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棋盘之上,黑白交错,两人端坐在棋盘两侧,长断神情专注,不敢有一丝松懈,莫问初则淡定从容,落子之间稍显随意,你来我往之间,局势愈发明朗。
几片竹叶飞向棋盘,莫问初拂过停留在左手边的叶子,又将手中黑棋放下,方才说道:“老了老了,这人一上了年纪,脑子就不比从前那般灵活了。”
“孩子,是你赢了。”
“可是…………”
长断注视着棋盘,白棋虽已形成合围之态,可并不是全无胜机啊。
莫问初起身走向栏杆处,风吹动着他的墨袍,黑白之间犹如阴阳交汇。
“有些事不必走到结尾才能预见,正如我之前问你的那个问题,孩子,一局终了,你…想好答案了吗?”
长断缓缓垂下眼帘,似是若有所思,忽然间,一阵钟声传入耳中,钟声悠扬,响彻山谷,听着这阵钟声,仿佛他心中的不安和焦躁也被抹去了。
半晌,长断眸光流转,抬起头来,从棋盒之中取出一枚白棋,放在了棋盘的边缘空白处。
棋盘正如四方天地,落子仍在棋盘之中,又在纵横线之外,莫问初见此,已经明白了长断的意思,他既不愿意脱离这四方天地,又想凭自己的本事冲出死局,可见心志坚定。
此时,一名盛雪楼弟子匆匆赶来,将一封书信交给了莫问初,莫问初当即打开了书信,见上面写着陵云城城主邀约之事,眉间竟隐隐多了几分忧虑之态。
既是城主亲邀,多多少少也不能拂了他的面子,莫问初打算立即动身,前往城主府中赴宴。
平常的宴会,大约明日才能回来,想到那三人还要等他一晚,莫问初便吩咐了弟子招待他们。
只是临行之前,他与谢泊利之间还有未说完的话,还得说个分明才是。
同尘殿中——
“你最不擅对弈,方才也是故意输给那愣头小子的吧。”
谢泊利暼向他的背影,两人相交多年,彼此心里那点想法再清楚不过了,好比今日之事,就算莫问初不说,他也能猜出全部。
“泊利,当年你我成立盛雪楼,为的是什么?”莫问初注视着墙上的壁画,目光深邃。
谢泊利听后,并无一丝犹豫,当即说道:“自然是为了斩邪除恶!”
“是……那时候我们都以为,能够以一己之力肃清妖邪,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我也成为白发苍苍的老人了,当年的愿望越发的触不可及,好比茫茫长夜,不见天明。”莫问初抚摸着石壁,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力与心酸。
“当今陛下昏庸残暴,骄奢淫逸,使得民间百姓苦不堪言,泊利,我们所做的一切于时局并无改变,不过是独善其身罢了,空负世间第一剑之称……”
“若是民间生灵涂炭,战火纷飞,那你我伫立于这云巅之上,又有何用?”
…………………
听了这段话,谢泊利陷入深思,的确像莫问初所言,若是人间造祸,那他们守护的一切也终究破灭。
这个世道之中,不会有人能够躲得过去,当厄运的巨锤落下,第一个砸向的就是芸芸众生。
“我同意。”谢泊利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把这件事告诉弟子们?若是他们无法应对呢?”
莫问初拂着胡须,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他转过身子,面向谢泊利。
“相信我们的弟子,泊利,他们才是能照亮如今这片长夜的星火,你我既是基石,也是见证者。”
“……………”
谢泊利的深情有些沉重,仿佛他也预见了不久后的将来是何境况。他本无意卷入洪流,可他很明白,总有一些人是要去打破常规替世人争先呐喊的,这片长夜,会因为这些人的出现而被点亮,纵然此时星火熹微。
因此,除了沉重之外,他的眼底也冒出一点明火。
“既然你相信他们是这个时局的变数,那我也相信,希望你我的判断没错,我等着看,看到他们冲出一条血路的那一天。”
“哎呀,你撒网能不能撒好点,随手一挥,鱼能进来就怪了。”
“你来,你来,我就不信你撒的比我好。”
“你看好了,我今儿就让你知道谁才是盛雪楼最聪明的人。”
说罢,那少年信手一挥,鱼网不偏不倚的落在了远处的树干上,二人正不知所措时,恰逢莫戎经过,见此情形,便打算施以援手。
“师兄,那河水可深了,你小心点。”
莫戎摆了摆手,接着纵身一跃,轻盈的落到了枝干上,他拍了拍手上沾染的污垢,扬手把那鱼网扔到了岸上。本来就这样回来是挺完美的,可他偏偏要坐在那里凹姿势,手上还不知道在做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动作。
“那个,师兄……待会我们要去玩游戏。”“你…咳咳…你来吗?”
