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海尘一路随三人到了云岛,彼时滕光心事重重无暇顾及,耕烟又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不愿面对。
一下了飞剑,耕烟就要回暖幽居,恰好撞见缀月,被牵绊住。
“稍让一下。”
他欲绕过缀月,却被赶来的令海尘捞住肩膀,扳回身子。
“阿烟,你为何躲着我?”
耕烟说的却是,“令公子,怎么跟来了?”
缀月被蓦地一撞,疑惑非常。岛主和春烟二人一日不见踪影,已是奇怪,如今耕烟却形容不安一反常态,早早离开的令公子却追在耕烟的后面。
难道说,令公子口中的故人正是耕烟?
既然相识,耕烟又为何躲着他?
令海尘面露伤心之色,“你若不认得我便罢了,你明明认得我,却不肯和我说话,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吗?”
往昔求学时,令君何尝这样卑声下气?
耕烟不免心里一疼,忙不迭说,“并非你之过错。是我……”
他看一眼缀月,终究退了一步。
合欢宗放荡多情的教子,与天灵宗正气凛然的爱徒,又岂是同路之人。他若与令海尘叙情,则必然要提起分别后的故事,则必然要提起那段乱七八糟的岁月。
他本不以出身为耻,可是自离宗以来遭遇种种,讥笑唾骂不绝于耳,便不得不多几分心思,尤其是在心念之人面前。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他宁可让双方都从这次久别重逢中冷静下来,也留给自己慢慢思量的时间,不至于让一时的心急口快酿成恶果。
至少让令君眼中的耕烟,再维持一段青春美好的印象。
“今日令公子还请回吧,云岛并非清闲之所,耕烟还有公事在身。”
说什么公事,也不过田园荒芜,岛主既然带他们出去,自然也无心计较。
令海尘当然看出这一点,可是被缀月拦下,竟也奈何不得。
“令公子何必心急,你是云岛的常客,想见耕烟还不是随时的事。”缀月在心里补齐了前因后果,这才开口说话。
说起来,刚刚耕烟那一眼让他以为自己成了电灯泡被嫌弃,可是看耕烟的态度,好像确实是故意避开令海尘。虽然不明白其中缘由,缀月还是决定向着自家人,就当一次电灯泡。
只是这中间人不能太不讲情面。
缀月悄悄附耳道,“他现在不愿见你,你追上去又有何用?更何况岛主还在场,你把他置于何地?令公子总得为耕烟想想。再说来日方长,今日见不到,以后你来云岛时,就不能找些理由去看他?”
令海尘这才慢慢冷静下来,虽然心里仍是按捺不住疑虑与伤怀。他大概也知道,阿烟最后那句话是在提醒自己,不能为了私情而败坏其在云岛的处境。
他与滕修士毕竟只是探讨学问的交情,他这样不管不顾,去亲近人家的侍从,实在不顾对方的颜面与礼节,这叫阿烟在云岛上如何自处。
“还是缀月公子考虑周到,是海尘唐突了。我当明日再下拜贴,还请公子不吝接待。”
如今再求见缀月,已不单单是探讨仙法与岛屿建设,更成了他暗度陈仓接近阿烟的借口了。
缀月说,“令公子客气了。”
令海尘依次拜别众人,只是转身面对滕光时,一贯钦佩的目光中掺了些许夹杂着心痛的复杂情绪。
但滕光并未注意这一点。
他陷入了交际史上最大的危机,那就是拾春不肯看他了。
当他还是单纯的滕光的时候,拾春只会因为胆小而低下眼睛;而面对宜明,拾春从来都是笑眼盈盈,目露期待。
可是现在,拾春分明不是因为害怕才背过身子。
拾春知道自己是宜明了。
拾春在生气。
宜明的身份,本该由自己亲自说出口。可是洛奕揭露出来,他就不得不揭下这一层面纱,在不合宜的时机向拾春袒露真相。
“我不是有意一直瞒你。”
身份错位本是个意外,只是拾春心机单纯,把宜明和岛主视作两人,他便生出了几分逗弄的心思。后来他发现,只有以宜明的身份出现,拾春才能摆脱被笼罩在岛主阴影下的胆怯心情,坦然地向他露出喜悦的目光,对他畅所欲言,毫无顾忌。
他喜欢拾春对他说的每一句真话、倾诉的每一份真情。
在竞争攀比之风弥漫的求学生涯中,在暗骂吹捧虚情假意混杂的人际关系里,他不曾为人世的感情有一分停留,只因他迟钝的心灵不能过滤真实的善意。
在艰辛创业、清修苦习的岁月里,在他费心经营、不辍耕耘的云岛上,他也尝试安放一道相互联系的枢纽,希望亲手打造自己心目中的地利人和。可是烟月二人毫不犹豫的下跪请罪,让他意识到“岛内和睦”又是一场自以为是的幻影。
与拾春交心之前,他甚至不曾真正了解一个人。
“我怕你知道事情之后,就不会再露出那样纯粹无忧的笑容了。我害怕与你变远,可是现在,是不是才真的与你变远了呢?”
