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盏茶时间,严妈妈才捻着一条沾了浓郁脂粉香气的帕子姗姗来迟。
厢房的门大敞着,无需推门便可进去。严妈妈朝里头看了一眼,先瞧见床榻上病恹恹的女子,不悦地蹙起眉头,却转眼又看到不远处抱手站着的谢双双。
顿了一顿,脸上登时换上一贯娇媚的笑容。
“哎呦,是哪位贵人要找我啊?”严妈妈扭着腰跨进门槛,明知故问道。
谢双双将严妈妈方才面上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明了她的秉性。
果然是个两面三刀的人。
她走上前,盯着严妈妈飘忽不定的眼神,轻轻笑道:“久闻严妈妈大名。”
“不敢当不敢当,”严妈妈用帕子捂嘴咯咯笑起来,眼神快速在她身上扫了一遍,随即抑制不住露出惊喜的光——
这姑娘无论气质谈吐,还是容貌身段,可都是上上品!难道她遇上宝贝了?!
“姑娘啊,你这是……”严妈妈扭捏地瞧着她,口中欲言又止。
谢双双被那浓郁的脂粉香气熏得难受,微不可见退后一步:“严妈妈误会了,我只是想和您商量一件事情。”
“好好好,姑娘你说。”严妈妈忙不迭点头,再次满意地上下看了她一圈。
不知道这姑娘面纱后的容貌是怎么样的,说不定真是个顶顶的美人胚子……
谢双双佯装不知她的心思,蜻蜓点水一般眨了眨眼睛,认真道:“我希望您能好好照顾烟琅姑娘,再给她一次机会。”
“烟琅?”
严妈妈霎时拧眉,似乎这才注意到不远处床榻上的女子,略瞥了一眼收回目光,换了一副不悦神情,隐隐嗤笑道:“姑娘,您在开玩笑吧?”
严妈妈的眼神明晃晃的——要老娘倒贴银钱照顾这个病秧子?你当我是傻子吗?
谢双双早便料到严妈妈的反应,抿唇笑了笑,引着她走到另一边。
远离了一段距离,她才压低声音道:“严妈妈无需担心银子的事情。”
“您只需好好照看着……”谢双双声音清浅,将一个小荷包放到了严妈妈的手中,“让烟琅姑娘好起来,再给她一次机会便是。”
小荷包摸起来不甚鼓囊,装着的不像银钱,倒像是薄纸之类的东西。
严妈妈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低头查看荷包中的东西。
紧接着,那数额在她眼前一晃而过,严妈妈惊得连忙一把将银票塞回去。
她丰满的胸腹急速起伏两下,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之后,连忙将小荷包揣进衣袖里。
等到再次看向谢双双时,面上已然换上了一副谄媚奉承的笑容。
“哎呀,是严妈妈我有眼不识珠了,姑娘放心,琅儿她一定不会辜负姑娘的期望!”
说着,严妈妈噙着笑容走到床榻前,对上烟琅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眸,安慰道:“琅儿啊,之前都是严妈妈不好……瞧瞧你这小脸,都瘦成什么样子了,是不是还不舒服啊?严妈妈这就去请大夫过来,一定把你给治好。”
她的态度变化差距之大,让烟琅没有反应过来,只无意识抓着被子,怔怔不知所措。
严妈妈怎、怎么……
坐在床沿的黎九韶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连声哄劝的女人,一双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等严妈妈扭着腰肢姗姗走出屋子去请大夫,他才回过神,猛地看向谢双双——你搞了什么鬼?!
