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时微对隐山的形容过于抽象,宣菱倒是东拼西凑往上面加了不少理解,但亲眼所见跟虚无缥缈的猜测之间,还是隔着天堑鸿沟。
卫允轻轻叹了口气,“你肯拜入隐山门下,已经为我这一派积了大德,不管什么恩情都算还上了。”
这句话若是换成施月涵来说,宣菱十有九成不会信,但卫允十分真诚,他甚至走到窗户前,给宣菱打开了一道窥探隐山的缝隙。
外头风声凛冽,这道缝隙实在不大,宣菱能看见的不过冰山一角,就在这极小的范围内,岩石呈褐红色,像是一层一层的血冲刷其上,还有些顺着纹路沁入内部,形成了筋脉一样的花纹。
除此之外地面还凹凸不平,这种不平并非正常的地质构造,更接近人为,宣菱瞧见正对窗户的崖壁上有一道剑痕,痕迹贯穿整个峰顶,剑气经年未消锐不可当,浮云不敢自此经过,留下了一片秃头般的蔚蓝光景。
隐山已经不能用“穷山恶水”来形容,这简直是个老朽的坟场,比须弥镜反射出来的幻影还要真实——须弥镜只不过重复着噩梦,隐山却是个记录者,让噩梦得以延续。
卫允继续道,“隐山原本是个很大的门派,每三年一次敞开山门选拔弟子,不管是散仙还是已有着落的修士,都想借此机会上山,传闻隐山一派得以问道者众,群山洞府都无法与之相比。”
宣菱对他的话一知半解,却还是沉着气等大师兄絮叨。
“我们上一代,就是师父那一代,少说也有四五十人,而我们的师父也有师叔师伯无数,可而今整个隐山只剩了三个人,”卫允曲起手指,“师父、我还有月涵,你和小师弟拜入隐山门下,就相当于将我们门派壮大了一倍,按道理,师父该谢你。”
“……”靠两个人的加入将门派壮大一倍的说法有些过于心酸,宣菱都想安慰自家大师兄了。
施月涵在旁边凉凉补充了一句,“窥道之人通常能察觉门派气运,上次我听见师父嘀咕,说我们这一代也算人多了,以后恐怕会更没落。”
“月涵,你少说两句。”云时微不在时,都由卫允来当家,虽然这家中人丁稀少,拢共就两张嘴,不过隐山不同别处,光这地理环境就将难度翻倍,加上隐山弟子个性过强,一个中庸的都没有,卫允能管住施月涵就说明他慈眉善目之下还是有几分威严的。
施月涵卖了卫允三分薄面,没当着刚入门的小师妹让他下不来台。
“先将这碗粥喝了,过会儿让月涵带你在隐山周围转转,熟悉一下环境,师父大概还有一个多时辰才能出来,”卫允将白瓷碗端过来,“隐山拜师讲究多,你还未行拜师礼吧?”
宣菱将自己埋在碗里,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卫允让她想起自己的二哥来,虽说模样和个性都天差地别——
卫允温润如玉,就算是训斥也说得慢条斯理,看着是个不会打架的书呆子,而宣菱的二哥是个混账,十岁就跟人撕咬个头破血流,爹娘出面道歉,他小子还挺着腰板不认错,鼻青脸肿地带回家又被揍了一顿。
但卫允将粥碗递过来时,两人却有微妙的重合,家中跟宣菱年纪最接近的就是二哥,平常有好吃地好玩的,有他一份就有宣菱一份,两个人蹲在台阶上分享糖果仿佛还在昨天,但宣菱现在只能从别人身上瞧见些许二哥的影子。
宣菱被带上山时,云时微已经向自己的两个徒弟说清楚了她的身世,以及她现在就是个小傀儡,**凡胎,心脏还不跳动,纯粹是一个“碰巧”捡来的小可怜。
只是“碰”得太巧,倒像是云时微刻意在等。
宣菱经历过的事并非什么美好回忆,隐山上下最基础的功课大概是“逃避”,知道了也全当不知道,只要戏做的足,三师妹就没有什么全家被杀的过往。
喝完了粥,宣菱又休息了一阵,施月涵接受了大师兄吩咐的两件事,其一要带老三到处转转,其二要让老三休息好。
所以宣菱闭目养神的时候施月涵就在旁边给她讲睡前故事,大多是她胡编乱造的,譬如,“从前有个人,一直修仙修到八十岁没成功,于是一头撞死了。”又譬如,“从前有个人,修仙得道已经突破金丹期,突发奇想去考功名,没考中,气到当场自刎。”
不管前头的故事怎么发展,都能拥有惊悚恐怖还有些神经病的结尾。
宣菱在这等故事的摧残下,原本的半分睡意也烟消云散,施月涵还假装无辜地眨着眼睛,“怎么三师妹睡不着吗?要不要跟我出去走走?”
