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拾春会在灵池前偷偷练完御剑再回屋子。
白天要做岛主吩咐的事,再去炼丹房接受虚庭公子的奇怪知识灌输,夜晚依旧回到竹屋。
这样的生活难免有些割裂,拾春总觉得魂魄辗转来去,一时找不到落点。
如果能出岛看看,会不会好很多?
他抱着这样的期望。
很快迎来了一个下雪的日子,拾春不太耐寒,只能待在竹屋里看书。疏影横斜,窗棂忽然被叩响,拾春扬首,就见宜明半蹲在窗沿上,一手扶着抬起的竹帘,低头温和地看着他。
“岛外暖和些,要去吗?”
说着,宜明就跳了进来。
“去!”拾春赶紧放下书,“需要告诉公子吗?”
耕烟公子忙着收麦,虚庭公子正在算账,缀月公子要照料动物,其实都没时间管他。
但是若是偶然有事找不到人,可如何是好?
“不用。”宜明阖上窗,拉好竹帘,“跟我走就是了。”
他们从御剑台出发,转眼间离开云岛,飞入一片虚芒的混沌之中。
拾春隐隐约约看到一些浮动的岛屿,想要告知宜明,却发现座下的葫芦飞快地掠过,宜明连眼睛都不转一瞬。
“不去那些小岛吗?”拾春不解。
“那些先留着。”到了一处稍微空旷的地方,宜明才开口,“我想先找一些鱼岛。”说着,他念动法咒,召唤出一段文字。
【西南方出现一片竹林。】
宜明叹了口气,再次驱散这道文字。
拾春猜想岛主给他布置了什么必须钓上大鱼的任务,看到宜明多次召唤又挥去字符,他渐渐明白这是某种随机发现小岛的咒语。而且有时候小岛明明近在咫尺,不念动咒语就不会现出原形。
“没有灵力就不能找到小岛吗?”
宜明顿了一下,解释道,“除了灵力,还要消耗神识。八个时辰之内我的神识是有上限的,如果用完了就没办法了。”
“哦。”
拾春有点失望。
“最后两次了。”宜明看着并起的双指,“如果还没有的话,我们就去海市蜃楼吧。”
拾春点点头,其实他去哪里都无所谓。
可是在宜明将要念咒的一刻,他忽地感觉灵光一现,慌张按下了宜明的手。
“怎么?”宜明疑惑回眼。
“我好像……看到了。”
“嗯?”
宜明静静看着拾春。
拾春不确定地说,“是非常微弱的颜色,对不起。我想如果你能根据方向去寻找就好了,但是这个咒语的结果是不可预测的吧。”
“并不是完全不可预测的。”宜明说,“如果多消耗一点神识,把两次变成一次,就可以选择想要的方向了。不过,这就是现在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拾春拦住宜明的动作忽然不那么坚定了。
“有可能会失败哦。但如果你能相信我的话……”
或许神识对修士来说没有那么珍贵,可如果对宜明来说这是达成今日心愿的最后机会……他还是希望宜明能够成功。
“你说,我试一下。”
拾春的眸光亮了一点,他缓缓地抬起手,犹豫片刻,终于指向了一个位置。
宜明确认目标,便念起咒语。
远处浮现一道浅浅的蓝光,两个人屏气凝神地盯着空气中浮现的文字,可是文字没到一半,就渐渐地模糊淡去,连同那道蓝光都被雾气隐没,渐渐飘到了不可知的空间去。
拾春感觉混沌中的气流有一点点冷。
“消失了。没有成功吗?”我的话反而影响了咒语的效果吗?那抹颜色,真的是自己看错了吗?
拾春呆呆地看着土黄的葫芦的纹路,藕色的衣角叠在霁青裙上,有一种不该交错的荒谬感。
“不是你的问题。”宜明言简意赅,并未注意到身边人的微妙情绪,凝眉思索方才的异状。几息间,他下了决心,“我还可以再试一次。”
拾春抬起头。
宜明从纳戒里抽出一根仙草,“该说是……为了不时之需?虽说很难吃就是了。刚刚的试探很有意义,拾春,你还能看到吗?我要再试一次。”
拾春重重点头。
“它还在那里,虽然很微弱,但是没有消失。”
“好。”
宜明闭眼,心念合一,再次发动咒语。
补充的两点神识顿时消耗干净,但是碧蓝色的小岛却真真实实地显现在他们的面前不远处。
“太好了!”拾春庆幸道,“我看到小岛了,它的颜色好漂亮。”
宜明睁开眼睛,目光也有一瞬的惊艳。
“是北冥池?”