滕光走近一步,低下身子,似乎想要看到拾春的眼睛。
拾春却并没有如他想象一样,露出气恼或是过分伤心的表情,只是他的目光惶惑中带一丝轻愁,像是在无声地质问。
你到底是滕光还是宜明?
你真的是我的朋友吗?
冷冰冰的是你,温情款款的也是你。
打压我的是你,支持我的也是你。
让我受苦的是你,救我出苦海的也是你。
我所认识的,究竟是哪个你?
——我真的认识你吗?
这目光镇住了滕光。
他从未面对过这样复杂的眼神,就像是翻遍了藏书阁的书,最终发现试卷的最后一题无解。
于时缀月已送走令海尘,见到滕光单独与拾春一起,隐隐透出他人勿近的气氛,便不敢打扰。正好手头无事,就去戏弄耕烟,顺便套套虚实。
滕光这时想起缀月来,企望这个拾春信赖的公子能够给自己一点灵感,可是土系灵气的远去让他意识到缀月已不在周围。
他现在就像一个抄不到答案的学生,无助地留下了一道空白。
“请不要问我啊。”
拾春至此的一生,被坏人骗过,被好人也骗过。那些谎言或是善意,或是恶意,都没有这一次让他彷徨不安。
他分不清眼前人的面孔。即便他知道面对的人是宜明又如何?滕光的身份不可回避地摆在那里,让他不由自主地逃避。
他的心一定和蓬草一样乱。
“您让我,自己呆一会儿吧。”
滕光无言。
无奈的是,他于辩解事上常常讷言,于退让事上却极有经验。既然不能趁热打铁,便尊重对方的意愿。
当天下午,拾春搬出云台小筑,重新住进了竹屋。
滕光倒不介意夜宿他处,只是见拾春对这里有所介怀,便由他去了。
缀月从耕烟处吃了闭门羹,又得知拾春要回来的消息,便赶忙收拾好屋子,专待他来。他本有几分八卦的心思,不过在看到小家伙怏怏不乐的表情后,又渐渐地打消了。
是夜,拾春心绪不安,坐在院子里不愿回屋。缀月催他两次,他只说知道了,便让公子回屋。
自己就蹲在地上,茫然地望着天上的星星,回忆梦里那些破碎的光亮。
他好像并不愤怒,他很久都不知道生气是什么滋味了。
或许当那些人嘲笑爷爷奶奶时,他是生过气的。
可是沉浮于黑夜之中,他最害怕的是失去那些星星。
星星再小,也是希望。
如果星星都碎了,还有什么值得相信?
流萤自石草间升起,在拾春眼前摇晃了一圈,他后知后觉,感到脖子发酸,便低头站了起来。流萤飞向了竹篱之外,拾春回屋前朝那边望了一眼,看着点点微光没入田中。
暖幽居的方向,昏黄亦未歇。
耕烟自谢客后心绪不宁,脑中总浮现街市上令海尘捉住自己的模样,他后来跟到云岛,拦住自己,也是那般情意恳切、似有千言。耕烟反复回想,疑心那不过是自己美化后的印象,就算如此,还是忍不住将其放在心头,辗转反侧。
他记得我。
他竟然记得我。
这些年梦回之时,他也偶尔怀念起自己,把那段青葱岁月拿来咀嚼吗?
多情还似少年。
还在合欢宗时,耕烟就借着道听途说的消息,无数次深情描摹过令海尘的容貌身形。
长大后的阿尘应当更加身形修长、容貌俊朗,眉宇间还会透着勃发的英气。每每想起那些画面,耕烟的心底就升起一阵颤栗,引得他情自心起、□□难眠。
后来相见,又觉得想象实在匮乏。令君的改变又何止容颜,其风仪独秀、举止有节,恰似细雕慢琢的美玉,也无怪三界那么多为他倾心之人;观其气质,又比当初褪去几分轻狂,多了自然的从容和稳重。
偏偏是这样的令海尘,于万千人海中找到耕烟,唤他一句年少时的昵称。
教耕烟如何不动情?