“呵,游戏啊~不论是对弈,还是斗蛐蛐,你师兄我都是手到擒来。”
似乎是又想到了自己过往的一些高光时刻,莫戎脸上的笑意越来越难以克制,同时,他还必须维持着那个自以为很帅的姿势。
看到这个画面,长断仿佛听到了鸦叫在空中飘过的声音,他抱着手臂,向引书说了句:“对弈和斗蛐蛐,差的有点多吧。”
闻言,引书嗤笑一声,“门风如此,我瞧着盛雪楼是挺随意的。”
“说起来,陆鸣那小子呢?又不见人影了……”长断叹了口气,“好在这是盛雪楼,不然他这爱乱跑的性子可得改改。”
听到两人的交谈声,莫戎也注意到了他们,在视线相撞的那一刻,他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失,行礼过后,他匆忙起身,手指却紧紧的捏着衣角,不知怎样来掩饰自己心中的尴尬和慌乱。
“长熠,天旻,你们刚刚说什么来着…玩游戏…对吧?正好两位公子也在,不如你叫上众弟子,大家一同消遣半日如何?”
唤作长熠的少年立马应了下来,说着就要去准备东西,便拉着天旻一同跑了。
“师兄!一刻钟后,苍松台见———”
大约是因为方才之事,莫戎始终保持着沉默,长断见他这副样子,手指轻轻摩挲着下巴,观察片刻后,只觉得他这副样子甚是眼熟。
“莫戎,你手上那个手串是什么做的?”他问道。
“这个?”莫戎抬起胳膊,“是枣木。”
“上面的符文你可识得?”
“不识得。”“莫非公子知道?”
长断笑着伸出手来,莫戎点了点头,将手上的枣木手串摘下,放到了他的手里。
正面反面都刻有符文,符文类似于图画,却并不难认,长断曾特意学习过这种文字,他将正面反面都看了一圈后,便将手串还给了莫戎。
“所以,公子,这上面刻的都是些什么?”
长断望向远方,目光中夹杂了几分怅然,过了一会,他才终于开口。
“愿,灾消祸散,愿,水火不侵。”
“愿,诸神庇佑,愿,亡者超生。”
引书目视着他的背影,说道:“目下正值乱世,这些…”
气氛突然从轻松转为沉重,莫戎见了,只好没话找话,又说起这个手串的事情。
“我说呢,问莫楼主要的时候他还有点不舍得,看来这东西是他心爱之物,早知道还回去就好了,这手串我也戴了两年了,珠子都磨破了。”
“罢了罢了,下回去集市再给他买一个,可惜了我为数不多的零花钱,唉……”
见二人神情稍有缓和,钟声也在此时传来,莫戎便邀请两人一同前往苍松台玩乐,秉持着‘闲着也是闲着’的想法,长断和引书两人未曾拒绝,跟着他就来到了苍松台。
此处云雾缭绕,如同仙境,远处山峦若隐若现,看起来神秘极了,随着一阵微风吹过,云雾缓缓散开,一缕金光从缝隙中散开,照在了那钟塔之上。
“师兄师弟们,你们猜猜我今儿准备了什么?”长熠嘴角勾起一抹坏笑。
“指不定又是些没趣的,斗蛐蛐?还是五子棋?”旁边的弟子说道。
“有什么你就拿出来吧,遮遮掩掩的,不知道的以为你准备了个稀~世~珍~宝~”另一个弟子显然不耐烦了。
“这么心急啊,真是,那我就让你们开开眼——”
说罢,他大手一挥,把盖着东西的红布扯下。
霎时间,台上寂寂无声。
想到他会整个烂游戏,没想到他能整出个这么烂的!!还是曾经就拿出来炫耀过的那个烂游戏。记得那时候他把这个游戏当成宝藏,分享给众人的时候,他们都是一脸抗拒,奈何实在抵不过长熠的热情,他们被迫试玩了一次,结果就是,这个游戏给他们每个人都留下了格外深刻的阴影,并立誓此生再也不会碰长熠发明的游戏。
“额…我忽然想到…师兄交代的课业好像没做。”
“是啊,我也好像……”
眼见众人都要跑光了,长熠急忙拦下两名弟子,阴沉着脸笑道:“萧青缘,陆玔,我怎么好像还记得…你们欠了我两百文来着?上回你们偷跑下山喝酒,哎呀呀,若是被楼主知道了,这可怎么办呢?”
“我记得是要抄经,还是要罚去洗地板来着?”
………………
好卑鄙的手段——!!
