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其赤走后,安凌面色冰冷地朝酒馆走去。
刚刚的对话仍萦绕在耳,她揉着太阳穴,本想走进店里坐下来歇歇,可是没想到迎接她的却是一出闹剧。
还没进门的时候,她就本能地觉得酒馆里面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
正当她思考究竟是哪里不太对的时候,酒馆里突然传出了几声咣咣当当桌椅倒塌的声响,还有几声凄厉的叫声。
安凌不由得眉头一皱——那尖锐的杀鸡般的惨叫,也就是小满这种没什么武学修为的人才能发的出来。
这小子不知把哪位主顾给得罪了,呵呵,让人教训教训也好,省得我亲自出手了。
等等,听这动静,这教训的排场铺得有点大啊,怎么还把我家桌椅给连带霍霍了,这可不行。
安凌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到酒馆里面,一进门,她就倒吸了口气——
三四张桌椅就好像被一个丧心病狂的屠夫大卸八块了一般,歪歪扭扭地陈尸现场,这屠夫水平一看就不怎么的,桌椅的接骨处被敲成了粉碎状,一点也不干净利落,不像集市上老胡经常去买肉的那家,那老板手起刀落,咔咔几下,一头整猪瞬间就被完美利落地剁开了,毫不拖泥带水藕断丝连……
想远了。
安凌刹住了纷飞的思绪,定睛看着眼前的惨剧。
那桌椅尸体正中央跌坐着一个头发蓬乱的人。
那好像是……我新招的跑堂。
倒霉催的小满此刻正一身狼狈地瘫倒在一地狼藉里,衣服上头脸上沾着木屑,猫着腰,一手撑地,一手紧捂着肚子,嘴里不停地倒吸冷气。
见到安凌回来,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有些复杂的表情,就好像在抗拒什么,但同时又期待着什么。
他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安凌。”
他这么一叫,站在他面前的两个男人齐齐回了头——
站在左边的那个安凌认识,那是燕计酒馆的一个熟客,他家有个不大的庄园,大家都管他叫陀庄主。站在右边的那个看着面生,不过看打扮,像是陀庄主的家丁。
偌大的酒馆前厅此刻就剩下他们四人了,其他的客人估计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拍拍屁股走人了。
仔细听的话,后厨也没有人了,估计是老胡抱着一副惹不起我还躲不起的心态,趁机开溜了。
陀庄主见安凌回来,立刻两眼放光,脸上一瞬间完成了从吹眉瞪眼到喜笑颜开的无缝转换,他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安凌的手——
“安娘子,你可回来了!”
安凌满腹狐疑地看着这个免费给她表演了变脸绝学的男子,心想咦我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顶着安凌狐疑的目光,陀庄主面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奇异神色,随即被一种老乡见老乡的亲热劲压了下去:
“安娘子,都怪我失察,竟然没早点发现这小毛贼竟然隐身在这里,让您见笑了。您别担心,我这就把这小毛贼给揪回去,聂元,把这小子给我架起来——”
“诶等一等,等一等。”安凌赶忙截住陀庄主的话头,朝正打算对小满动手动脚的那个壮丁摆了摆手。
“听您这意思,这小子之前偷过你家东西?”安凌趁陀庄主迟疑的一瞬,抓住机会从他的手掌中挣脱出来。
陀庄主顺势开始诉苦:“您猜得一点没错,这小子劣迹斑斑,他之前在我家做过一段时间的长工,结果他干活是假,偷盗是真,我家不少米、面、金银首饰、字画全被他偷了。”
哟偷得还挺齐全的,安凌若有所思地听着陀庄主的细数,附和道:“真过分。”
陀庄主得到了应和,便开始大倒苦水:“可不是嘛,他在我庄子的那一个月里,我家那叫一个鸡犬不宁,这小子不仅偷盗,还不学无术,成日里不干活,就知道打架斗殴,屡教不改。”
安凌眉毛一挑:“打架斗殴?和谁打架斗殴?”
陀庄主大手一挥,示意那个叫聂元的家丁过来。聂元身长八尺,豹头环眼,虎背熊腰,见那架势,就是让他徒手撕一头牛也不在话下。
他雄赳赳气昂昂大踏步走来,薄衫下一身腱子肉随着走动发出骇人的轻微抖动。
“……”安凌:“和他?”
陀庄主用力摆摆手:“不,和他的朋友,不然这小子早就一命呜呼了,我这个家丁可是个练家子,是我们庄子里武力值最强的男人。”
安凌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听懂:“所以你是说,小满和这位仁兄的朋友打架,然后这位仁兄现在要来寻仇?”
陀庄主点点头。
安凌迟疑半晌,还是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那当时他们打架斗殴的时候,这位仁兄为何没有出手相帮?”
陀庄主微微一笑,脸上闪过一丝得意:“因为那个时候他在坐牢。”
安凌瞳孔放大,因为她读懂了陀庄主脸上的得意之色。
饶是在北蛮生活了两年,看多了这里彪悍的民风和不同寻常的思维,她至今还是没能习惯这里以坐牢为荣的奇异想法。
北蛮是个崇武轻文的地方,当北蛮可汗从南国手中把额勒城抢来的时候,虽然仿照南国的样子设立了官府,但其实形同虚设。
因为所有北蛮人都觉得比起做官来说,放放羊养养牛,业余时间打个架斗个殴调节一下情操才是正途,所以如果有北蛮人的孩子想不通非要做官,他的父母就会觉得家门不幸,他的七大姑八大姨也会轮番登门告诉小孩:你完了,以后你不仅娶不上力大如牛的好老婆,而且你的小孩也会在草原上一直被人戳脊梁骨。
因为这独特的民风,如果一个人因为打架而坐牢,那简直是个值得炫耀好多年的事情。在北蛮地界里,打架如同家常便饭,一个人要是没打过架负过伤,就好似一个男人没长胡子,一个南国人没读过孔圣人的书。所以一个人说他打架之后被抓进过牢里,无异于在炫耀他在规模浩大的群架里因武力值太高而独活到最后,毕竟那些死在半道上的小虾米们是入不了官府法眼的。
所以此时,陀庄主的脸上洋溢的喜气其实是在说,看,我的家丁是额勒城最强的崽,如果这副笑容放在南国人脸上,无异于是在说,看,我家小孩智力超群,他刚刚金榜题名高中探花!
