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烟次日收了昨夜的作物,便把麦种铺满田地。
说是不用浇水……
他将信将疑地退到香房里,隔壁的炊香传了过来。
缀月每日投喂,倒是把小狸奴喂胖了些。修士不需要外物果腹,食物最大的作用其实是补充气血和灵力。作物的品级越高,烹饪的工艺越复杂,产物的功效就越明显。拿到仙集上,也能卖个好价钱。
虽说岛主给了缀月一些自主的空间,不过但愿他不要失了分寸,宠坏拾春才好。
毕竟小家伙很快就不归我管了啊……
耕烟研香正出神,偶然听到水滴打屋檐的声音,意识到真的下雨了。
从小雨滴到瓢泼大雨只有一个呼吸的工夫,绵绵的雨水浪荡了整整两日。
天晴的时候拾春搬去了竹屋。
竹屋的布局清雅许多,没有骇人的毒虫摆件或是床顶的奇怪图画,玉竹屏风隔开内外室,除了卧房、正厅,还有专门摆放书籍的地方。竹屋外是被竹篱围起的小院落,一边种些花草,一边摆放了几架纺织用的机器。
缀月知道拾春来,便欢天喜地地出门,牵着拾春的手把他带进屋。
说是搬进来,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拾春在云岛上的全部财产只有初来之日滕光随手扔来的杂工服,所以只要人到了就算正式入住了。拾春赶早过来,本只是想趁还没开工,问问缀月自己需要做什么。
可是,为什么要把我带到卧室里……
缀月绕过屏风,从矮榻旁的衣柜上抱出一个锦盒,“我新做的,你瞧瞧好不好看。”
是什么?
拾春看着缀月打开盒子,施法拎出里面的物事。
云水蓝上襦霁青下裙,还有一双做工精美的鞋子。
“啊……”拾春露出惊叹的表情,“公子的手好巧。这是公子的新衣服吗?”
“不是哦。”缀月摆摆食指,“这是给我们的小水修的。”
水修?
真是一个让拾春暗暗嫉羡的词啊。
哪怕说是给木修、土修他都不会这样难受,他明明也有水灵根,但是不会有人认可它的价值。拾春连修士都算不上,只能陷入名为凡人的泥沼里,看那些天赋资质的人说说笑笑地越过他渐行渐远……
“真好啊……”拾春忍不住摸了一下裙身,柔软的材质像是春天的风、晴日的云,或是一把抓不住的流水,“那个人一定很幸福吧。”这么简单地拥有着拾春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
“如果你觉得幸福,那就是幸福了。”缀月将拾春转了个身,从背后附耳道,“穿穿看吧,这是干活儿也不会弄脏的材质,你不能总是一身灰扑扑的。云岛上的人,总得打扮得漂漂亮亮才好呢!”
沉浸在羡慕中的拾春费了老大功夫才听懂缀月说的话。
公子说,穿穿看。
“是让……我穿吗?”他犹有几分底气不足,语气很迟疑。
“不然呢?”缀月轻轻一拉,解开拾春腰间的带子,“我帮你脱也没关系,只怕你害羞。”
拾春的脸忽地红了,“我、我自己来吧。”
还是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
不仅为这衣服,更为缀月公子的措辞。
水修……
莫非缀月公子是默默认可自己的?虽然自己没有灵力,还这样弱小,但是公子没有因此就贬低自己……对呀,他还说过可以借修行的书给自己看,他不光是说说而已吗?
衣服穿上身时,感觉就像飘在雾里,不用风也能飞起来一样。
缀月公子为他系上了新的带子。
拾春赧然地看着公子乌黑的发顶。
公子真的好温暖……
“还是我自己来……”
“已经好咯。”缀月笑眯眯地抬头,“感觉很合身呢,我的眼力果然不错。”
“谢谢公子送我衣服,我一定会好好珍惜。”
“说什么珍惜……衣服只是用来穿的,反正以后也会有新的。”
缀月回到拾春身后,随手给他重新扎了一个发髻。
“好啦,漂亮多了。”
养成计划第一步——捏脸换装,完成√
拾春不知所措地回眸,水润润的眼睛里藏着说不出的言语。
真好啊……缀月心里感慨,眼里有光,就能看到未来了。
“去吃饭吧,然后到鸡舍去。晚些时候,我可以教你纺织。”
“嗯。”
拾春之后跟着缀月到鸡舍添了饲料、一一抚摸了鸡鸭牛羊。缀月还要照顾疏桐,拾春只好独自去喂鱼。比起浇水捉虫,这儿的工作实在有意思得多,也轻松得多。不过拾春知道,这是因为真正重要的活计交不到自己手上。
这里有太多需要灵力和创造天赋的工作了。
拾春看着池塘里的鱼,低低叹了一口气。
“叹什么气?”