带着点拐卖的意思,施月涵得偿所愿,将宣菱从房间中拉了出来。
隐山上的风从屋中听来鬼哭狼嚎,真正接触到了也就那么回事,没有淮京那样温和,也不会在脸上割出伤口,只是稍有些严寒。而方才她从窗户间隙中望见的石头遍地散落,除此之外刀光剑影都深刻其中,一眼望去,隐山家大业大,只是绝大多数都受到了摧残。
玉宇琼楼被平削去了尖顶,有些墙壁屹立着一半,另一半化为齑粉,就连当中摆设也呈现同样的残缺,切口异常平整,没有错落与弧度。
类似这样的建筑遍地都是,连凉亭与原本小桥流水的造景全都未能幸免,基本上能摧毁的都没有全尸,施月涵走在前头,指着后山道,“那里住着师父和我,大师兄的房间在山腰,以后还会有个小师弟,据说跟你的院子相邻。”
总共就这五个人,云时微并不想把距离拉得那么远,以后上晨课叫起床都不方便,只是整个隐山所有能住人的地方就这么些,并且人员稀少,没必要大规模修缮,更何况家里打扫做饭的傀儡都不够,哪里腾得出人手管遍地残骸。
“再往前走就是历代掌门的灵堂了。”施月涵指着山涧处一间平平无奇的白色建筑,“那里会闹鬼。”
“闹鬼?”宣菱眼前的房子并不大,说是祠堂简直太小了,按大师兄的说法,隐山这一派曾经辉煌鼎盛,人死之后都能入祠堂,岂非横七竖八要将整个房子堆满?
施月涵难得有些肃穆,她原本是个极为妖孽的长相,举止也没有丝毫名门正派的拘束,简直是个随心所欲的典范,这样的人严肃起来反而会带动周围的气氛,宣菱跟着立正挺背,两个人对着白色建筑无缘无故开始默哀。
“听师父和师兄说,能入灵堂的牌位其实不多,大部分修士打起架来都把魂魄打散了,没有魂魄也就没有必要立魂牌。”默哀了好一会儿,施月涵才重新开口。
这么极端的打架方式的确是隐山一派的风格。
“说起来,你是因何练气成功的?”施月涵的肃穆没有坚持多久,很快就从身上褪去,她笑眯眯地打量着宣菱,“你在床上睡得很安稳,应该不是剑修。”
宣菱老老实实地承认,“我不是很懂这些。”
“你连因何练气都不懂?”施月涵有些惊讶,“师父下山也有好几天了,基础都不教,她是带你吃喝嫖赌去了吗?”
施月涵的声音拔高了一个度,颇有些义愤填膺,宣菱觉得这时候得为云时微辩解一声,“她没有,是我入门时间短,还没来得及教这些。”
施月涵是真的翻脸大师,她瞬间安静下来,眯着眼睛,双手按在宣菱肩上,将她前后左右看了一圈,“你练气是在入门前?”
这个情况有些复杂,宣菱想还原事情的真相,但这几天她跟云时微经历了不少事,前因后果牵扯起来一团乱麻,为了节省时间,宣菱点了点头。
“师父她老人家学精了啊,”施月涵感叹,“放她出去两三天就能把你捡回来,要是出去一年半载,我们隐山早就发扬光大了。”
口中不停,施月涵双手一拢,方才还算和煦的山风拢入她一掌之中,宣菱像只被踩尾巴的猫,瞬间从施月涵身边退开两步。
那是一种摧枯拉朽的气息,沉静而平稳地笼罩在施月涵身上,与她的行事风格不同,这股气息虽然势不可挡却无半分轻佻散漫,没等宣菱反应过来,便有一柄蔚色长剑递到她胸前,再定睛一看,施月涵周围全是卷地而起的剑气。
“我是以剑入道,大师兄是以慈悲聚气,我总觉得他呆在隐山是种浪费,修道也是种浪费,”施月涵还没察觉到宣菱的不对劲,她问,“你呢?因何走上这条不归路?”
宣菱对剑气过敏,对直指自己的剑气更是有种骨子里的厌恶,气随心动,雾气蒙蒙,整个隐山忽然四季失调,有鹅毛大雪落在施月涵剑尖,压得剑尖震颤偏转,“锵啷”一声巨响,插进了石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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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