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结巴 第4章 第 4 章

10.

凌晨三点，许一帆卧室的灯熄灭。

早上的风有点凉，祝航下车时揉着眼睛，困得有点睁不开眼，站在狗耳朵胡同口给许一帆发信息，过了五分钟还没回，又给他打电话。许一帆接电话的时候声音还很朦胧，等反应过来，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叫了一声卧槽，跟祝航说：“你先去吃，我十分钟到。”

“你昨天几……几点睡的？不然请……假？”

“不请，你先去叫饭，我十分钟到。”许一帆说完就挂断电话，像被抽了一鞭子的陀螺，从床上到衣柜再到门边，一路走一路收拾，到客厅已经衣帽齐全连书包都装好了。他爸还在沙发躺着，问：“起这么早？”

许一帆把牙刷塞进嘴里嗯了一声，把卫生间的门关上。

厕所门打开的时候许志海也起了，站在那儿从昨天穿的衣服里摸出五十块钱给他：“别乱花。”许一帆接过来装兜里没说话，拉开门跑了。

他到早点摊的时候祝航的脑袋正一点一点支着脑袋打瞌睡，面前放了两碗豆腐脑还有一筐油条。

“醒醒。”许一帆轻轻拍了一下他脑袋坐下。

祝航嗯了一声，见他过来才拿起勺子开始吃，许一帆问：“你作业做完了吗？”

“没……没有，但是我真尽……尽力了。”他唔哝着把油条泡碗里，“你昨天是……不是熬夜了？”

许一帆嗯了一声：“等中午休息我把几何那部分的概念跟定理给你讲下。”

“牛还是我……帆……哥牛。”他朝许一帆树了个大拇指，许一帆问，“你昨天几点睡的？这么困？”

“两点，我差阿点儿就……放弃了。”他说话的时候眉毛眼睛鼻子都跟着嘴一块儿使劲儿，满脸狰狞，“我看……不懂课……课本就算了，那手……机简直像个妲……己，勾……勾引……朕。”

许一帆：“看书的时候把手机关了。”

“我这不是怕……你想我，错……错过御……弟的电话……吗？后来我就……关了，我还把游……戏卸载了。”

学习这事说着容易，看着容易，做起来难，有时候未必是不懂，而是坐不住，静不下心，钻不进去，不愿意一个字一个字读那些枯燥乏味的东西。

早读的时候许一帆三年里第一次捧起语文书，他昨天晚上学数学的时候就决定有所取舍了，两个月学别人三年的内容，要真让你赶上了，人家勤勤恳恳的好学生还活不活？他打算暂时放弃自己零基础的科目，比如英语。

两个班的班主任一打照面，许一帆的班主任老刘说：“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班班草竟然开始背书了，我看见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做梦呢。”

祝航的班主任张静拿着早上祝航放到她办公桌上的作业笑了：“指不定真能美梦成真呢。”

老刘摇晃着脑袋从办公室出来，心情挺好，还唱起来了，一直到教室，把教案往讲桌上一放，说：“我觉着咱们班现在的学习氛围非常浓，很好！别看只有两个月了，只要你想学，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中考前醒悟比高考前醒悟早多了！现在，你们的人生还有无数的机会！”他说完又一拍桌子，“任何问题都可以来问我，真抹不开面儿打电话发短信也行，别怕问错，也别觉得自己问得太简单，你们老师我执教这么多年，什么弱智问题没见过？都听懂没有？”

底下学生哈哈笑，许一帆也抿了抿嘴角，他不知道老刘是不是特意在嘱咐他，但他心里有些感动。

太阳挂在天空正当间的时候，二中午间的放学铃响了。祝航顶着昏沉的脑袋走到许一帆班门口，见他正在记黑板上的英语笔记。

祝航没打扰他，走过去在他旁边的空位置坐下，支着胳膊看了一会儿，发现许一帆的鼻梁很好看，又挺又直，跟老外似的。

“看什么呢？我脸上有花儿？”

“你鼻……子挺好看的。”

“我眼睛也好看，嘴巴也好看，脸型也好看。”许一帆自我肯定了一番，撂下笔，叹了口气。

祝航觑着他的脸色，赶紧站起来给他捏捏肩，小声问：“累……累了？”

“你呢？你累不累？”

“你……猜。”他又坐下来，“我今天物……理课的时候想，不然咱……俩换换梦……想，稍微降点儿标……准也……行，比如你当……保安，我当保……洁，也属于一……一个体系。”

许一帆给他气乐：“你还挺会给自己找活儿。”无语地拍了一下他肩膀站起来，”吃饭去。“

祝航就跟在他屁股后头笑，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咱俩要……是能考上一……一中，你就离把你……爸关进去近……一步，我就离我……妈离……婚近一步，想想就美……好。”

上课铃打响的时候许一帆刚好把平行四边形的最后一个定理讲完，祝航拿着自己的数学书和草稿纸往班里冲，正好跟迎面而来的张静撞了个碰头，张静本来想说他，看见他怀里抱的书，又笑了笑，很温柔地说：“快进去吧。”

当时祝航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不知道从哪儿看见的话——“当你足够努力的时候，全世界都会为你让路”。

11.

