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祝航看了他妈一眼,说:“没……没有。”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明显是很别扭的。
江美兰看出来,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最后只问:“中午你想吃啥子?带你吃火锅好不好?”
“不好。”
江美兰看着他的背影:“就我们两个,没有别人。”
祝航忽然从这话里感受到了她的孤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想到许一帆跟他说过的话“祝航,你妈妈心里应该也挺难过的”,在心里咂么了几遍,才答应。
江美兰显得很开心,脸上立刻洋溢起笑容,等他进卧室,立刻给火锅店打电话定位子。昨天为了让祝连山那个狗日的高兴,祝航陪他们吃了一顿不欢而散的离婚宴,今天说什么也得让儿子高兴。
她刚挂掉餐厅的电话,她的小男朋友就发了一张车祸现场的图片过来,紧接着就是一通电话。
江美兰心急火燎赶到现场,一辆宝马迷你停在路肩,后面还跟着一辆三轮车,事故中心站着四个人,两个穿反光服的交警,一个钱城,也就是江美兰的小男朋友,还有一个干巴巴满脸沟壑的老头。
老头整个人缩在他的三轮车驾驶座上,像块枯萎的老树根,嘴里唉声连连:“我头疼,腿也疼……”
江美兰把自己的奔驰开过去,跳下车问:“咋个回事嘛?”
交警见这身材丰满的小个子女人突然跳蹿出来,问:“你哪位?”
钱城虽然个子大,却没什么主心骨,刚跟交警说话时半天蹦不出个屁,此时一见江美兰,简直像儿子见了亲娘,立刻挨到她身边,喊她:“姐。”
江美兰抬手打了他一下:“咋个回事嘛?整天给我惹麻烦。”
钱城被她打一下也没什么反应,像是习惯了,自然地拖住她的手,向交警说:“这是车主。”
两位交警对视一眼,其中一位开口道:“你是车主吗?”
江美兰答应了一声,报上自己的身份证号码,回头再去打量那辆宝马迷你,发现右侧后车门被刮掉了一大块漆,那肇事老头还在哎哟哎哟喊腿疼。
江美兰问钱城:“人没得事吧?”
钱城摇头:“我没事,他不一定。”他指指三轮车上的老头。
老头见他们看过来,叫得更响了。
江美兰打量他两眼,回头又看钱城:“长眼的都知道是他追尾,这种事故还用叫警察?”
“他要让我赔钱。”钱城细瘦的大高个子满脸委屈,“我都没叫他赔我钱,他还讹人。”
江美兰气定神闲走到老头面前,将刚文的眉毛竖起来,说:“老先生,我这车拉到4S店去修,一个面一千,你付不付得起?”
老头听见她这话,一副要背过气去的表情,“腿疼”俩字喊到半中间竟然喊劈了嗓,尖音差点给钱城的耳膜划破了。
江美兰见他这个样子既不恼也不急,回头看向交警,交警不得已开口:“这车也没啥大毛病,你看他老人家也不容易。”
江美兰:“同志,我是无所谓的,你看这老同志能不能放过我。”
这下老头干脆从三轮儿上出溜下来,躺在马路牙子上打算长睡不起了。
江美兰说:“老爷子,你咋子耍赖都没得用,我耐心好得很,有的是时间跟你耗,你耽误人家公家的时间,人家把你车拖走你晓得不?”
老头装死不吭声,江美兰接着说:“这种事故大街上天天都有,我也不是故意讹你,主要是你刚刚讹我弟弟的行径实在是有碍我们和谐社会的发展,现代社会,作人要有素质要讲良心,你一个老人,一把年纪了,开着三轮车风里来雨里去也不容易,哪个年轻人也不得欺负你一个老人家,你倒好,你反倒为老不尊起来了,你晓不晓得自己错在哪儿?”
老头的眼珠在眼皮子底下滴溜溜转,就是不睁眼。
江美兰说:“我今天要是放过你,下一回你还敢,你这是诈骗你晓不晓得?你要是再不起,我们就拿着车载监控去公家屋头,看看哪个有理!”
老头被这彪悍女人恐吓得悠悠睁了眼,气若游丝道:“你刚才说啥?”
江美兰气笑了:“我问你晓不晓得自己错在哪里?”
老头支支吾吾不吭声。
“不晓得咱们就去4S店,你赔我一千块,晓得就赔十块,你到底晓不晓得?”
老头连忙跟着她的口音答应:“晓得晓得。”
“错哪儿嘞?”
“不该撞你的车。”
“还有嘞?”
“不该……讹你的人。”老头用眼角去瞟那两个穿制服的,生怕这话作为诈骗的呈堂证供被捉到警局去。
江美兰手一伸:“十块钱!拿来!”
