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光拿着仙书再次从外面回来时,拾春已经睡下了。
也不晓得他怎么养出这么乖的性子,叫他好好呆着,真就一动不动,仍占着原来的那一小块儿地方。
滕光叹了口气,蹲身揽起拾春的肩和腿弯,把他抱到了里屋的软垫上。云台小筑里并没有太过高大的家具,穿越门前的屏风便是迭席,可坐可卧。滕光晚上习惯打坐修炼,干脆连被子也不铺了。
为了拾春,才从储物箱里翻出一层薄薄的丝被。
御寒倒也足够了。
滕光正要为他盖上,冷不丁被身下人捉到手臂,隔着袖子都能感受到力道中的不安。
“宜明?”
拾春含混不清的声音撞入滕光心头,让后者不住地作擂。
“你说什么?”
他发现了?为什么?自己明明还是这身装扮。
拾春没有回答他,只是紧紧抓着他,渐渐地生出泣音。
“对不起,宜明……”
滕光把薄被抛到一边,直晃晃地便看到拾春脸颊上两滴银珠子,随着对方摇头的间隙,银珠子扑簌簌地掉到软垫上,晕起一道破碎的湿痕。
“怎么了?”滕光屈身坐在席上,难得温柔侧耳。
他意识到拾春的状态有点不对。
“对不起……”
拾春并未睁开双眼,只是不住地道歉,分不清是梦话还是真言。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滕光摸了摸拾春的头,感觉到一丝烫意,便问,“你感觉怎么样了?”
拾春哽咽了一下,没有说话。
滕光便拉过一旁的被子,也不催他,就静静地给他盖上。
拾春的手仍抓在他身上。
“我……”拾春断断续续的声音许久才拼成一句话,“是不是真的错了?”
“错什么?”
滕光侧着躺下,用空着的那一只手支起脑袋,轻声发问。
拾春身在梦里,也开始觉得这对话无比真实了。
或许是甩不开的执念让他在梦中有此一会,让他在离别前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拾春便说,“我一开始就该听岛主的话,不该执意修行,更不该……在修行无门之后,妄图寻求捷径。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不光是色彩,还有大家。哪怕你就在我面前,我也无法捕捉你的身影。”
滕光心想,碧虚丹的威力已到如此地步了吗?
“现在,连身体都开始麻木,很快我就抓不住你了吧。宜明,我会变得越来越糟糕吗?我会……永远都这样,不能看,甚至也不能动吗?”
滕光愕然,一时难以言说。
他看到拾春睁开空洞的眼神,哀哀地望着他,好像要把在漫长的寂灭里积累的全部痛苦都倾诉出来。
“不会的。”滕光翻了翻身,低低地开口,“相信我吧,会好起来的。”
他的声音里似乎有着安定人心的笃定。拾春得了这番宽慰,迷惘中多了几分松懈,只是细细寻思犹然不解,便有声无力地问着身边人,“宜明,你真的不怪我吗?”
“不。”滕光摇摇头,“拾春,我说那些话是为了成全你,而不是摧毁你。现在你已经作出选择,与其迷茫惝恍,不如尽力寻找应对的方策。我也会帮你的……即使你真的失败了,我想……我也还是你的朋友。”
拾春仓皇的心因为这一句话得到治愈。
他最害怕的是被责怪、被否认、被收回喜爱和信任,纵然跌落深渊、粉身碎骨,他也不愿一生到了孑然无存。
他的嘴角渐渐生出一弧笑,随后,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找到宜明的臂弯,轻轻地蹭了蹭,以动物幼崽般的姿态依偎上去。
“谢谢你,宜明。”
拾春醒来睁开眼睛时,看到窗外的日光铺洒在黄罗色的迭席上,屋内重重屏风挡住他的视线,他扭头向窗外,只见幽幽云风花影。
眼前的阴翳暂时地褪去了。
他小心挪动身体,发现已经能自由活动,便悄悄绕过一层屏风,看着地上的矮几和软垫。
这的确是云台小筑没错,虽然那日不太敢抬头,只趁解释的机会粗粗看了几眼,但是这布局与印象无大差别。
自己果然被留在了岛主的房间。他说自己不用再做事,也不必在出门,真就是将自己软禁起来,不知要用什么法子惩罚自己。
拾春微微感到冷意,伸臂环了环身体,往窗边挪了挪。
岛主虽然说要罚我,却没有限制我的行动,至少在屋子里我还能走动。
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还有昨夜……昨夜宜明在这里,是我的错觉吗?
拾春背靠在窗格上,汲取着天光赐予的些许热度,但没能放松多久,便见到乌黑的袂影。
拾春脊背僵直,无措地向前迈了一步,目光不知往哪里投放。
“你现在能走动了?”滕光微扬唇,毫不客气地站到拾春身侧,半倚在窗边,把菱格窗开了一个小缝,“想逃跑吗?”