星期六早上七点，街上的人不多，许一帆的自行车把上一边挂了保温桶，另一边挂着油条，他像阵风似的骑得飞快，等到祝航家，油条已经凉透了。

客厅里没人，上周的惨剧还那么摆着，电视机碎得很不安详，欲坠不坠的架势，祝航每天晚上睡觉都等着听它寿终正寝真正掉落下来的声音。

他穿着件洗薄了的白T恤，上面还有几个很小的窟窿，贼头贼脑把许一帆领进房子里。许一帆的眼睛没有乱看，一路蹑手蹑脚跟到他房间，放下书包之后才无语地问：“你这房子是偷的吧？”

“你不懂朕……的痛，这房……子里，就我这屋还有点安……安全感。”他拎着油条又出去，“我去热……热，你坐。”

两米宽的大床上窝着团成一团的被子，许一帆坐到床沿儿上，打量整个房间，屋子里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只衣柜，一只床头柜，床头柜上不知道被什么磕掉了一块漆，枣红的外皮间露出一块斑驳未经修饰的木质。

陈旧的颜色在惨白墙壁的映衬下显得压抑又冷寂，许一帆又看了一眼床上的被子，五月的天，祝航还盖被子。

等了一会儿，祝航一手端着微波炉热过的油条，另一手拿了两只碗，胳肢窝还夹了两双筷子，用胳膊肘压了一下门把手进来。

许一帆赶紧帮忙接过，他又跑出去搬椅子。

楼下客厅里一阵踢踏踢踏拖鞋的响声，江美兰竟然在家，晨起下楼找水喝，正好撞见他搬椅子，声音还带点醉酒后的喑哑，问：“你做啥子？”

祝航给她惊了一跳，不太期待看见她，说：“许……一帆来家里学……学习。”

江美兰早已经忘了许一帆是哪根葱，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祝航提醒她：“上星期打……架……”

她这才想起来，恍然大悟的样子，声调又高起来：“同学来家里学习多好，你做啥子偷偷摸摸哩？帆帆吃饭了没有？妈妈给你们订外卖？”

“吃……吃了。”

“那你呢？你吃啥子？”

“他给我……带了。”祝航很想尽快结束跟她的谈话，但她的兴致已经上来，跟着他一起上楼，和颜悦色地隔着一道门跟许一帆打招呼。

许一帆还记得这位女士几天前大闹办公室时的剽悍样子，赶紧站起来跟她问好。

江美兰操着一口塑料普通话问：“帆帆来找哥哥一起学习啊？”

许一帆虽然不认祝航这个哥，面对江美兰的问题却还是乖巧点头。

江美兰这才发现许一帆剪了脑袋上的门帘，露出一张英俊非常的脸，心里更加喜欢，嘴里承诺：“你们好好学，将来要是考上一中，阿姨一人奖励你们一台苹果电脑！”

许一帆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考上一中，但苹果电脑这种馈赠是万万不能要的，赶紧摇头摆手：“不用不用阿姨，您奖励祝航就行了。”

祝航说：“给钱就……行。”

江美兰哎哟一声，并不生气，亲昵地抚了抚他的后背：“平常少你吃穿了？这么贪财？”说完又看到祝航身上的烂T恤，眉头皱起来，“你咋子回事嘛？又穿这身破烂，你叫人家帆帆看看你穿着是啥子东西嘛。”

祝航噘着嘴把椅子挪进屋里：“舒服。”

“好嘛不管你，愿意穿啥子穿啥子。”她说完又道，“你身上还有好多钱？缺钱了妈妈给你转一些。”

祝航立刻说：“缺。”

“要好多？”

“两……万。”

“你要楞么多钱做啥子？”

她这么一说，祝航又改口：“一……万。”

江美兰叹了口气没再问，只说：“不准乱花，黄赌毒一滴点儿不准碰，听到没有？”

祝航点点头。

江美兰转头看向许一帆，换了塑料普通话：“帆帆你看着他点儿听到没有？”