冷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拾春惊起一身鸡皮疙瘩,火箭似的弹了起来,扭头转身。
果真是那个可怕的滕修士。
“岛、岛主,我没偷懒。”
拾春下意识地辩解。
怎么发抖起来了?上次还好好的。
滕光依旧没有意识到这是易容的效果。
“不打自招了?”滕光冷冰冰地开着玩笑,实际上风餐露宿让他的脸皮变得疲惫紧绷,他并未意识到自己的笑容只有十分之一的呈现,“放松点,我又不是问罪。听耕烟说,你预测出下雨了?”他正是为这事而来。
拾春被这捉摸不透的态度搞得更加紧张,谨慎地回话道,“是。”
“怎么判断的?”
拾春解释说,“每次下雨前,我都能看到风的颜色出现微弱的变化,然后我就知道了。”
“风的颜色……”滕光的眼睛微微发亮,可是这被惯然蹙起的眉头掩住,看上去就像面无表情一样,“你还能看到什么?”
“没有了。”拾春弱声道,对面的威压实在太大,他有些支撑不住。
滕光感到些许失望。
不过,这也算是个好兆头。如果能看到颜色是一个迹象,那就说明,拾春有着寻常水修所没有的独特天赋。
滕光不指望自己网罗到一个水系战斗天才或是灵力大能,亏空的地方自有其他的来弥补。他的目标是建设一流的岛屿,那么云岛上的修士最应该具备的就是帮助生产的能力。
像拾春这样凭借颜色来预测天气的能力,虽然在修界简直是鸡肋一样的存在,但对于滕光来说,是只要能够发掘和活用,就能够很好地实现辅助的优秀才干。
不过最重要的是,拾春究竟能将这种能力发展到哪一步。他的孱弱的灵根……
滕光的嘴角浮现出若有若无的微笑。
或许是拾春太害怕,竟把这看成了阴沉的冷笑。
“得让缀月多教教你才是。”
什么?让缀月公子也严厉地命令我、惩罚我吗?
拾春没有等到这句话的解释。
他看到滕光的身影进了竹屋又出来,可是缀月公子并没有一下子就变成魔鬼。午后拾春在纺织机旁弄乱了好几次丝线,公子也没有骂他。
缀月公子和耕烟公子完全是两种人啊。
即使他度过了几乎算是温柔的一天,到了傍晚也不得不去喝奇怪的药,泡冰冷的寒池。
耕烟在虫谷,药水盛在碗里放在桌边,拾春闭着眼睛喝完。心里想,现在自己不去虫谷捉虫,也见不到烛树了吧?
他漱漱口,叹了口气,转身向灵池。
在池边等自己的是缀月公子。拾春穿过竹径时,缀月正蹲在环绕着小池的圆石旁边,伸手探着池水。
察觉到脚步声,缀月欣然回头,笑道,“你过来了。”
啊啊,原来是这样。
缀月公子要亲自监刑了。
拾春并不因此而感到失望或难堪,如果无论如何都要奔赴苦海,那么缀月公子至少能让他多几许安心。
“公子好。”拾春正要脱下衣服。
“稍等一下。”缀月拉住他,表情凝滞了片刻,很快恢复和煦的笑容,“今天的水温会有一点变化。”
要变冷了吗?
拾春紧张地点点头,这才脱掉新衣,小心地跪坐叠好,然后试探性地向池水迈出一只脚。
温的。
水流暖纱似的缠住他的脚,将他的身体缓缓地向下拉。拾春顺着那力度进去,抬首正看到缀月于头顶处下望。
“池水……没有那么冷了。是公子做到的吗?”