这是难得一见的浮空岛,平日里至少消耗几百次神识才能偶然遇见一次。
如果这次不是误打误撞……
宜明更加坚定打磨拾春的想法。
“那是什么?”拾春问。
“是非常稀有的小岛。拾春,你做得很好。”
宜明露出一分笑,催动葫芦往岛上去。
北冥池不单是一座池子,它周遭被石林围起,需要破解迷阵、斩断拦路巨石,才能抵达池水所在处。池水盛产稀有鱼类,池心则安放着珍贵的水明石。
宜明带着拾春在石阵里转来转去,挖掘了不少金玉,才打破通往北冥池路上的巨石。
“拾春,你御剑到池心,去拿水明石吧。”
宜明这样说。
“我?”拾春微微张大眼睛,他练习御剑才只有短短几天,宜明是知道的呀,“我能去吗……”
他不安地低头看脚边的池水,碧蓝透亮、清澈见底,但是那层层叠叠的石壁已暗示池深难渡。
“你是不是故意戏弄我,我一定会掉下去的。”
“没关系。不管用什么方法,你去取就是了。”
宜明已经准备好钓竿,优哉游哉地蹲在池旁钓鱼了。
“我要是掉下去,你会接住我吗?”
拾春犹犹豫豫,扭头企图求助。
“我不保证。”
怎么这样。
拾春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在池水的边缘试探许久,几次凝起精神想要念动咒语,终于在看到池水的瞬间又扭头放弃。
就这么反反复复。
直到宜明说,“如果你拿不到水明石,我们就这么一直呆着也很好。”
那岂不是糟了!
且不论要僵持在野外……岛主和各位公子也会问起的!
“宜明,你真是坏透了。”
拾春捏捏拳头,干脆把外衣脱了,穿着内衫裤子就钻入水里。
“啊啊啊,这边有鱼——”拾春哀呼。
宜明哭笑不得,“你竟然选择游过去?”
“是你说的,不管什么方法。”
拾春的衣服半浮在水中,衬得他更加清瘦。不知是不是宜明的错觉,小家伙好像比第一次见时长高了一点点。
拾春只与鱼缠斗了一小会儿,就用自己在灵池里培养出的凫水技能,缓慢地朝池心游去。
“你好像一条大白鱼。”
宜明不紧不慢道。
“我才不要当鱼……”拾春的手已经触摸到池中沚。他深深喘了几口气,慢慢地爬上那一小块陆面。
看到水明石了。
就那么安然地躺在小小的石台上,无声无息地散发着寂寞的幽光。
听说每一个岛上只会有一个宝物,一旦宝物被取走,小岛就会坍塌或消隐,然后在数百千万年的光阴里默默重塑。
永恒的只有无尽的循环而已。
拾春小心地站了起来,正要伸手去触碰那颗光洁的明石——
天空中一串冰针刺下,咫尺之距便要扎穿他的手掌。
葫芦里飞出一道黄泥,电光石火之际将冰针淹没包裹,一并甩到了明洁如镜的池里。
水面迅速结起一层厚厚的冰。
拾春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见宜明慢条斯理地出现在身后,而对面的石林之上,坐着一个神情严肃的美公子。
“阁下,何必无故伤人?”宜明泰然开口,神情却不容回避。
美公子并不说话,自天中传来另一道声音。
“我当是哪儿来的小家伙,原来是师兄的仆从。”
洛奕驾鹤登场,衣着正派而神情倨傲轻佻,“看样子还是个炉鼎。师兄,你挑人的眼光可真是差,就算是暖床人,也不该选这么弱的家伙。掷珠不过丢了几根针,他别说躲了,连看都看不到。”
师兄?
拾春本以为自己来岛上偷宝石,被看管池水的仙人发现,仙人恼火才会降下惩罚。可是看样子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这个人还叫宜明师兄……
宜明的过去……
“好久不见。”宜明客气地寒暄。
这样的态度似乎让洛奕不悦,他狠狠踢了一下坐骑,稍降了半个身位,仍是趾高气扬的。
“师兄,我们难得一见,你对我可真是冷淡。我听说你自己建了岛,可是怎么穿得还如此寒酸,连仆从都这样手无缚鸡之力。”
洛奕看了看石上的公子,随意地招了招手,就把“掷珠”叫到了身侧。
“瞧瞧,”洛奕捏住那人的下巴,似是把玩物件一般,肆意地展现着毫无反抗之意的从人,而后者只能收敛神情,木然地任由摆布,“这可是天然的水灵根,千挑万选出来的修士,到头来也不过是这样的水平,连个水明石都夺不过来。可是啊师兄,你若不曾离开师门,比这人好百倍的仆人,都任你挑选。宗门第一的弟子,想要什么得不到?”
又是水修。宜明一言不发,只是迷茫地想,并不是天下强大的水修都死绝了,而是天运偏偏不肯让他遇到一个。
洛奕说得没错,如果当初能够利用宗门的土地和资源,云岛的发展一定如日中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五行灵台都启动不了。
他的沉默在洛奕看来是后悔,于拾春眼中又是另一些东西。
拾春惊异于宜明本可以有自己的岛,又震撼于掷珠的身份和力量。宜明的师弟显然把自己看作宜明的仆人,并且轻易看透自己的炉鼎之身。自己被外人轻视已是家常便饭,可是连那么厉害的水修,也要被他的主人说一句不过如此。在那个师弟眼里,到底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宜明,而宜明又是怎样想的?