拾春猛地摇头,他怎么敢?
滕光呵地一笑,下了个避风咒,又打开窗子让日光更透一些进来。
“我把你的伤治好了。”
骤然叠加的暖意让拾春一颤,他低头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滕光话里的意思。
他摸了摸手臂,果然已经不疼了。
“谢谢岛主。”
拾春不明白对面之人的意图,或许这是新发掘的好玩的游戏,但是服从的本能促使他这样开口。
这谨小慎微的样子,哪儿看得出偷吃灵丹时的胆大叛逆?
昨夜他对“宜明”哭得那样伤心,是真心觉得悔悟还是单纯害怕被放弃?
“不用谢我。”滕光捏住他的手心,“你知道吧,这是有代价的?”
拾春轻轻颤抖起来,忍着惧怕和无端的猜测,低眉顺眼说道,“拾春已经没什么值得珍重的东西了,可是,如果还有什么是滕修士看得上的,您就尽管拿去吧。”就算他想要留住什么,事到如今,还有留住的可能吗?
哪怕要旧事重提,用他的身子作那档子事……
那也是他唯一的用处了吧。
毕竟比起不能看、不能动,像废人一样地活着,被炼成炉鼎,还能为云岛留下一些什么……不是为岛主,而是为了岛主庇佑的各位公子,尽最后一点绵薄之力。
“是嘛……”已经吓不到他了吗?
滕光揉了揉对方手心的软肉,低语道,“那你打算拿什么来取悦我呢?”
拾春低头想了想,没有抽回手。他就着滕光牵住手心的动作,将身子主动依了过去,右手软软地搭在滕光的肩前,“修士想要拾春怎样,拾春就怎样。”
滕光心中一动,本是玩笑话语,对方浑然不察当了真,而自己也反受了言语影响。
心中陡然起了莫名情愫。
未及反应,拾春的手指已顺着衣袖滑下,略带颤意地贴上滕光的手背,引他稍稍抬手,便剥开自己的衣襟。
“修士,拾春的身子还很干净。听人家说,炼成的鼎体也是很好的。”他的衣服已褪到一半,露出光洁的肩膀和锁骨,细小的抖动像是寒风中的菟丝无依的摇曳,“耕烟公子传授的冰心诀和您赏赐的灵泉的给养,遏制着我心中的欲念,如今也请修士为我打开吧。凡人的躯体只是无趣的壳子,若失去欲念左右的神魂,恐怕不能让修士尽兴……
“只是恳求、恳求修士,保留我一丝丝的神志,让我偶尔能和公子们会面,或是听到他们的声音,那样我就无怨无悔了。”
滕光的手几乎要贴上拾春的胸脯,这时他因对方话语而恍惚的心神才骤然回笼,他倏地抽开手指,迅速地拉上拾春的衣服。
这太过火了。
他不是没见过美色的人,也从未否定过双修的效益。只是他从未想过与人建立这样的关系,当初买下拾春的时候也一样。
□□的诱惑对他而言如石上画,美则美矣,触之冰冷。与他人的联结亦如风中纱,萦绕飘零、无可循迹。他既不愿意和不信任的人缔结关系,又不想趁人之危、为此……贬损情谊之事。
更何况,在他眼里,拾春不该是这样的。
行百里者,半于九十。
不应中道而改辙。
“别这样。”滕光无奈地放平了语气,不再逗他,“我对你没这种想法。”
对他而言平常的话语,听在对方耳中却是漠然的打击。
多么冷酷,就这样剥夺他唯一的价值。
拾春的血液渐渐寒凉。
如果连这一点用处都不能发挥,他又能拿什么来偿还修士所说的“代价”?又用什么来祈求和依恋之人的联结?
原来不论是初来云岛时还是现在,他的处境都一样没有改变。他无法成为修道人,来成全自己的夙愿和志气,也就罢了。如今连炉鼎的身份都要被否认,在岛主眼中,他还是那样一无是处。
“那拾春就没有什么了……全凭岛主的心意吧。”
拾春的手心有点冷,滕光注意到这个事实。
如果不去探索别人的内心,滕光其实很难感知到对方的想法。他有时以为自己在退步,结果却让对方更加恐惧或者恼火。
现在又是这样。
滕光反握住拾春的手,因为内心困扰,表情又变得像是生气,可是他开口时吐露着平静而令人费解的话语:“如果你明明一无所有,却还存在值得交换的条件……”他似乎纠结了许久,谨慎地衡量了这句话的正确性,最终说道,“那就是撒娇了。”
拾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