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真是好久没生病了……”
在生这场病之前,李小满一直认为自己的□□还算得上强健,上一次发烧好像还是发生在孩提时代,那时候应该才十一岁吧。
“哎……”
人在生病的时候偶尔会胡思乱想,比如此时此刻的他,躺在炕上百无聊赖地回想自己与葛即安曾经的经历。
说起来,那一次之所以会生病还是因为葛即安呢。
葛即安的父亲还在世时,总是会在农闲的时候上山采草药卖钱,虽然总是少言寡语的,对待人也常常是淡淡的,可李小满总是觉得,那个不爱说话的大叔,对待自己的儿子时总是不一样的。
葛即安总是能从他的父亲手中,得到许多时令时节的野果。
外形如同灯笼一样的菇娘果,吃起来酸甜可口,黑黝黝的山茄子口感略酸,果肉偏硬的山梨子,存放一段月份后肉质就会变软,变得鲜美多汁。
还有圆枣子、山葡萄、野柿子……
一想到这些,李小满就忍不住地想咽口水。
有一回,葛即安兴冲冲地跟他说,他爸又要上山了,他们马上就能吃到菇娘果了。
葛即安说让他们先在家里等着,之后他就会带着野果来找他们,李小满和潘二龙都很高兴,李小满十分听话地在家里等待葛即安的到来。
但葛即安却失约了,直到第三天,李小满才见到了他。
可等来的并不是怀揣着野果的葛即安,来找他的是一个失魂落魄的葛即安。
那时他才知道,葛即安的父亲上山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李小满也很难受,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葛即安那么伤心难过,失去父亲的感受他不能切身体会,但他很不愿意看到葛即安没有活气的样子。
所以那段时日,他总是会去找葛即安。
葛即安渐渐变得像他父亲那样,不爱笑、也不哭、沉默成为了常态。
那天他照往常那样去找葛即安,想跟他多聊聊天,但葛即安却破天荒地说自己有事情,让李小满回去找潘二龙去玩。
但李小满表面上同意了,可背地里却偷偷跟在葛即安的身后,想去看看他到底要去做什么,只要确认葛即安没事就行了,那样他就会乖乖回家。
走着走着,他们却离村子越来越远,李小满跟着葛即安来到了山脚下。
李小满有些害怕,可他不想出声惊扰到葛即安,所以还是一声不吭地悄悄跟着。
明明前面已经没有路了,可葛即安却还在执拗地走着。
密林深处不见天日,李小满无法依据太阳的方位判断时间和方向,他只知晓很久之后,他的肚子咕咕叫了许久。
也就在那时,葛即安终于停下来,李小满怕被他发现,所以就半蹲着身子,躲藏在杂草之后观察着他。
“他走累了吗?”李小满一边揉着自己的小腿,一边这样想着。
只是当他看到葛即安低着头、肩膀不停地耸动,再加上细微的哭泣声,李小满才反应过来,葛即安正在一个人哭。
“爸,你在哪啊,你快点回来啊——”
葛即安的哭声几乎传遍了他们所在的整片林子,黄豆般大小的眼珠止不住地流下来,他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小心挪着步子,怀揣着渺茫的希望一步步迈向更深的密林之中。
藏在他身后的李小满,实在是看不下去,他不想葛即安也消失。
“安哥,你不要哭了……”
葛即安的哭喊戛然而止,他立即转头朝着身后看去,就看见一个单薄熟悉的身影站在他的身后。
李小满已经记不清他们那时候交谈了什么,他只知道他费尽了许多口舌,才让执拗的葛即安同意与他回去。
随后的记忆就是他紧紧地拽着葛即安的手,一起寻找下山的路。
只是天公不作美,还没走出林子,天空上就开始飘起了雨。