安凌附和地捧了一下场:“哇真厉害!”
聂元,陀庄主眼中额勒城最强的崽,在美人的赞赏下有些羞涩地笑了,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仿佛是一个南国读书人在说:哪里哪里,考试的时候有道题我想错了,不然状元就是我的了。
这时,一道冷冷的声音从三人身后传来:“这有什么厉害的,我以后也能坐牢。”
三人同时转头,发现小满已经挣扎着从桌椅的残肢断臂中爬了起来,正龇牙咧嘴地揉腰。
聂元:“……”
陀庄主:“……”
安凌:“……我还是不明白这坐牢有什么可光荣的?”
见小满还能爬起来,聂元有些暴躁,他本以为几拳打下去之后,这个瘦不伶仃的小跑堂得半死不活了,没想到他还能中气十足地叫喊,这简直是对他武力值的侮辱。
聂元转过身,一双豹眼狠狠地锁定了比他体积小一倍的小跑堂,鼻孔里猛出着气,活像刚从大草原上跑出来的野兽。他大踏步地走到了小满面前,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微笑。
小满扑腾着小胳膊小腿儿想要拦住聂元,可是在大块头的聂元面前,小满的挣扎就跟挠痒痒一样。
聂元双手猛地发力,一把抓住了小满身前的衣襟,小满大叫一声,紧接着,聂元就像提溜小鸡仔一样把小满提到半空。
“安凌!”小满尖声惊叫道,俊朗的五官全部扭曲在了一起。
安凌抱着双臂眯着眼:“昨天是谁几次三番让我滚开来着?”
小满用力掰扯胸前那如铁钳一般的双手,可是那铁钳却箍得愈发紧了,小满胸前的衣服就和此时他的五官一样紧皱成一团。
看着聂元如粗树枝一般的手指,小满突然急中生智,他猛张大口,向着聂元的手指和掌背用力地咬去。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小满不顾一切地张着血盆大口向聂元的手背撕咬过去,聂元看到了小满的动作立刻预感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于是愤怒之下他一手下死力攥紧了小满胸前的衣襟,一手腾空想要给小兔崽子一个巴掌。
小满余光看到了空中挥舞着的巴掌,但此时他的脑子已经不容处理更多的信息了,他的牙尖触到聂元如硬石一般指节,而牙齿温湿的触感又让聂元更加不顾一切地想要把手中的东西捏爆。
刺啦——一道衣帛碎裂的不详声音传来,一道歪歪扭扭的裂纹在小满后背已经拉扯到极致的衣服上绽开。
此时,小满张开的血盆大口几乎将聂元的半个拳头吞没,可是后背突然传来的凉气以及余光中聂元的巴掌让他大脑一片混乱,他下意识地想要尖叫,可是这么一来他就松了口——
正在这时,小满背后的衣服如大裂谷一般自脖颈到后腰裂了个彻底,下一瞬间,小满只觉天花板上伸出了一只无形的手,提着他的后脖颈把他从衣袖中刨了出来,然后又向下一拽,于是他整个人便极速地重重地向后仰去。
他眼睁睁地看着聂元的嘴巴、鼻子、眼睛还有额头逐渐消失在视线当中,天花板将视线填满……完了,小满心里凉至极点,这下完了,我要摔成傻子了。
人在绝望的时候总是会对周遭的风吹草动异常敏感,所以此时小满虽然大脑和头顶的天花板一样空白,但他还是清晰地听到了衣料窸窣的声响。
紧接着,一缕似曾相识的幽香传入鼻中——
“我能看看这个吊坠吗?”不知为何,一片空白的大脑里此时出现了好听的女声。
天花板向后迅速撤去,上下颠倒的桌椅闯进了视线的边缘,一同闯入的还有一道暗红色的光影和一个乳白色的小点,那是随着他的极速后仰而被抛到空中的小狼牙吊坠。
于是这时他又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那你过来看吧,我就不取下来了。”
幽香愈来愈浓,轻微的风声划过耳际,几缕轻柔的发丝触着脖颈,一个冰凉但温柔的手臂轻轻地揽住了他赤条条的后背,然后温柔地向前一推。
小满后仰的身子迅速开始回正。余光中,倒立的桌椅和空白的天花板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席素白的衣衫,一段修长白皙的脖颈,一张如凝霜雪的脸颊,几缕晃人心神的青丝,一双幽如深湖的眼眸……
“安凌。”他蠕动着嘴唇,却不知怎的没叫出声来。
视线里依次出现了陀庄主惊讶得好像见了鬼的脸和聂元阴沉得好像郁积着一场暴雨的脸。
迎着二人层次丰富的目光,小满稳稳地落在了地上,紧接着,身后那截寒凉的胳膊也收了回去。
小满转过头,怔怔地看着他的救命恩人:此时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气定神闲地站在他身旁,脸上满是淡然和安详。
如果不是有陀庄主和聂元的神情作证,小满简直要怀疑刚刚那一切只是发生在幻梦中。
没人看清安凌是如何在一瞬息间完成了平地起跳,从天而降,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但此时此刻,目睹了刚刚那一幕的陀庄主和聂元都铁青着脸,面色阴沉得好似暴风雨来临前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