萧青缘和陆玔叹了口气,实在没了法子,只能留下来陪他玩这个“宝藏”游戏。这时,长断暼向两人,只见二人脸上写满了沧桑,仿佛一刹之间老了五十岁。
“夜明师兄,帮我分发一下牌子。”
长熠把几块木牌递给封夜明,封夜明接过以后,开始随机发放木牌,长断收到的是写着「碧螺春」的牌子,引书的则是「黄金叶」,天旻的是[瑞草魁],莫戎的是「金骏眉」,萧青缘是「白牡丹」,陆玔的是「铁观音」,剩下的两个牌子,长熠选了「双井绿」,封夜明选的是「乌牛早」。
牌已选定,长熠开始细讲规则:“接下来由我抽签,被我抽中的两个人可以在飞花令,斗蛐蛐,格五,象棋,对剑当中选一个比试,输了的人……”
他掀开另一块红布,只见上面摆满了调料,旁边的木盆里,还放着一捆香菜和两捆韭菜,下面则堆着生姜,大蒜,尖椒。
“输了的人,就要根据自己牌子上对应的茶,作为茶底,让对方亲手为你调制一杯满含热情的琼浆玉液,多么完美,多么有趣的游戏啊~”
说罢,他拍手赞叹不已。
余下的几人听完他的介绍,纷纷合上了双眼,甚至,他们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脏仍在跳动了。
长断和引书则垂着脑袋,用余光交换起了眼神,仿佛在诉说着他们的后悔。
很快,长熠就抽出了两人,他看向众人,笑道:“是[白牡丹]和[金骏眉]。”
萧青缘和莫戎上台后,简单的交流了几句,两人决定比试最简单的对剑。
一柱香的时间后,萧青缘败下阵来,他指着桌上的香菜,苦苦哀求道:“求您了莫戎师兄,你不像长熠师兄那么丧心病狂,我知道的,手下留情吧!!”
莫戎先是温和的笑了笑,接着顺手从盆子里拿出几根香菜,放入杯中充分搅拌均匀以后,便把这杯绿的发亮的‘琼浆玉液’递到了萧青缘手里。
“这是师兄的一片心意,你就喝了吧。”莫戎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 谢 师 兄 。”萧青缘咬牙切齿的说道。
过了一会,萧青缘趴在一颗树上,不断的发出呕吐声,因为声音太过真实,而被长熠紧急送走,在众人羡慕的眼神中,他苦笑着比了个大拇指。
游戏还在继续,这次长熠抽到的人好巧不巧就是长断和引书,当然,用他们现在的名称,是[黄金叶]和[碧螺春]。
两人商量过后,决定比试斗蛐蛐,既简单又不费什么力气,引书抱着势在必得的心态,从笼子里选了一只大蛐蛐,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只大蛐蛐自从上台以后,便一动不动,任引书想尽了办法也毫无用处。长断见他如此焦急,暼了一眼那个大蛐蛐,用木棍把它的身子翻了过来。
…………………………
………………
这不是死了吗——??!!!!!!
引书本想换一只,奈何长熠说‘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于是判定长断赢得胜利。
瞧着长断在桌子前捣鼓的模样,引书开始有些好奇,他好奇这个傻子会端给自己怎样的‘琼浆玉液’。他等待着等待着,终于,长断准备好了,正捧着杯子慢悠悠的向他走来。
“尝尝看。”长断把手上的茶杯递给他。
“什么?”
引书笑了一声,接过杯子,抱着忐忑的心态,他轻轻抿了一口。当茶水滑入口中时,他的眼中随之闪过一丝诧异,这茶的味道清新醇厚,微苦中夹杂了一丝清甜,使人回味悠长。
引书抬起眼帘,视线落在了长断被风吹起的那缕发丝上,夕阳的余晖之中,他的眸中似有流光涌动,一如松柏之下的那片云海。
此时,长断已回到座位上,他正聚精会神的看着台上的比试,陆玔和封夜明比试的象棋也很有趣,两人你来我往之间势均力敌,一时间还真是难分高低。
瞧着那副棋盘,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便从座位上离开,站在了引书的身后,二人低声交谈了几句。片刻后,引书从座位上离开,向着长熠的位置走去。
二人向长熠说明了情况,长熠虽然觉得可惜,但也未曾阻拦,只邀请了二人明日于山脚处相见,参加他独创的捞鱼比赛。
其实,他们这么早离开并不是因为长熠的游戏太过丧心病狂,而是担心陆鸣在这丛林密布的山间迷路,长断想到之前在青竹林的时候他还在场,应该不会跑的太远,便和引书去了不远处的道华殿寻找。
隔着围墙,二人听见了几个少年的笑声,其中有一个少年的声音听起来很像陆鸣。
“喂,你瞧,我手上的葫芦好看吗?”
“那个…是什么?”
“他手上的啊…是仪盘。”
“这些…是用来做什么的?”
“一个用来看方位,一个用来纳福咯。”
声音很像陆鸣的那个少年沉默了,这时,另一个弟子则开口问道:“你方才,为什么偷看我们练剑啊?”
“我………”
话音未落,长断和引书便绕过了围墙,两人看向墙角处,见那少年果然就是陆鸣。
长断并不想训斥他什么,因为,比起他不让人省心的行为,更让他在意的,是那个弟子所说的话。
陆鸣……为什么要偷看他们练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