谢双双没理会他,迎着烟琅感激的目光走过来,握了握她的手。
“没事了。”
烟琅苍白的唇瓣无力翕动了两下,似乎想说话,谢双双朝她弯起眼眸,笑道:“别说话,你且好好将养着,等日后登台表演时,记得在二楼给我留个观景的好位置便是。”
话音落罢,烟琅眼中含泪,盯着她点了点头。
黎九韶别开视线,面无表情地坐在床沿另一边,沉默着不说话。
紫衣鬓影,仿佛成了一动不动的塑像。
事情解决了一大半,谢双双心中不由舒一口气,站起身子,这才发现窗外的天色已经很晚了。
明月高悬,满天星斗,有喧闹的夜市灯火映在窗棂上,依稀能听到街道上传来的吆喝声。
她好奇心渐起,走到窗户边,扶住窗台往下望去。
底下恰好是一个摆锅卖馄饨的小摊子,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妻。丈夫站在锅炉前面下馄饨,锅炉内窜动着跳跃的火苗,映得人面庞发热。妻子端上馄饨招待食客,打点银钱,回到摊位旁边时,再贴心地为丈夫擦一擦汗。
场面融洽,朴实却温暖。
她瞧着,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唇,眼中露出微不可察的笑意。
顺着这条街道望去,街旁皆是灯火通明的景象,各式各样的摊位顺着长街蔓延而去。夜市行人络绎不绝,询价问钱掏银子,丝毫不亚于晌午时分的热闹。
谢双双的目光投向长街另一边,整个人却骤然一顿。
长街的尽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团黑影,紧接着,依稀有士兵的大吼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几乎让地面为之震颤。
“让道让道!京城禁卫军出行,百姓让道!”最前方坐在马匹之上,身着淡金色甲胄的将军大吼一声。
听见这声音,原本站在道路中间的行人察觉不对,一个个连忙惊慌失措地往两边逃去,生怕晚了一步就被践踏在马蹄之下。
除了两边的摊子,街道中间瞬间被肃空,路人纷纷躲在道路两旁,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飞驰而过的禁卫军。
心中突然有不好的预感浮现,谢双双扶着窗棂站了起来,盯着扬长而去的禁卫军,紧紧蹙起眉头。
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禁卫军前去的方向……
身后不远处,忽有阴柔的声音幽幽响起:“啧,能惊动京城禁卫军,恐怕不是小事了。”
谢双双猛地回头。
黎九韶耸了耸肩,扯起一边眉毛:“这样瞪着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惹出来的事情。”
他好整以暇地抱住手臂,遥遥盯着窗外禁卫军离去的方向,微带讥诮地笑了一声:“权势之争真是可怕,生于皇家,一辈子都要为权力奔赴卖命……真可悲。”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一般在谢双双脑海中飞快闪过。
往日发现的端倪逐渐一一串联起来,事情逐渐变得明晰。
她想到了不久前诡谲的弓箭事件。
似乎有人在背后捣鬼,而穆珏也在调查这件事情……
“这种质地的弓箭哪里是我们这种做小营生的人可以造出来的?绥京城这一带的弓箭生意啊,都是‘岩’字号商铺那儿转手过来的。”
“姑娘快些离开吧,方才那话也别与旁人提起,听说那商号背后有权……”
“殿下,那边暗线已经查到可疑地点,是否要……”
“殿下,探子那边禀过来的消息,也确是‘岩’字号商铺!”
念及此处,谢双双睁大眼睛,一把扶住窗棂,探身往外看去。
大批队伍的京城禁卫军骑着马匹扬长而去,他们前去的方向……
“哎哎,你干嘛想不开要跳楼啊?禁卫军又不是来抓你的!”黎九韶在后头大呼小叫。
而她已然完全听不见身边的声音,怔怔盯着街道尽头,手脚一刹那间变得冰冷。
京城禁卫军去了太子府!
怎么会这样?难道太子府遇到了危险?
“喂,你去哪儿啊?”黎九韶见她转身就往屋外跑,在后头叫了两声。
谢双双却压根没心思理会,她咬唇跑出屋子,身后漆黑柔软的长发迎风荡起,又在空气中悠悠落下。
左右环顾一圈,她顺着长廊跑了一段距离,扶着栏杆从楼梯飞奔而下,途中还差点撞上了几个经过的烟花女子。
逆着人流来到红音坊大门,谢双双不待停留,便一头扎进外面的人群,瞬间没了影子。
附近的人只觉得眼前青影如云般掠过。
片刻,一阵携着清雅香气的冷风轻轻拂过脸颊,带着凉意沁进鼻尖。
谢双双心中一团乱麻,脑子空白,拐了好几个弯,才找到从前回府的小路。
额间沁出了些汗珠,她随手抹去,在暗沉的夜幕下跑进巷子。
待终于回到太子府后门,谢双双平复着不稳的呼吸,抬起颤抖的手敲了敲门。
然而,木门在这轻微的力道下,竟然徐徐往后倒了一倒。
门没关。
谢双双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推门走进去,轻声唤:“奚音、青鸢……”
院子里安安静静,只有树枝轻轻摇晃发出的窸窣声,并没有人回应。
她往前走了两步,想奔到屋门前查看,却陡然听见背后响起的声音。
“你去哪里了?”
嗓音很平静,带着倦怠的喑哑,却霎时间让她急速跳动的心稳定下来。
谢双双猛地转过头,睁大眼睛望去。
穆珏神情很淡,倚在院子的月门处不发一言地睨着她。
清隽的月白色衣裳染上了大片暗沉凝结的血迹,略显黯淡的月光照射下,犹如彼岸盛开的妖冶花朵。
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