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水加了两趟,在宣菱示意洗完了,要穿衣服之前,樊小花都有些战战兢兢。
小丫头并不是害怕宣菱,只是方才她一句话问错,宣菱便沉默下来,这位客人有些奇怪,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一身尘埃洗净了,露出原本的模样来。
樊小花不知该如何形容,但泽川繁华,近海除了货船就属画舫最多,南来北往的天香国色樊小花见过不少,都不如宣菱的素净。
那是天地尽头一抔雪般的素净。
樊小花的家乡遭灾前,也随兄长去学堂,只是兄长正儿八经地坐在桌椅板凳中,而她只是凑数的,在庭院外跟小孩子们抓青蛙,偶尔闹腾大了,先生便会出来看一眼——着青衣的先生不过二十出头,手里卷着书,指头竖在唇上,轻轻“嘘”一声。
先生是某一年的探花郎,却只在这小小乡野间“授四时农忙的业,解家长里短的惑”。
先生也是雪,悄无声息地落在广袤土地上,宣菱像他,却像得不彻底,先生在旷野,宣菱在绝壁。
这抔雪太冷了,樊小花不敢靠近。
很快宣菱便将衣服换好,这远处观察的眼睛倒是有些本事,衣服不大不小很合适,缎子确实上好,颜色也亮堂,上半身是初荷粉嫩,鹅黄窄带扎紧袖子,利落又干净,裙边以白纱罩住,走一步便是云浪翻滚。
外表看来,宣菱就像个正常的十六岁姑娘,身量刚刚长成,发黑如瀑,举手投足还不够端庄,时不时有个稍显活泼的动作,可当樊小花瞥见她还在渗血的伤口,“正常”的感觉就消失了……谁家正常女儿家会洗澡洗到一半,忽然拿剪刀放血的。
云时微在她换衣服时就等在了外头,洗澡水的温度很高,血腥气蒸腾,甫一开门,云时微就蹙了蹙眉,她的目光向下移去,落在宣菱别于身后的左臂上。
“伸出来我看看。”云时微道。
她声音温和,却透着不容转圜的威慑力,宣菱低着头,倔强地立在原地,就像是个没耳朵的聋子,动也没动。
云时微与她僵持片刻,随后叹了口宛转悠扬的气,“你可是我招来的杂工,还没干上一天活儿就弄出个残疾来,我也是要负责的。”
顿了顿,云时微又重读了一遍,“伸出来我看看。”
气氛有些微妙,樊小花往旁边挪了挪,试图将自己挪出这块风雪地带,就连来接人的金发男子都停在走廊拐角处。迟到虽然遭人嫉恨,但主人家要求“仙长准备好”,看这剑拔弩张的样子可不像准备好了。
云时微跟宣菱对峙片刻,忽然泄气般笑了起来,她发现几百年没什么心绪波动的自己在置气,还是单方面跟个黄毛小丫头置气,宣菱全程低着头,可能已经出神到“初春三月穿这件长裙还是有点冷”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
“疼吗?”云时微问。
宣菱背影一僵,她抿了抿嘴道,“有点。”
“那……需要我看看吗?”云时微不再逼迫她,反而将选择权交还给了宣菱。
宣菱缓缓伸出受伤严重的左手,房间里只有毛巾能用来应急,所以伤口只是简单做了包裹,毛巾不算细腻,擦在伤口上有些粗粝的疼,最外面的一层也被血渗透,颜色惨淡,樊小花忍不住又惊叫了一声,只是这次压在喉咙里,听起来就像破墙漏风。
云时微将她手上的毛巾拆开,里头的伤口外翻,毛巾不够干,洗澡时又沾了多余的水汽,边缘已经泛白,血稍稍有些止住,浓稠泛黑,狰狞无比。
宣菱忽然小声道,“对不起。”
云时微有些好笑,“对不起什么?”
