势的火种,心里一凉。
“桑加,”身后,萨仁的声音阴冷凝滞,桑加害怕地看过去,只见夜幕下,萨仁的脸色比刚刚的闪电还白。
“马鞍和长剑你拿着,我怕是坚持不了太久了。”
说着,萨仁把手中的家伙往桑加怀里推。
桑加这才注意到,萨仁攥着马鞍的手臂上,暗红的鲜血混着雨水,如注般向下滴落。
“像我刚才那样,一直敲下去,直到我们破开狼群的包围圈。”
桑加呆呆地接过家伙,来不及细想,只是机械地点点头。
他僵直地转过身,重新和头狼对峙起来。
胯|下的乌宛宝马驮着二人,如一叶脆弱的小舟,如履薄冰地驶在绿幽幽的地狱火海中。
身后,萨仁的呼吸愈来愈沉重,桑加咬着牙,学着萨仁的样子,双手上下举起,一开一合——
金属摩擦发出铮然响声,划破雨雾,刺透黑夜,响彻漫山遍野!
头狼竖起的耳朵微向后动,绿色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桑加,前蹄却不动声色地后撤半步。
狼群心有灵犀,前蹄默契地向后收紧,鬼火一样的眸子里第一次闪现出一丝犹豫。
冷雨不停地浇着,疾风呼啸而过,桑加高举的手僵硬到失去知觉,牙关咬紧到两腮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头狼丢下一个凶悍的目光,然后快速转身,高大的身形利落地没入雨帘中。
包围的狼群纷纷默契地追随狼王而去,远山上,高耸的黑点倏地一闪,下一瞬,狼群和远方的暗夜融为一体。
桑加缓缓落下僵硬的手臂。
马背一颤,身后一声闷响,被冻僵的神经惊得一颤,桑加慌忙回头。
身后一片空旷。
目光缓缓下移,泥泞的草地上,萨仁终于支撑不住,扑通跌倒在地,不省人事。
他沾满血迹的手掌覆在心口,掌下,一个精巧的小狼牙吊坠紧紧贴在炽热的肌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