起初还只是柔柔的毛毛雨,他们不以为意,可走出林子之后,他们才发现这雨势已经变大起来,下坡处早就被雨水打湿,一不小心,就会沾上一身杂草与泥水。
但李小满已经顾不上干净整洁,他满脑想的都是要尽快带着葛即安回到村子里,不能任由葛即安一个人在林子里去找父亲。
走到村子里时,小路上已经没有什么村民了,估计都已经跑回家躲雨去了,一路上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家鸭在雨中嘎嘎乱叫与癞蛤蟆发出的咕呱咕呱。
途中,葛即安曾对他说,让他回家,可李小满害怕葛即安会再偷偷溜走,他怎么也不肯撒手,就是要亲自将葛即安送到家门口。
身上的热气早就被雨水的冰冷而取代,即便葛即安将自己家的送给他,让他打着伞回家,却也于事无补了。
回家后,不仅没能逃脱他老妈狠狠一顿地教育,也没能躲过深夜里一场头昏脑涨的发热。
他老妈对他说过,当时的他都烧得成天说胡话,一会念叨天黑了,一会又念叨别走了,吓得他家里人还以为他中邪了。
寒气入体,真是将李小满的身子骨折腾了许久。
幸好他命大,生生扛了过来,要不然他老爸就要准备给他打棺材了。
“小满,我进来了。”葛即安在屋外说了一声之后,就推门而入,怀中好像抱着个用布包好的砂锅。
李小满笑盈盈地看着他,“你都过来两天了,怎么的,卫生院没事干了?”
“说起来,最近还真是有些清闲,偶尔要给人看看风湿病而已。”葛即安抬手举了举手中的砂锅,“猜猜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只消片刻,李小满就从那砂锅缝处露出来的那点香气中,猜到了里面是热乎乎香喷喷的鸡汤。
“好香啊,是鸡汤吗?”李小满直愣愣地瞅着那个砂锅,眼珠子都快落在上面了。
葛即安小心翼翼地将砂锅放在炕边,撤下因雨水而变得有些湿漉的布,“对,我特意让我姑奶做的,还算得上热乎,你赶紧喝吧。”
一听到葛即安这么说,李小满反而有点下不去嘴了。
上次去他姑奶家,李小满经过鸡圈的时候,曾数过鸡的个数,不过四只。
这杀了一只,那他姑奶家可就只剩下三只鸡了。
“安哥,你回去的时候从我家院子里抓走一只□□,姑奶家的鸡本来就不多……”
而且这是鸡肉啊,过年的时候能吃上一只都是一件美事了。
李小满珍惜地捧着装满鸡汤的白瓷碗,深吸一口气,“你要是不抓走一只,这鸡汤我是绝对喝不下去的。”
“这只鸡是我在隔壁张大妈那买的,你吃掉的并不是我姑奶家的。”葛即安解释完之后,脸色露出一点笑意,“要是你觉得过意不去,可以补偿给我啊。”
“哦,原来是你买的呀。”李小满抿了一口充满香气的鸡汤,只觉得唇齿留香,真是好久没有吃到鸡肉了。
但是也不能白吃呀。
“安哥,我手里可没有多少钱,要不然你还是抓走只□□!”
满脑子都是鸡的李小满,实在是觉得自己没有能拿出手的东西,用来补偿葛即安。
“我不想要你家的鸡。”葛即安坐在炕边开始认真思索起来,分析起自己目前拥有的东西。
“让我想想现在缺什么……”他故作深沉地思考着,“现在的我有工作、有房子住、身体健康,对比很多人来说,已经十分幸运了。”
“要是再说缺什么的话……”葛即安放下手,抱着双臂看着他,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苦恼:“全都想了一遍,发现自己还缺个老婆。”
老、老婆!
李小满“轰”地一下,满脸涨红,幸好鸡汤够热,碗面上的莹莹热气还能遮盖一番。
脑子好像生锈一般,转不过来弯的李小满直接惊呼,“你要跟谁结婚吗?”
随后他才发觉,自己的反应有些异常,所以只能清清嗓子,试探地问道:“不是,我是说你是看上哪家的闺女,要我老妈帮你说亲?”