许一帆也点点头。

房门咔哒扣住，没过多久祝航就收到短信转款通知，已经收到了两万块整。

许一帆有些难以置信，一边盛饭一边犹豫着问：“你要那么多钱干嘛？那帮人又找你要钱了？”

祝航摇摇头，从他手里接过汤碗，坐下来才说：“我得攒……攒钱。”

豆腐脑在保温壶里装着，还是热乎的，就是有点儿泻，用勺子一搅还冒热气。

“攒钱干嘛？你家已经这么有钱了。”

“我妈有姘……姘头，我爸也……也有，他还想再……要个儿……儿子，你懂，懂吗？”他说，“万一有一天我露……宿街头……”

“……”许一帆喝汤的手顿住，过了很久才说：“你不是还有御弟呢吗？”

祝航嘿嘿一笑，说：“到时候咱……俩一起，住。”

许一帆顺着他的话畅想了一下，觉得画面看起来很美好，比每天面对酗酒的许志海美好，也比祝航守着空荡荡的大房子却只敢缩在自己房间里美好。

12.

许一帆那天回家的时候把初一的数学书刷了一半，祝航稍微欠点儿，语文课本看了不到三分之一，认字似的，好多课文都是第一次看，书页都是新的。

中午江美兰给他们订了外卖就出去了，祝航一边吃红烧茄子一边说：“这么着……不行。”

许一帆点点头，他以为祝航说学习效率不行，结果对方接着说：“下回咱……咱们换个……地儿，我家不……安全。”

“去网吧？”

“太……太吵。”祝航吃饱了放下碗，“我昨……天，接到一……张宣传……单，补……补课的。”

许一帆嗯了一声，听他继续说：“是时……候腾……腾飞了。”

第二天晚上放学，许一帆才知道祝航说的“腾飞”是什么意思，那是一家离他们学校不远的补习班，祝航这大款把刚到手的独立资金一股脑给了补习班老板，最后只剩个零头，给他俩吃了顿麻辣烫。

许一帆咽下一口豆腐皮，想了一会儿说：“这学费太贵了，我还不起你。”

“你就是……个陪……陪读的，以后老……子的错……题本，数……学题，都你……负责，你听懂……了再给我……讲。”祝航吸溜了一口土豆粉，又小声补充，“我一个……人不敢去。”

许一帆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出门的时候去拎祝航的书包。

祝航回头看他：“干……干啥？”

许一帆人高马大站在他旁边拎着他书包，看着不像他同学倒像他哥：“这不是给你陪读吗。”

那天之后他俩的学习地点从网吧和祝航家变成补习班。补习班老板收了祝航将近两万块，市重点初中七门课老师一对二给他俩开小灶，除了吃喝拉撒，俩人的课余时间几乎没离开过学习班的大门，里面有一间小教室就是专门给他俩开的，平常不上课也能来。

“短时间内，初中物理、化学是最容易提分的，一个是学得浅，另一个是时间短内容少。”老师坐在黑板前面的凳子上，累得一边喝水一边道，“你俩现在就把学校买的教辅做完就行了，一共就俩月，没那么多时间给你们刷题，巩固现有的知识比掌握新题型更要紧。”

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竟然真给他俩赶上了，最近一次模拟考，俩人一个五百六一个五百五，都是择校费前徘徊的主。

张静乐得走路都轻了，在办公室跟许一帆班主任说：“刘老师，你们班许一帆可以啊，这就一个十二中的苗子了。”

“同喜同喜。”刘老师端起茶缸接水，“要是最后这半个月再努努力，说不定能上实验。”

另一个班的语文老师看着他俩：“得，二位名师出高徒，咱们只有羡慕的份儿了。”说完夹着教案往自己班里走，没一会儿隔壁班就听见他咆哮的声音，“一个个的吊儿郎当！都什么时候了？中考别人能替你们啊？”

祝航家客厅那台摇摇欲坠的电视机被江美兰叫人取下来了，也没再装新的，后来知道他把钱交学费了，喜得什么似的，又给他转了三万：“你交学费咋不跟妈妈讲嘞？”

祝航：“我要跟许……一帆考一个……学校。”

“考噻，考起妈妈给你们买电脑。”

“分不够……要掏择校……费。”祝航靠着卧室门，磕磕巴巴说。

“妈给你掏，只要你想学，啥子都行。”

“还有……许一帆。”

江美兰顿住，沉吟了一会儿，刚想张嘴，祝航就把门关上了，说：“算了。”

“你关啥子门嘛，我又没说不给。”江美兰在外面敲他的门，敲完又骂他，“跟你爸一张狗脸，别人考学也不知道你操哪门子心，哈戳戳……”

13.