“我明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宣菱没再继续往下说。
她曾被修仙之人鄙夷,镇国将军府是大靖利刃,所向披靡,为国之重器,却抵不过一人一剑,尊严被踩在脚底,骄傲损毁殆尽,宣菱是肩负无数荣耀长大的,她曾仰望过群山之高,也曾以为终有一天,自己会留名史册,继续镇国将军府的传说。
然而一夕之间,她就化为尘泥,她所珍爱重视的一切都化为尘泥。
宣菱并不是在与云时微争,她只是下意识护着自己破碎的骄傲。
“傻话。”云时微已经掏出针线,缝伤口的疼并不亚于掌心被划开,并且这些疼细碎还不集中,绵绵长长的东一下西一下,偶尔还带着点痒。
宣菱想将手抽回来,连试了三下纹丝不动,云时微低着头,忽略掉小傀儡的不安分,“你矫揉造作你的,才十六岁罢了,从哪儿生出这么多的歉疚的心眼儿来。”
她说着,忽然停下来抬眼看了看宣菱,“我大几百岁的时候还在坑师父师祖呢。你护着你的骄傲并没有错,我还怕你生就一副中空身子骨,风吹就响,雨打就弯呢。”
隐山不是个好地方,骨头不硬,脾气不倔便活不下来。
“好了。”说话间,云时微已经扯断了线头,宣菱掌心的伤口被重新抹平,云时微又叮嘱道,“你现在虽然跟普通人不一样,但也是血肉之躯,既然是血肉之躯,就会有伤到无法修补的时候,到那时,你的性命就会终结,爱惜自己一点。”
“嗯。”宣菱小声应承着,“我还没有还你恩情,还没有报灭门之仇,我会爱惜自己。”
金发男子比樊小花离得远,却更会看脸色,他趁机走上前,“仙长,我家主人已经恭候多时,请随我来。”
离开船腹,跟着金发男子又走了半盏茶的时间,才到了一处清幽雅室,雅室四面拉着竹帘,遮得密不透风,门口站着八位身穿铁甲的护卫,除此以外,宣菱还发现自己洗澡这段时间,这艘画舫已经驶出港口,此刻正停在无边汪洋中。
雅室中焚香,沈光香,香气沉郁,就算四面被竹帘遮得密不透风,燃香的银笼也似个柔和的灯盏。
在宣菱的记忆中倒是有个人钟爱沈光香——大靖王朝明昌帝赵元章。
云时微掀开竹帘走进雅室中,鉴于宣菱是跟她一道的,自然也无人阻挡,雅室昏暗,只有沈光香笼照出书案前一亩三分地,而书案后坐着一位男子,看模样不过三十开外,黑色锦袍,头束金冠,即便此时低头研墨,都有种逼人贵气。
宣菱一共见过三次赵元章,一次是年幼时,四五岁,爹娘刚得胜回朝,爹受了伤,明昌帝亲自来探望,还有两次则是后宫饮宴,她与长姐受邀,远远瞧见明昌帝路过。
十几年间,赵元章面貌依旧,丝毫没有衰老的痕迹,宣菱也自幼听人说起过,当今皇上是圣人,活了两百年不见老,但奇怪的是膝下始终无子,后宫也寥寥,两百年前除了结发妻,还有两位贵妃,等这些故人辞世而去,赵元章便一心扑在治国安邦上,再无儿女私情。
但传说归传说,少有人知道这位帝王到底在想些什么,他过于特殊,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说法在他这里不成立,他耗死的忠义之士一茬又一茬,幸而赵元章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又有识人之明,才保得大靖飞速发展,声名不坠。
赵元章头顶悬剑,他见过两百年前神仙打架人间遭殃,整个淮京有一大半的土地焚为焦土,生灵涂炭,而另一半则被海水淹没,就连皇宫也未能幸免,伤亡之重,整整十年淮京都是一座死城。
生灵哀鸣乃帝王之责,赵元章并不认为自己是圣人,他只想竭尽全力避免悲剧重演,然而三天之前,镇国将军府还是被一名修士斩尽杀绝。
赵元章像是一夜之间觉得自己老了,泥潭中挣扎了整整两百年的无力感一下子涌上心头,他活了太久,怕是之后坚持不了几年,才主动找上了云时微。
他与云时微之间还有笔旧账。
雅室中除了赵元章之外再无旁人,桌案前放着两把空椅子,等云时微与宣菱落座,赵元章才停下了研墨的手,他第一眼先看向了宣菱……
赵元章并不认识宣菱,唯一的正式见面宣菱还是个娃娃,赵元章也只是以逗孩子的心情同她说过两句话。
而后宫饮宴是先皇后娘家的女子操办——明昌帝虽然心已死,后宫空置,但朝臣的家眷受邀入宫赏花饮宴一直是荣宠,于是开了先例,由先皇后家的女子一代传一代,承担这份责任。
赵元章并不参与其中,宣菱也是偶尔瞥见,当时明昌帝正急着赶路,无暇东张西望,自然也看不到远处的小姑娘。
“这位是?”果不其然,赵元章打量一番最后问。
“我隐山上一位籍籍无名的杂工,”云时微轻声道,“一具死人做成的傀儡。”
“……”宣菱并未反驳,她是仙人渡劫时褪下的一层躯壳,一个没有心的死人,纵使明昌帝与父亲为挚交,宣菱也没指望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来替自己报仇。
纵使赵元章有心,宣菱也不能。帝王肩上的是万千黎庶,不该为私怨做出牺牲,赵元章不是宣菱,没有不顾一切的勇气和孑然一身的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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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