他老妈在村里的人缘还挺不错的,前几年还帮隔壁村的人家说过亲事。
李小满私底下撇撇嘴,这鸡汤似乎溢满了苦涩滋味,含在口中根本就咽不下。
怎么办,他不想让葛即安娶老婆。
可他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又有什么资格去反对……
“哦?那凭咱俩这关系,外加我照顾你的这些天,是不是就不用给大娘准备媒婆费了。”
葛即安向下一扫,看见李小满的碗中的鸡汤所剩无几,便要给他再舀一勺。
“来,再喝点,等大娘回来,知道了我照顾你照顾得这么细致,说不定还主动要给我说媒呢。”
他这句话说得云淡风轻,可李小满的心中却是刮起阵阵腊月寒风。
李小满尽量维持着正常的表情,“那你可得好好对我,要不然我可答应我妈帮你说媒。”
葛即安放下碗,突然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李小满,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李小满下意识向后一仰。
“怎、怎么了?”李小满磕磕巴巴地说道。
“小满,我娶老婆你不高兴吗?”葛即安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
李小满急了,连忙说道:“什么!我没有!你、你哪只眼睛看见了!你别瞎说,你娶老婆我怎么会不高兴。”
可后面的话,他还是底气不足,声音略微小声了些,但还是坚持说道:“等你结婚了,我也让我妈给我说一个,到时候咱们俩要是生了孩子,说不定还能给他们订娃娃亲。”
也不知道他所说的哪句话触及到葛即安的笑点,将葛即安逗得笑出了声,“小满,你真的很不会撒谎。”
什么?不会撒谎?李小满滴溜溜地转动眼珠,心虚起来。
但葛即安也没追问他为什么要撒谎,反而是打算走了。
“不逗你了。”葛即安将手中的碗放到李小满的手中,接着说道:“你慢慢喝吧,我该走了,这砂锅就先放在你这,等我下班之后再来你家拿。”
“好,那你走吧。”
等葛即安离开后,李小满才长长叹出一口气。
他轻咬嘴角,盯着那份鸡汤,喃喃自语道:“到底是怎么被他看出来的……”
李小满啊李小满,你才刚成年呢,怎么斗得过比你年长三岁的葛即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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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葛即安的那几句话,足足让李小满惆怅了整整一个下午。
万一葛即安突然问他为什么不高兴呢,他应该怎么回答?
可葛即安要是不问,李小满却又觉得有点失落。
李小满玩弄着身下的枕头,似乎把它当成葛即安的替身,不停地蹂虐着,“葛即安,你到底想干嘛!”
枕头是死物,无论如何也不能开口说话,所以李小满很快就放弃了。
他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平躺在炕上,盯着屋顶上颜色沉得发黑的木梁,等待着葛即安的到来。
“我就装我什么都不知道吧。”
其实李小满已经依稀明白自己到底在恼什么,也清楚为什么在葛即安说要讨老婆的时候会生气。
一个下午,他怎么想也都想通了。
但他很胆小,他不敢开口,也不能开口,这一层关系若真的被他挑破,他能承受未知的后果吗?
他太自卑了,本来已经做好一辈子当个单身汉的准备了。
但葛即安却突然出现在他的生活之中,波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李小满捂住自己的胸口,感受手掌之下那还在跳动的心脏,一想到葛即安对他的好,那颗心脏就会如同擂鼓一般,怦怦直跳。
真的,快坚持不下去了,抵抗感情的所有墙壁,都已经变得岌岌可危,假若葛即安再对他好些,站在危墙之下的他,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吧。
李小满的双耳已然听不到外面的雨声,他只听得到内心在偷偷哭泣的声音。
“算了,还是装傻充愣吧,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一把扯住被子,将自己掩盖在黑暗中,打定主意不再思索,总之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还生着病呢,想太多的话,可能会发烧。
李小满到底还是多虑了,因为那天下午葛即安失约了,根本就没能来。
还是潘二龙给李小满捎来口信,说葛即安近几天有事,不能来看他。
可李小满怎么问,潘二龙也只是打哈哈,怎么问他也不说。
“二龙哥,你知不知道你很不会撒谎。”李小满直接撕开潘二龙企图掩盖真相的意图。
潘二龙堆起了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小满,你咋就不信我呢,安子这几天要给别人看病,没空来找你了。”
“那你干嘛搓手。”李小满指了指潘二龙乱动的手掌。
“这不是天冷嘛!哈哈、哈哈……”
估计是实在扛不住李小满的凝视,潘二龙立马就撤退了,走之前还嘱咐李小满好好吃饭。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李小满用筷子敲着碗边,发出一声声脆响。
葛即安今天还对他说过,最近来找他看病的都是患有风湿病的老人家,也没听他说过村里有人得什么大病呀?