合欢宗的人向来不会忍欲。
耕烟还未察觉时,手便已贴近身下,待意识回笼,被中已一团乌糟。
他发丝凌乱,抬手捂住了眼睛。
硕大的床板雕镂着男女交欢的恩爱画面,像是无声的讽刺。
阿尘,你错看耕烟了。
*
次日晨,耕烟照常去田里收割,心里念着令海尘的行踪。想他为了求见缀月也该来的,又怕他来,纠缠自己不放。
却没等到令海尘,就被拾春叫住。
拾春似乎后知后觉,意识到令与烟当街相会之事。他那时没有注意,令公子怎么后来就走了?
“有什么事么?”
耕烟没停下动作,他现在需要借劳作来分心。
拾春开门见山,“昨日令修士认出公子,公子为何没有跟他叙话呢?”
他仍然记得,耕烟给出的躲避对方的理由,是害怕对方忘记自己。
为何现在相认了,依旧不能相见?
耕烟本就心烦意乱,闻言动作愈发胡来,几乎要把那果树薅秃。
“你怎么这么爱多问!”
他语带嗔怒,拾春却不怕了。
耕烟恨死这样了,人人都不把他的威胁当回事儿。谁都能看穿他,他根本是色厉内荏,话说得再难听,也不愿真去伤人。
若真去伤人,岂留得对方在跟前乱语。
拾春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他,让他根本没有应对能力。岛主天性寡情,缀月又是关系微妙的竞敌,他的愁肠百折,除了眼前人,又能与谁说?
耕烟的语气还是软了下来。
“这是没有办法的。心若装着人,就变得软弱了。”
耕烟说得太过晦涩,拾春听不明白。
他以为,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会让人们变得更加强大。
为什么会软弱?为什么会不安?又为什么会……痛苦?
切断了这份联系,人就变得孤单。为什么宁愿孤单,都不肯迈出一步?
“那样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拾春执着地发问。
教耕烟如何解释?
他蹀躞良久,连土地都要踏平,才肯吐露那几个字。
耕烟说,那是爱慕。
不是故人,是爱慕之人。
拾春不懂:爱慕是什么?
爱慕是什么?
情之一字,最是难辩。
可耕烟心里知道,一切并非毫无缘由。
“爱是光。”
耕烟斟酌许久,终于抬眸,笃定地开口,“那是盘古斧劈开混沌的一瞬,充盈整个天地的东西。”
他这一声坚韧,似蒲苇成丝,余意缠绵。
“我原以为自己的世界空旷如太初,自从遇见他,才看清我本来的模样。那种爱慕,更像是信仰和追随。不是所有人都有照亮他人的能力,也不是所有人都渴望从光中获得救赎。天缘巧合,他是那样耀眼的人,又偏偏照亮了黑夜中踌躇不前的我。从此,他便成了我独一无二的月亮。”
“可是,我越是明白心中所求,就越害怕月亮破碎的那一天。害怕他的光变质,害怕那道光芒不再照耀我,害怕海枯石烂,一切皆成泡影。”
皎月照空,纵有云泥之远,又岂无半分垂怜?
唯恐月失云阴,连信念也虚化。
他的话像一道激越的钟声,响彻拾春的心房。
原来是这样。
他终于明白自己的痛苦来自何方。
宜明是他的光,也曾于歧路照耀他的梦,也曾坚定他的执着,让他做自己。
宜明懂他的叛逆他的不屈和痛苦,宜明看过他的心他的过去他的不堪,却对他说:我为你折服。
宜明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缀月公子疼爱他,耕烟公子照顾他,虚庭公子不曾苛待他,他们都是好的。
宜明却成全他,真正注视着他。只有在宜明面前,他才不必去思考所谓尊卑、所谓感恩,他才能袒露襟怀,活出本来的样子。
他们是不必避讳的“朋友”。
滕光却是黑暗,是不可忤逆的“权”,是高高在上、不可触及。滕光摧毁拾春的梦想,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睥睨施舍,却要他摇尾乞怜。
给予光明和给予恐惧、自卑和不安的是同一个人,让拾春感到错乱。
可是这错乱并不是怨恨。
他忽然明白——
他在乎宜明。
他害怕那道光其实是黑暗,害怕光明离他愈远。
可是细细想来,并非如此。
无论滕光还是宜明,其实都是一样的。
即使是以冷面无情的岛主身份出现,那个人的形象也在慢慢改变。所以拾春常常在滕光身上感受到宜明的气息,甚至会对滕光心跳加速。
他曾以为,岛主独断专行,肆意剥夺他自我选择的权利,是为了蛮不讲理地控制他,就像所有奴隶主控制奴隶那样。他也以为,宜明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的身边,毫无负担地肯定他的想法,是岛主兴致来时,用另一身份做的游戏。
这样的想法缺少推敲。
其实,那个身为滕光的人,早已回心转意。只是对方未曾言明,而是借宜明之口向外传达了。
宜明,其实是滕光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