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炉鼎成长记 第21章 虚庭第三·5

这种郁闷的心情持续了好几天，拾春只是机械地在炼丹房里算着数，拿着钓竿去勾引那些形形色色的鱼。

仅仅由这些构成的生活，他真的满足吗？

拾春一直觉得自己不是贪心的人。

可是见过了太阳的光芒，又怎么甘心回到烛火幽幽的洞穴。

只因为光明覆盖的地方是有限的……

拾春浑浑噩噩地做着重复的活计，因为事务变得繁忙，他也没有太多心思关注四周的故事。

直到看到宜明的葫芦，他才意识到已经好多天没有见面了。

“宜明……”他伸伸手想要抓住远处藕色的衣痕，仿佛这样就能化遥远为咫尺，指尖的虚无却很快让他回到现实。

忽然觉得和宜明离得好远。

本来就是不同世界的人，和宜明，和大家。

他失望地落下手腕，低头看到熟悉的云靴。

“你叫我？”

拾春猛然抬头，宜明歪着头正瞧着他。

“你听到了……”

距离又变得好近。

“你不想让我听到？可你又叫我。”

“没有。”拾春否认。他稍稍凑近一步，拉住宜明的袖子，“我有心事。”

“哦？”

宜明换了这身衣服，就是特意来见拾春。前些日子借缀月的口向拾春告知决意，也不知拾春收到没有。近来他应令海尘的委托，忙着为新岛打造地基，对岛上的事也不太关注。

本以为今日回来，会看到拾春高高兴兴地跟自己宣布喜讯，没想到听到的第一句话竟是“我有心事”。

我连那么难办的事都给你免了，让你安安心心地在岛上工作，你又有什么心事呢？难道是卸下重担反而飘了，是以对现状生出种种不满？所谓饱暖生□□，四肢不勤亦生烦恼……

宜明苦思冥想间，听到拾春叹气。

“宜明，你说过吧，坚持自己的方向才是最好的。”

“当然了。”

你最大的特点就是对色彩感知的能力，宜明得意地想，一定得好好打磨。

“可是如果道路的尽头是……戛然而止的断层，或是悬崖，或是幽深的洞穴，或是……连尽头都没有，只有一直延伸的单调的线和等待在途中的死亡。你要怎么办呢？”

嗯？

“如果这是一条光线昏沉的小路，然而旁边还有一条平坦的、一眼能望到结果的大路……我能很清楚地看到大路的样子，可是我心里却在说：那不是我想要去的地方。宜明，你遇到过这种事情吗？你有过牺牲现状也想达成的……执念吗？”

拾春隐隐觉得他不该问，宜明这样的人，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都是自信的。他应该和每一个恣意穿梭于云层的修士一样，清楚自己的天赋和能力，从不为这种简单的事而烦扰。

天姿特秀之人，自然有目空一切的资本。

纠结反复、无所适从，只是沉浮于繁芜世间、高不成低不就的庸人烦恼。

宜明的嘴角未经察觉地拉成一条直线，若非有碍观瞻，他甚至可以当场表演一个石化。

大路、小路？

究竟我给你的道路是小路，还是你不愿意走他人安排的所谓的大路……

宜明很生气，他似乎又一次误会了身边人的意图。自以为做的好事其实只是给别人带来困扰？

“你能接受小路的结果吗？”

“你能接受跌跌撞撞，最终只是一无所获吗？”

他甚至有些咬牙切齿，像是恨铁不成钢。可是他心里流动的却是截然相反的想法。

你犯了错误，你有什么资格去决定别人的人生？你以为对方会欣然接受轻松的结果，但现实迥然不同。

你小看了面前的这个人，所以他伤心了。

就像昔日求学时，尊长笃定而同窗讥笑地说出那些“不可能”的片刻——

心湖里激起连片的波澜。

这波澜数十年如一日未曾停歇，你却要别人为你的宏图心如止水。

可是、可是。

想要将人生把握在自己手里的人，必然要回答这样的问题：

你的判断究竟为谁左右？

是热情、好奇，抑或利益、地位，抑或……他人的话语？

“如果失败的想象能打垮你，那就不该去。”

宜明列数着。

“如果你不清不楚，只是被如海市蜃楼般美好的想象所迷惑，只是想要追求漂亮的结局，那就不该去。”

“如果你犹犹豫豫，却被冲动的情绪驱使，只是为了反对某个人的声音，那就不该去。”

不会为选择迷茫的人是很少的，几乎所有人都要面临选择的权衡。

可是选择的背后存在最鲜明的逻辑：

那就是承受不幸。

如果无法接受代价，理想和抱负都只是虚谈。

“如果你要去，是为了想看到世界不同的一面，看到自己的无尽可能。……你就得一直摸索下去，去面对所有执着于自己选择的人所面对的，无穷无尽的挑战与前路未知的迷茫，你得接受闭着眼睛行走。拾春，你心里那一点不甘愿，能让你说出‘不后悔’三个字吗？”

拾春的心倏然振动。

陡然升起的紧张感不留情面地压迫着他。

他未曾思考过的细节被宜明的言语放大了，他确实设想过很多情景，在幻想与失望中沉沉浮浮。迷障烟岚，云天渊沼，仿佛只有一线之隔，却难从寥寥几步中见分晓。

虽然早有忍受艰苦的决心，他却未曾追问失败的代价，好像失败是件可憎的、不该存在的、理应避免的东西。

不、他不是没有看见，他只是不敢确定、不敢接受。

“如果……我能呢？”

拾春恍惚地说。

如果我不能呢？

他同时想着。

“那你就要把自己看作沧海中的一粟，”宜明自一旁剥开一粒麦，捻在两指之间，“最微不足道也是无可取代的那一粒。它今日藏于麸中，明日便要远走于云天混沌，或许会在什么地方落地生根，抑或长期漂泊终湮灭于太虚的幻气。与你同苞的都不会懂你，谁也没有走过与你相同的人生，谁也不值得你信赖。”

“你可能会历经绝望、孤独和无助，穷途之际唯一陪伴你的只有此刻的一句‘不悔’。但无论是历尽劫波抑或云帆沧海，你终究会在这条道路上得到独属于你的谜底。”

“这样你也能做到吗，拾春？”

宜明说完，就只是静静看着面前的人，等待他最终的答案。

“我……我不知道。”

兹事重大。

安能立定？

拾春彷徨茫然的心因宜明的话语再次陷入混乱，可是冥冥之中又见一线牵引，狭缝有光。

“如果任人摆布就能得到相对顺遂的人生，我没有理由拒绝的。我也没有办法……可是我的心里还是会遗憾，很遗憾、很遗憾，那里还有太多风景我没有见过……”

哪怕山的尽头还是山、水穷之处云无生。

得到过和盼望着，终究是不同的感受。

宜明并不对拾春的回答感到欣喜或是失望，哪怕拾春会公然违背他作出的决定。他的话既是问拾春也是在考验他自己，如果拾春最后成为一个无比普通的失败者，你能接受这样的代价吗？好奇的代价、挑战的代价……宽容的代价。

你现在的选择将来甚至会回过头来否定你自己。

你的权衡、你的决心、你的信任，以及你的眼界与境界。

宜明松开了手指，一阵飙风卷走了即将坠落的麦。

“若不着急的话，就慢慢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