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玄白状似不经意地瞥见她垂眸是暗暗思忖的样子,不动声色地抿了唇。
用完午膳,慕玄白漱了口,命陆英备马,他下午打算去西郊跑马松松筋骨。
陆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侯爷和侯夫人的叮嘱犹在耳边回荡,他刚启口准备劝主子别再惹风头,慕玄白一记眼白就瞪了过来:“我跑马你也管?我是主子你是主子?”
慕玄白转脸到颜柔柔这边,眼神一下柔和了好几个度:“柔柔会骑马吗?”
“不会。”哪家青楼会教姑娘这个?
听到这个回答,慕玄白眸光微顿,指尖轻敲桌面。
片刻后,他扬唇站起来,朝她伸手:“那我教你。”
颜柔柔对骑马一点兴趣都没有,但她想到自己总有一日要逃的,学会骑马,百益无害,所以面露欣喜羞涩地将手递了过去。
少年不但指腹有茧,掌心也全是常年磨剑擦枪留下的厚茧,被他握着并不舒服,但不炽热也不发潮,让人觉得干净。
走到门前,陆英已经垮着一张脸把马牵来了。
颜柔柔打眼一瞧,是匹乌黑亮丽的宝马,四蹄矫健,皮毛油光水滑,连打响鼻的样子都透着一股傲,像它主人。
矜贵,却不失野性。
“摸摸他?”见她看得一眨不眨,慕玄白把她那只手放到了马首上,“它叫小黑。”
颜柔柔很喜欢这匹马,但还是装出有几分怕的样子,手指不敢动。
小黑则比她想象的温和,兴许是因为主人正虎着一双桃花眼瞪它,它乖巧地蹭了蹭颜柔柔的手心。
“还怕它吗?”慕玄白斜眼笑她,“它可没折腾你。”
这是打趣上午在书房里,她埋怨他的那句话。
颜柔柔脸上泛起红,恼道:“谁叫它随了主人的气质,瞧着就让人不敢惹。”
她话音才落下,忽然听见少年“嗤”地轻笑一声。
接着,她腰间一紧,身子被轻轻一提,还没来得及惊呼,双脚都离地了。
直到脊背靠上温热宽阔的胸膛,身体重心稳在了马背上,颜柔柔才意识到自己被慕玄白带上了马。
少年劲瘦有力的臂膊揽着她不足盈盈一握的腰,另一手攥了缰绳,颜柔柔扭头去看,只能看见他近在咫尺凸起微动的喉结,和线条流利硬朗的下颚线。
慕玄白察觉她的目光,语调含笑,笑音在她头顶响着:“不敢惹吗?我看你撒起娇来就很敢。”
被拆穿了惯用伎俩,颜柔柔也不慌,她怕掉下去似的,悄悄往他怀里贴紧了几分,簪着垂珠玉簪的发髻碰在他下巴处。
她顺着他的话说,毫不掩饰奉承之意:“是小侯爷大度,不与我计较,我才大了胆子。”
这话果然让慕玄白很受用,本就天生笑唇的唇角都快扬到天上去了。他轻夹马腹,慢悠悠地载着她往西郊散去。
*
直到进入街巷,贩夫走卒,引车卖浆的吆喝声悉数涌进耳里,颜柔柔才恍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多年没有出门见人了。
虽然争春楼地处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但她自被卖进去,就被养在顶阁调.教,老鸨为营造她貌美绝尘的名声,不许她出门。
颜柔柔窝在慕玄白的怀里,视线一一扫过这寻常闹市街口,当被人回以惊艳的视线时,心底陡然升起一丝难堪,敛了目光。
他们不止是因为她的貌美而目露惊异,更是因为很少见到男女共乘一马,还逛得如此悠闲散漫的。
“他们既敢大大方方地看你,你就可以大大方方地看他们。”慕玄白无视行人的目光,他的视线只放在远处。
颜柔柔闷声不应。
慕玄白似乎只是随口一句,继续心情愉悦地哼着歌。
穿过熙攘狭窄的街道,小黑的马蹄一踏上宽阔官道,节奏无形中变得欢脱许多,它的主人更是如此,攥缰绳的手一扬,驱着小黑慢跑起来。
到了西郊,这里天阔云轻,水草丰茂,最适合跑马。
慕玄白的呼吸都舒畅了,低头看向颜柔柔润白的侧脸:“怕吗?”
颜柔柔望着无边无际的天与地,心跳跟着小黑踏蹄颠动的频率加快,隐隐兴奋地答:“不怕。”
实际上慕玄白也不管她怕不怕。
不等她说完,他一扬马鞭,猎猎风声顿响耳边,马儿就像回到了北疆,熟练地带主人奔向无际天地。
太久没有被这么大的风迎面吹过,也太久没有望见过这样远的天地,颜柔柔的指尖发冷,忽然很想喊出来。
喊什么?她也不知道。
身后的少年却突然朝着碧蓝的天与浅淡的云,大声喊了出来:“喂——”
四野的风将他的声音吹散,却通过他的胸膛,震到了她的心口。
颜柔柔如梦初醒。
再大的风,再远的天地,都不属于她。
倒是她,曾经属于那个遭难的庞大家族,后来属于那个胭脂肃杀的花楼,现在属于这个骄傲放肆的少年。
不曾属于天地,不曾属于自己。
慕玄白察觉到她的走神,掐了一把她的腰:“专心点。”
颜柔柔收回远望的视线,将细白的手覆上他的护腕,软声问:“驭马的人是您,我专心什么呢?”