“你这么有钱,怎么还惦记我这十块钱,我挣钱可没有你们容易。”老人的手在口袋里抠抠搜搜半晌,看着江美兰,等着她说算了。
不料这泼辣货反唇道:“你咋个晓得我挣钱容易?我搬砖喝西北风的时候你又没看到,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嗦?十块钱是给你个教训,你以后不要叫我逮到。”
老头嗫嚅着嘴唇,一边将钱给她,一边小声说:“我不讹你,你就该讹我了……”
江美兰听到,心里暗叹一声,也不再说什么。
江美兰这边处理完交通事故正好是中午饭点,她给祝航打了个电话,叫他自己打车去火锅店,她则直接开车过去,钱城自然而然跟她一起。
一直等祝航推门进了火锅店,看见她旁边坐着的钱城,江美兰才想起上午刚刚答应了儿子的事,这是他们母子俩单独的饭局。一抬眼,祝航脸上果然已经带上颜色,只是憋着气坐下了。钱城像个地主家的姨娘,赶紧殷勤地给少爷盛芝麻酱,笨嘴拙舌道:“你妈妈跟我说你爱吃芝麻酱。”
祝航小半辈子憋屈着过来,已经憋习惯了,此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愣是接过了钱城递来的碗,纵使没说谢谢,也比很多熊孩子的表现得体一万倍。
江美兰眼看着儿子的眼泪吧嗒掉进芝麻酱碗里,那泪水把酱汁晕出一层浅色,心里一下就不忍了,回头对钱城说:“小钱,今天不好意思,下回我再专门请你。”
钱城看见祝航哭,木愣愣正不知所措,江美兰这样跟他说,他心里也有些委屈,半晌,还是哦了一声站起来,乖乖自己走了。
17.
钱城走后祝航擦了擦眼泪,没跟他妈说话,自己把肉片一股脑倒进锅里,眼睛只盯着火锅,没有看江美兰一眼。
江美兰知道他心里有气,解释道:“上午他出了个小车祸,我去帮他处理,结束的时间正好是饭点……”
祝航嗯了一声,但表情并没有释怀,看见钱城坐在他妈旁边的那瞬间,他有种继被祝连山抛弃之后,紧接着江美兰也打算抛弃他的感觉。虽然早已经做好准备,可当这一刻真的发生,心理上还是很难接受的。
江美兰见哄不好他也不再说话,给他夹了一些菜,他也都吃掉了。
饭后祝航直接又去了许一帆那里,许一帆正在家里洗床单,光着膀子站在院子里,把洗衣机里半湿的床单捞出来拧干,见祝航来,说:“你自己进屋坐。”
大中午是太阳正毒的时候,祝航洗了把手过来帮他一起,两个人把两床被单、床单拧干搭好,一起进屋去喝水。
祝航问:“你吃午饭没有?”
许一帆一边咕咚咕咚咽下嘴里的水,一边用下巴指了指桌上吃了一半的酱油面条:“没吃完呢,你吃了吗?给你盛点儿?”
祝航赶紧摇头说不用:“中午吃撑了,你快吃。”
许一帆放下水缸去冰箱里给他拿了一支小奶糕,自己坐下捧起碗来吃面。
不一会儿,巷子口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轮胎压过路面的碎石子,发出咔啦啦的响声,那车子在小院门口停下,许志海下车,从出租车的后备箱搬下个大纸箱子,上面写着移动空调几个字。
许志海一边给出租结账,一边喊许一帆出来帮忙搬东西。
许一帆放下碗跑出来,后面跟着吃冰棍的祝航。
许志海看见祝航先是一愣,而后笑起来:“小不点你又来了?”
祝航有点不好意思,他今天早上才走,结果中午就又回来了,点点头叫了声叔叔好,上前帮忙。
许志海便放手,叫他们两个把箱子抬进屋里去。许一帆的面条剩了个碗底,全副注意力都放到空调上去,许志海自己进厨房盛了碗面条出来吃,看着儿子拆箱,一边吃一边说:“一会儿放到你房间,十平内都管用,一会儿就凉了。”
许一帆没答话,自顾自把空调拆出来,把排气管装好,在客厅插上电,不过一会儿,吹出来的风就凉了,祝航赶紧去把门窗关好。
空调有点杂音,但是不妨碍,十来分钟,整个客厅就凉了,许志海三两口吃碗面,说:“你们推到卧室去吧,那个排气管不是能移动吗?”
许一帆说:“不用,家里三个人,就在客厅用吧。”
许志海没再劝,吃饱了躺到沙发上去,把电视打开,合上眼,听了一会儿说:“你爷爷今天早上打电话说想你了,不然等过几天出成绩了你去山里看看他?”
