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九年的大兴并不好过,北边的狄戎部落小股骚扰边境,西南的土司们蠢蠢欲动,东南的倭寇作乱就没停过,京城里的皇帝和摄政王之间势拔弩张,日复日,一轮又一轮官员因为党争下狱。
鲜血从崇明殿前蜿蜒到洪武大街上,侩子手的大刀卷了刃,锦衣卫和东厂的马累死的不知几何。
不过此时,这一切都与李猎无关,她这会儿还是个穿着绣鞋往泥潭里跳的的黄毛小丫头。
闽地湿气重,总督府里两位主子的衣裳总要熨好才能上身,可大小姐时不时就撒着脚丫子在府上各处爬树捞鱼,一日便换下五六套,府上专给她配了三个浣衣的丫鬟才堪堪能洗完大小姐日日换下来的脏衣裳。
李猎每日在府里玩的位置虽然不固定,衣裳倒是如出一辙地脏,隔一个时辰去瞧她,身上翠绿的衣裙就成老菜帮子色,又隔半个时辰去看,新换的亮橙色衣裳又糊上几块半湿不湿的泥巴。
可偏偏这小妹极爱美,耍的时候不管不顾,一旦玩累了,趴在丫鬟怀里休息的时候看见自己脏兮兮的衣裳,必定嚎天嚎地,大声叫嚷起来:“我的——衣裳 ——,我的衣裳丑了——”
她说到最后,次次都嘟着嘴,把声音拉得长长的,以彰显自己的委屈和不满。
李猎是闽浙总督李可为和早逝沁文郡主的独生女儿,浙闽地区地位数一数二的千金,虽说父亲因为战事常年不在府上,可万万没人敢怠慢这位小祖宗的。
见她这样嚎起来,跟着的丫鬟们怕被斥责,纷纷轻声哄劝起来,可李猎攥着拳头堵住耳朵,自顾自地拉长声音哀怨地叫着:“我的——衣裳——”
乳母莫妈妈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看见李猎嘟着嘴,跟小豚似的哼哼唧唧,不由弯下腰笑道:“我的小姐,怎么这样可怜,衣裳丑了要什么紧,奴婢抱你去换,好不好?”
莫妈妈祖上跟宗室沾亲带故,早年是沁文郡主的贴身大丫鬟,后来被李可为指给李猎做乳母,瞧着她长大,是李猎身边最有分量的嬷嬷,李猎也和莫妈妈最为亲近。
见了莫妈妈,李猎瘪着嘴摇摇晃晃地从丫鬟怀里起身,小牛犊子一样撞到莫妈妈腿上,把乳母撞得向后一踉跄,险些没带着李猎跌倒。
这六岁的小姑娘,胃口奇好,每日早上进完朝时后就要喝一盆牛乳,然后在园子里撒疯,午时便吃些海鱼豚肉,加上一大盘素油天葵,用过不到一个时辰,又叫着要吃糕点,傍晚要吃鲜面,里头搁几种贝壳小虾,再浇上小碗蟹黄,若不是莫妈妈怕她积食,李猎能再啃半个鸡子。
莫妈妈抱起小家伙,也不顾她泥水洗过一般的裙子,拍着李猎的背温柔地问:“小姐可肚子饿了?奴婢刚刚叫厨房准备晚食,小姐先吃些炸枣垫垫肚子如何?”
李猎窝在莫妈妈怀里,刚想伸出手去抓她摇晃的耳坠子,就瞧见被泥巴糊住的脏兮兮的手心,小姑娘又把手缩回来转而去揪住自己衣裳上干净的一块,没有刚刚撒欢时候的快活样,怏怏地回答:“就吃两个炸枣。”
手掌摩挲着李猎因为沾上泥水而显得凉凉的衣裙,怕她冻着,莫妈妈急着往屋里赶,一时也顾不得安慰明显不大高兴的小姐。
用完饭,莫妈妈遣散在屋里伺候的小丫鬟们,亲自抱着李猎去沐浴,莫妈妈挽起袖子,用水瓢舀起水,淋到李猎的身上,白雾飘飘的浴房里传来莫妈妈温柔的声音:“小姐今日不开心?”