“宜明,原来你……”曾经是那么辉煌的人。
他本是不自觉地脱口,没想到忽然触动了洛奕的神经。
“你说什么——宜明?”洛奕倨傲的表情有一瞬的扭曲,这让拾春吓了一跳,且大惑不解。洛奕不平静地倾身,“师兄,你竟然让他叫你宜明!”连他这个师弟,都只敢以尊称相待!“你对下人未免也太放纵了!”
他浑然没注意到,一旁的掷珠露出了羡慕之色。
宜明差点忘记自己现在的双重身份,师弟出现的时候他竟也没有一丝违和感。师弟是资深修士,自然能够无视自己的外观变化,好在宜明的确也是他的名字,才不至于让师弟在拾春面前拆穿自己。
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含糊地“嗯”了一声,毫不委婉地转移话题,“话不多说。总之,水明石是我们的,希望你不要插手。你旁边的人擅自攻击的事,因为没伤到人,我且不计较。你要是还纠缠的话,我也不会客气了。”
“纠缠……”洛奕冷哼一声,为那句显而易见的敷衍感到不忿而憋屈,不爽了好一会儿,才接着开口,“师兄当我什么人?若是别的散修,我抢了就抢了。今日看师兄面子,那水明石就让给你们。呵……只是没想到,师兄对那种一看就一文不值的小炉鼎,也如此关、爱。”
拜托,这个师弟怎么这么喜欢抹黑。拾春不快地想。
“我又不是宜明的炉鼎。”或者说,不是任何人的炉鼎。
这话被洛奕理解成了:我才不是炉鼎这么低贱的东西,我的身份是宜明的配偶!
他的脸色更加铁青。
“师兄,你果然是越来越堕落了。”
“你说够了吧……”宜明脑袋已经快冒出黑线,要不是念在短暂的同门之谊,不想把事情做绝,他早就用树藤把这人打出几百米远了。
明明这么久没见了,怎么还追着过去的事不放。
洛奕显然有几分不满,不过也不想再自讨没趣,“既然北冥池的宝石已经被拿走,我也没有逗留在这里的道理。不过我想问问师兄,今年举办的仙界评比,你去不去?”
每隔几十年,仙门宗合就会将部分空闲土地合在一起,组织一场跨越三界的评比活动,并各自选派一位长老作为幕后裁判。比赛内容包括仙法、修为、成就、财富等,报名条件不限,只要获知消息并能通过文字指引按时抵达评比现场即可。因为评比的主要目的是探探三界形势,并没有太多利益牵扯,所以相对公平。仙门宗合的子弟大多被强制参加,他们的成绩会被作为参考指标,其余参加者多是各派的头部弟子和慕名而来的散修。
宜明不太爱参与这样的活动,往往只是看宗合公布的数据来确定自己的相对实力。
更何况,作为仙门宗合的叛逆弟子,被哪个长老认出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不去。”他斩钉截铁。
洛奕失望绝顶。
你若去,定能折桂摘冕。他这样想着,终于轻讽一笑,“也对,胆小鬼自然有胆小鬼的去处!”说罢,便扬长而去。
只有掷珠在临走之前,深深看了二人一眼。
有点……莫名其妙。宜明抽了抽嘴角。
他回头,把水明石放到拾春的手上。
“拿到了,我们就回去吧。”
拾春捧着水明石,想着宜明和那个师弟的对话,顿了许久,忽然扬声问,“宜明,像掷珠那样的水修,我也能够成为吗?”
纵然那个师弟误会了我和宜明的关系,但这样弱小的我和宜明站在一起,才成为那个师弟嘲笑宜明的源头吧?不仅仅是为了这个原因。他清楚地看到掷珠是如何轻而易举地挥袖腾云,他的冰针那样简单鲜明地把池水冻结。对于真正的修士来说,那不过是举手之间的事,可是却成为了拾春的奢望弗及。
他不想总站在谁的背后。
宜明一讶,“你怎么想到他?不过……那个水修的确还算强吧。“
是吧?宜明也这样说了。
拾春低着头,忽然有点迈不动步子。再次从水里游过去,想想也太滑稽了。
“不过……像他们那样的模式,还是太简单乏味了。”宜明的语气多了几分厌怠,“我更喜欢有特点的东西。与其循规蹈矩,面对并解析困难,从而找到独属于自己的发展方向才更有意思一点。所以就算仍然要迟缓地建设这样的云岛,我也并不觉得后悔。”他这么说着,眼神好像逐渐清明起来,“就算因为这件事而感到烦躁,我也仍然会投入进去。”
只有自己亲手打造出的桃源,才能成为当之无愧的顶流。
“所以,我想你也不必以掷珠为榜样。”你有你独特的地方,只要维持这一点就足够了。
拾春看不到宜明的表情,也听不到对方的话外之音。但他从这段话中得到了独属于他的切身体会,他隐隐发现宜明和他其实是同类。
脱离于人群之外,都不被众人理解。即使面对质疑的声音,仍执拗地选择自己的方向。
宜明的话给他更多的信心,让拾春知道自己并非孤独地叛逆。
所以、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