少年笑答:“专心享受自由啊。”
*
跑了小半个时辰,慕玄白停在一条清溪旁,让小黑喝水吃草,自己则解下腰间水囊,仰起脖子滚动喉结饮下一半,然后递给站在旁边的颜柔柔。
许多年没骑过马,等站到了地上,颜柔柔的腿脚有点发虚。
她接过水囊,想起慕玄白刚才喝水时,水珠混着汗珠在春光下沿着颈部线条缓慢滑过的样子,半晌没下得去口。
慕玄白看看少女红润的唇,再看看那水囊,眉头微拧,声音却莫名小了下去:“我不脏的。”
“不,我只是不渴。”颜柔柔温声解释,将水囊递了回去。
慕玄白垂睫沉默地看了水囊一会儿。
他轻手接过,竟从怀里掏出块洁白的帕子,先去水边把帕子洗了,又用帕子把水囊口部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擦了遍。
他回来重新递给颜柔柔,视线却只放在水囊上:“干净了。”
这就不好拒绝了。
可接受了,就好像她承认刚才是嫌他脏一样。
颜柔柔一下子想起自己躲在书桌底下时,慕玄白对苏家姑母说“柔柔比谁都干净”。
真是匪夷所思的一句话。
颜柔柔接过水囊,小口小口喝了会儿,递还慕玄白:“小侯爷再喝些吧。”
慕玄白瞥她一眼,闷气地“咕嘟咕嘟”灌下几大口。
他喘着气把水囊盖上,正要挂回去,颜柔柔却上前半步,盯着那水囊:“我还想再喝点。”
慕玄白目光微顿。
他迟疑了一下,重新打开水囊,又拿起那块帕子,想往溪边走。
“不用的。”少女清弱的嗓音在风声里化开,软嫩的细指拉住他的袖子,从他手里拿过水囊。
她仰颈啜饮几口,主动走到他身侧。
慕玄白目露不解,几次对上她偷偷打量的视线和她越来越红的脸,直到她把手伸向了他的腰间。
慕玄白瞳孔骤缩,腰腹跟着想躲,但头脑中叫嚣的另一种冲动阻止了他下意识的反应。
他任由革带被少女指弯勾住,刹那间似有轻痒缠绕而来,他不由自主屏了呼吸。
腰侧一沉,水囊被挂了上来。
霎时痒意随少女灵巧的指退离,他擂鼓般的心跳却如潮涌漫过了全身上下。
再抬睫时,剑眉下的桃花眼眸色深了又深,慕玄白语气认真:“青天白日下,你在引诱我?”
颜柔柔后退半步,避着少年灼热视线:“怎敢,我只是帮小侯爷系个水囊。”
分明就是很敢。
手法看似拙劣,却又那么高明,独让他沉浸在刚刚的一瞬间里,偏无法怪罪她。
但不怪罪归不怪罪,慕玄白不喜若有似无的试探,也不喜你来我往的不明确暧昧。
他偏要朝她靠近,一步步踩在她心尖不曾预设的道路上,迫她不得不抬起眼,哀哀地望着自己,承认她确有其意。
慕玄白长臂一伸,迎着春风将她抱了个满怀,拉过缰绳带无措的她一起跃上马,接着把缰绳强塞到了她方才犯错的手里。
“不管有意无意,那种事,总不好就在这里解决。带我回去吧。”
颜柔柔怔怔回头,却见肩宽腰窄的少年两手交叉枕臂,一副恣意惬然的样子,语气是那么的……欠揍。
“可我不会驾马。”
“今天我带你来的本意就是教你骑马。”
颜柔柔:“……”你管这叫教?
不等她申辩,慕玄白打着呵欠一夹马腹,小黑再次欢脱地迈起了步伐。
与来时被慕玄白环在怀里抱着不同,此刻颜柔柔的脊背碰不上他的胸膛,缰绳全由她一人掌控,整个人被裹在狂烈的风里,好似随时都会因马蹄的颠动落下马背。
颜柔柔紧张地攥紧粗砺缰绳,被风吹得睁不开眼,只凭借本能俯身贴近马儿,想让它停下或至少慢下来。
然而跑动起来的北疆烈马只认主人的令,少女的声音再清婉温柔,它也不停。
它的主人慕玄白,始终稳稳坐在颜柔柔的身后。
瞧见她的举动,慕玄白温热胸膛稍稍靠来,尾音上翘:“安抚它有什么用。你应该……安抚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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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