李猎举起泡在水下小鱼模样的瓷瓶,倾斜小鱼瓶子,细细的水流从鱼嘴里倾泻出来,倒空之后又把瓶子压到水下去,小鱼瓶子咕噜咕噜地冒泡,她再把瓶子举起来倒水,李猎就这样闷闷地玩着瓶子,没有回答莫妈妈。
莫妈妈看着沉默的李猎,用香胰子给她擦脖子,自顾自说:“跟嬷嬷也不能说吗?”
李猎昂着脑袋,方便莫妈妈给她洗脖子,一只小手抠着小鱼瓷瓶的鱼嘴,好半天才嘟嘟囔囔地说:“爹好久没回来了。”
莫妈妈动作一顿,笑着用手捧起水冲洗李猎脖子上的泡沫:“老爷忙呢,把那些个倭贼杀完,就可以啊,回府陪我们小姐了。”
闻言李猎猛地转头看向莫妈妈,刚好撞上妈妈手里捧着的水,水迷了眼睛,莫妈妈赶紧从一旁拿块干帕子,刚按着李猎的脸刚给她擦了一下,李猎就从她的掌心挣脱出来,气呼呼地叫道:“可是马上就是我的生辰了!爹还不回来!”
因为养得好,李猎的小脸圆圆的,眉毛黑亮,凤眼怒睁,鼻头圆润,小嘴翘得要飞到天上去,她肉肉的胳膊搭在莫妈妈的手里,圆润的肩头被握在莫妈妈的另一只掌中。
明明是倔强的表情,熟悉的乳母却知道自家大小姐再说一句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莫妈妈心疼得不行,轻轻摇着李猎的肩膀:“好了,好了,姐儿,我们等下洗完去书房给老爷写信好不好?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要问,爹爹乐意回来就回来,不回来就罢了!我自己一个人过!”李猎把小鱼瓷瓶往前一砸,瓷瓶划过一条弧线,重新跃进水中,溅起的水珠洒在气呼呼的小姑娘的脸上。
她自己拽着干帕子胡乱地把脸上的水珠擦干净,抢过话头,不许莫妈妈再说:“我乏了,快些洗好吧嬷嬷!”
见状,莫妈妈只得叹一口气,依着李猎的意思不再安慰,快速给小姑娘洗完送到屋里去了。
李猎今日心情不好,不许丫鬟陪着睡在外间,她坐在床上气呼呼地看着莫妈妈和几个手足无措的小丫鬟,几乎是发了脾气:“我今夜无需叫人陪!都出去!”
说罢卷起被子,往里一滚,小小的人儿整个裹到里面去,瓮声瓮气的声音传出来:“嬷嬷也不成,我今夜不要人在这待着!就许我一个!”
在黑黢黢的被子里静静地等一炷香的时间,李猎没听到其他人的声音,赶紧从被子里爬出来,仰起头左一转,右一转,见屋里真只有她一个人,不由窃喜。
“嬷嬷?”她用气声叫到,没听到回应,李猎偷笑两下,又继续叫到:“小红?舒儿?”
李猎侧耳仔细地听,见真的没人出现才放下心来,撅着屁股挪到床上,从枕头下面掏出毛笔,又光着脚丫,轻手轻脚地溜到梳妆台前打开自己郡主娘留下的小匣子,掏出砚台和练大字的纸,蹑手蹑脚地走到桌前,就着房中不算明亮的灯光给父亲写信。
“爹,不知近来您的身体怎样?您那边战事如何?”李猎用笔一下一下戳着脸,晃着腿,绞尽脑汁想着给老父亲的问候,如何引出自己关心的问题,思来想去,最后只能干巴巴地写出:“许久不见父亲,女儿甚是想念,盼望父亲能平安归府相见,女儿猎敬上。”
门外侧耳细听里头动静的莫妈妈则松一口气,满意地回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