许一帆嗯了一声,许志海打了个饱嗝儿,又说:“小同学,你跟他一起去玩儿吧?”
“人家有名字,叫祝航。”
祝航赶紧摆手:“没……关系。”说完看向许一帆,见他不反对,又说,“我问问……我妈。”
那天晚上他又没回家,跟许一帆父子两个打地铺躺在许家的客厅里。
许一帆特地把水泥地板好好拖了两遍,但席子上还是有点脏,粘的身上都是印子,不过祝航不在意,他还是第一次体验这样的睡眠方式,跟许一帆两个嘀嘀咕咕闹着玩儿,旁边电视机还开着,呜啦啦响,许志海没理他们两个小孩,光着膀子开始扯呼。
18.
中考成绩出来那天江美兰请祝航和他的小伙伴在必胜客吃了一餐,许一帆从来没进过这里,乡巴佬进城一样,规规矩矩揣着手,看祝航做什么他才做什么。
江美兰对他越看越喜欢,说:“帆帆啊,你给阿姨当干儿子算了,阿姨太喜欢你了。”
祝航听了这话很欢喜,扭头去看许一帆,嘿嘿一笑:“那我就……是你哥。”
许一帆瞪他一眼,想起江美兰还在,赶紧收敛起来,一边很矜持地吃披萨,一边说:“谢谢阿姨。”
“谢啥子嘛,你得喊我干妈。”
许一帆笑笑没答话,江美兰也只是兴头上开玩笑,问:“你们两个一起去实验中学,到时候要是能分到一个班就好了,可以继续做同学。”
祝航喝了口果汁说:“妈,实验中离家……好远。”
“没的事,以后妈妈每天开车接送你,也送帆帆,到时候我们家出两个大学生,好光荣。”
许一帆很早就没了妈妈,江美兰喊他儿子,他虽然清楚这只是一种成年人圆滑的交际手段,心里还是感觉到一阵温暖,因此在旁边笑得很真诚。
祝航又说:“我想去帆帆……爷爷家玩。”
“一天到晚紧到跟着人家帆帆也就算了,现在还要去人家爷爷家,你自己没得家嗦?”江美兰嘴皮子快,一口川普听在耳里脆响,骂人的话也像玩笑嗔怪。
许一帆赶紧说:“我爷爷住在山里,前几天听说我考试结束了,就想我去陪他住几天,就在禾丰山上,不远,山里凉快,夏天玩儿的也多,能避暑,要是祝航待烦了下山也很快。”
江美兰听他这样说就答应了,又叮嘱他俩注意安全。
以往许一帆上山的时候要么是许志海骑自行车送他,要么是自己坐公交,这回是江美兰开着她的奔驰给他俩送上了山。
山路难行,车是送不到门前的,还有一里地的时候车就开不动了。江美兰今天穿了件大红色的连衣裙,踩着高跟鞋跟在两个小孩屁股后,像颗红山楂。祝航一点没觉得他妈辛苦,还在上蹿下跳左顾右盼。
许一帆反倒有些歉意地回头去看她,问:“阿姨,你还能行吗?不然我背你吧?”
江美兰摇摇头,转身用包打了一下祝航的肩膀,说:“祝航,老子就知道指望不上你,瓜娃子两只眼睛放来出气,看不见你妈走得都快瘫起了。”
祝航哈哈笑起来,也不结巴了,说:“多运动。”嘴上这样说,身体却很自觉地走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胳膊,又说,“要不要……背你?”
江美兰难得见儿子这么开心,原本就是开玩笑,此时见他的笑脸,也不自觉跟着牵起嘴角,说不用,又说:“航航,妈妈又给你看了一家口吃矫正中心,等你回来咱们去看看好不好?”
她这样一说,祝航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没了,就那么噘着嘴,静默地表示反抗。
江美兰后悔坏了他的好心情,却无法弥补。一旁许一帆说:“在哪儿啊阿姨?不然我陪祝航去吧。”
祝航看了他一眼,生气地低下头,气他没跟自己一个阵营,许一帆不以为意,江美兰赶紧说:“就在少年宫边边儿,新开的,刚开张半年,咱们市以前没有,我早先跟他爸爸都带他去北京上海那些地方看,太远了,治几天就又恢复原形,没得用。”
许一帆听了,忍不住说:“听说这个东西,心理因素占比更大。”
江美兰不妨听见这么一句像指责一样的话,啊了一声,罕见地没接住。
许一帆自觉失言,没再继续,只用肩膀撞了祝航一下。祝航又撞回他,两个人就打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