“也不算吧。”缀月食指点着下巴,“岛主说他给灵池升级了,我就来看看什么样子,然后就发现一个神奇的机关。”他指一指池旁的圆石,“按一下就会变换温度了。不过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体质弱或是属性不合的人或许会觉得格外冷呢。”
拾春想了一会儿,惴惴不安道,“我是不是不该这样。耕烟公子命令我来,大概不是想让我泡暖水澡,我这样他会生气的。请公子按回原来的样子吧。”
缀月沉吟片刻,忽然说道,“你觉得,耕烟为什么要你每天都来这里?”
拾春愣愣地开口,“是为了让我心存畏惧,让我明白在云岛生存就像在这寒池里,必须时时刻刻记住冷的感觉。”
缀月一时哭笑不得,原本的设想也烟消云散。
“怎么会?如果这样的话,为什么他自己不来,为什么整个云岛无一人涉足这片灵池?”
拾春低下头,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道,“因为这里没有比我更弱小更没用的人了。”
“不是的。”缀月摸摸拾春头顶的乌发,让他的脑袋微微抬起,“这片灵池,是水灵根专用的修炼池。”
什么?
拾春震惊地说不出话,以为这是公子为了安慰自己开的玩笑。
见他不信,缀月接着说,“你没有发现你的身体变得不一样了吗?原本你的灵根那样孱弱,如今也渐渐充实起来了。只是那粒种子仍然无法发芽。毕竟你的体质太弱了,又有一股相冲的力干扰着。可是即便如此,这片池子也在改善你的身体。你不觉得,你其实越来越适应这里的温度了吗?”
拾春嗫嚅着唇,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还以为,是我变得更冰冷了。可是,”他惑然抬眼,“岛主允许这样的事吗?”
“若是岛主不许,耕烟怎敢私自主张?这灵池已荒废数年,你是第一个踏入其中的人,岛上没有水修,你呆多久都算不上浪费。”缀月瞥了一眼竹子上的刻度,敛眸继续说道,“你现在或许还不能察觉,等到你的灵根修复成长之后,这里充沛的灵气将会为你的修行带来很大的裨益。只是在那之前,你还要好好调养才是。”
“原来岛主真的允许我修炼。”拾春鼻子有点酸,甚至忘记现在光着身子的尴尬场面,“我当时真的以为,我要被炼成炉鼎,永远也当不成修士了。”
他仍然记得初入云岛时,那些羞辱的话语和冷漠的眼神。他就像浮萍一样辗转于泥流之中,梦想和尊严如秋花委地残碾成尘,只待无情的命运将他彻底宣判,从此无智无神,枯亡如日中的晞露。
然而时至今日,那些破碎如星尘的梦,好像被一片一片地重拾、渐渐地修补起来了。
“傻孩子。”缀月捏捏拾春的脸蛋,“明明是好好想想就能明白的事情。云岛上每天这么忙,怎么会有人以折磨别人为乐呢?至于炉鼎,我虽然不明白滕修士怎么想,但比起床上的玩伴,或许他更需要一个有力的帮手。拾春啊,这一点你还差得远呢。但愿在滕修士找到其他水修之前,你能够有所成长。”
他这句话让拾春心里希望的火花再次暗淡了些。
不过拾春很快打起精神,他明白多想与祈求皆无益,“我一定会努力的,不管要经历怎样的痛苦或是挫折,我都会尽我所能地向前走。”
“好。”缀月柔声道,“今晚开始我带你念书。”
修士念的当然是修行的书。缀月出身名门,自有家学渊源,藏书架上包罗万象,连一些已经绝迹的书都有藏本。他本人是土修,但并不吝啬于向其他灵系的书籍分享书架。
不过对于拾春来说,有些功法还是太深奥了。
缀月只好从基础讲起。
就这样竹窗添灯,仙袖盈香,拾春难免想起耕烟说过的话。
缀月是名门正派的人,不像我。
缀月公子和耕烟公子,为什么会来到这云岛上?如果说耕烟公子是因为背叛师门而不得已离开,缀月公子又是为了什么?
公子讲书太认真,他不敢开口问,怕被认作走神。
若是不潜心学习,公子怎会再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