许一帆回家的时候许志海已经在沙发上躺着了，身下压着一条牛仔裤，沙发罩像在冒油。许一帆皱着眉默默走过去，声音冷冷地说了句：“起来。”

许志海竟然没发火，哦了一声，稍微欠身起来，让他把牛仔裤抽出去。

屋里气氛一时有些诡异，许一帆静等着他骂娘，等了半晌，却只等到沙发负重的闷响，他爸甚至抬手调低了电视机的音响，说：“我给你课桌上放了二百块钱，别乱花。”

他没答话，拎着书包和裤子回到卧室，屋内的格局比他早晨出门时稍有变化，床边新腾出的旮旯里摆了一张全新的写字台，原木色漆面，散发出恬淡温暖的气息，桌面上还放了盏铜色的新台灯。

许一帆站在桌前愣了一会儿，又转身退回门边，他爸听见声响，不知道是尴尬还是怎么的，赶紧闭上了眼。

他一手撑着门，门上的木刺扎了他的手一下，沾染着陈年气息的门帘搭在他头脸上，胸口升起一股又涩又胀的情绪，

蝉鸣在七月出现集体合唱。

祝航察觉时是在中考的考场上，写完最后一个化学公式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这种间断有序的昆虫的鸣叫，才觉悟上紧发条的两个月已经接近尾声。他放下笔，又检查了一遍卷面，包括旁边的姓名和准考证号，放下卷子没两分钟，结束的铃声就打响了。

出考场的时候江美兰正等在考场外，看见他，立刻挥舞起双手喊他的名字：“祝航！儿子！”

祝航小跑了两步，想让她不要再喊了，等走近一点，才发现被挤在人堆里的祝连山，祝连山嘴里叼着根烟，见他过来，也没打招呼，转身走向停在马路对面的凯迪拉克。

车门打开的瞬间扑出一股灼人的气息，祝航坐进来的时候听见他爸说：“你妈非得在校门口等，车里不开空调就热。”

祝航的眼睛眨了眨，两手放在膝盖上，受宠若惊道：“没……没事。”

连两个字也要结巴，他好像听见祝连山叹了口气。

旁边江美兰抱着他的书包，问：“航航，想吃啥子诶？”

“都……行。”他尽量捋直了舌头说。

祝连山在驾驶座上说：“今天你最大，你是功臣，想吃什么都行。”

祝航被这前所未有的待遇搞得坐卧不宁，两手都冒出汗，他想吃肯德基，小时候看见别人一家三口去吃汉堡他一直很羡慕，但想到他爸爱吃烤鸭，于是在肯德基和烤鸭间犹豫了一会儿，说：“烤鸭……吧。”

“行。”

车子汇入主干道时，许一帆发来信息，问他晚上有没有时间，可以一起看电影或者打游戏。他先回了个有，想了想又删掉，重新打字：“不确定，等会儿吃完饭再给你回复，好不好？”

旁边江美兰问：“是帆帆啊？”

祝航嗯了一声：“他……约我……看电影。”

“大晚上看啥子电影？”

祝航不说话了，祝连山在前面说：“小男孩有几个兄弟一起玩很正常。”说完又通过后视镜看了一眼祝航，说，“航航说话好像利索一点了。”

祝航一愣，又嗯了一声。

江美兰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声音不同以往的温柔：“我们航航以后会有大出息的。”

祝连山在前面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冷笑还是赞同。

未到饭点，烤鸭店里的客人不多，祝连山挑了个雅间坐下，一只手撑在祝航身后的椅背上，把菜单扔给他：“点菜，想吃什么点什么。”

祝航嗯了一声，翻开菜单，先给他爸点了只烤鸭，他点菜时很有自觉，并不开口说话，只点着菜单上的字或图片，服务员问：“半只？还是一只？”

江美兰道：“半只吧？咱们三个人，一只吃不完。”

祝航点头。

服务员又问：“要加饼吗？”

祝航又点头。

服务员出门的时候，祝连山的大手在祝航的脑后摸了摸，说：“航航还是很聪明的。”

祝航脊柱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但他没有动，他在想，或许之前他爸看不惯他，除了口吃，还有学习成绩的缘故，以后成绩好了，说不定他爸也能对他和颜悦色……

祝连山的手搭在祝航的脖子上，过了一会儿说：“航航，以后爸爸不跟你们在一起，你照顾好你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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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