而且,这村里顶多就是给人输个液,扎个针,哪有需要他天天照顾的。
还是说葛即安瞒着自己什么?
李小满立即穿衣穿鞋,抱着已经洗干净的砂锅走出屋门,“既然葛即安来不了,那我还是把砂锅送回去吧。”
他出门时已经是夜黑了,但层层云彩遮挡着银色月光,让人瞧不见片刻明亮颜色。
这时外面还没下雨,可冷气却丝毫没有减少,一接触外面的冷气,李小满就咳嗽起来。
勉强缓了过来,压了压喉咙,他就朝着葛即安的姑奶家去了。
一路上也碰上零星几个村民,但那些人都不是葛即安比较熟悉的人,所以李小满也不能从那些人身上询问到葛即安的事情。
许是他心中念着葛即安,所以脚步也照往常快了许多,过了一会,他就来到了葛即安的姑奶家。
大门敞开,看来屋里的人还没打算歇息。
等他走到院中时,李小满刚想提高嗓音对着屋子里喊。
就见到东边的屋中灯光正亮,窗户上有人影晃动。
那就是葛即安现在所住的屋子,可这个时间点还会有谁来找他啊,而且看影子好像还不止一个人。
他带着好奇心,慢慢靠近,当他走到墙边时,就能隐约偷听到里面的谈话声了。
“安子,你别怪我娘,大叔这就给你赔不是了。”
这声音听得挺熟悉,好像是王大叔的声音啊,这语气中好似还带着沉重的歉意。
李小满将耳朵靠在窗户边上,仔细听着。
“安子,村长我给你保证,他们家绝对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了。”
这里怎么还有村长啊!
紧接着,里面也传出来葛即安的声音,“没事,这事就是个误会,大叔,你放心,这件事我真没放在心上。”
“年轻人真有气量,那我们就不多打扰了,你好好休息啊。”
“对对对,那叔们就走啦,你好好在家呆着吧,不用送了,大娘,不用送了,我们这就走了!”
他们要出来了!
李小满赶紧抱着砂锅跑出院子,左右看了一眼,就急忙躲在隔壁的大石墩子后面。
那石墩子前面还有两棵柳树挡着,只要不认真看,谁也想不到那里藏着个人。
自从李小满从黄乐那里听到,村长与葛即安妈妈的那个谣言后,总会想避开村长,尽量减少与村长的接触。
兴许是跑的太快,他的喘气声略微加重,所以当他等到那些人走到院门口时,就用臂弯遮住口鼻,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那边的动静。
不过一会,村长与王大叔就走了,只剩下葛即安与他的姑奶站在院门口。
“姑奶,你也进去吧,我来锁大门。”
葛即安的姑奶好像还对葛即安细声嘱咐了几句,然后也就返回院中了。
李小满偷偷露出个头,见葛即安正打算关大门,就立即站起身,冲着葛即安小声喊道:“安哥!”
葛即安身子一顿,朝那边一望,就看见李小满抱着个砂锅站在邻居大石墩后面。
即便现在不见半点月光,可李小满的双眼早早就在黑暗中适应好了,所以就葛即安面对他的那一刻,李小满就明白葛即安找借口不来看他了。
葛即安的下巴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纱布,左侧的脸颊上似乎也有伤痕。
他一个大夫怎么就突然变成伤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