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江南!回姑苏!”苏恕含泪的眼霎时变得无比坚定,拉着颜柔柔一起站起来,对李氏冷冷道,“你要当苏家人,你便当,我做儿子的不会拦着你。但我不想,也请您放过我。”
李氏嘴唇发白:“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我带你进苏家给你改名改姓你早死了?!”
“我还不如早死了。”
李氏愣住了。
她看向颜柔柔,咬牙切齿地问:“你为什么不恨我?为什么还来找我们?”
苏恕将颜柔柔紧紧护在身后:“我们已经对不起小姑姑了,她和我一样只是想回家,你为什么不能答应我们?”
“就算她可以回去,你也不可以!你是我儿子,我让你活你就必须得活!你要是离开苏家死了,我,我……”
李氏指着他的鼻子,“我”了半天竟都没能说出威胁的话。
颜柔柔眸光微动,她盈着泪,朝苏恕勉强一笑:“清词,比起你回家,我更希望你能活得好好的。嫂嫂在那样的境地下拉扯你长这么大,太不容易,你不能伤了她的心。”
苏恕眼里的光黯淡下去,他胸腔起伏,还想再争辩,手里却突然多了样东西。
颜柔柔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苏恕怔了片刻,也同样握紧了她。
颜柔柔从地上捡起破损的琵琶,擦干净眼泪,理理鬓发,带着哭腔朝李氏躬身道:“对不起嫂嫂,今日是我冲动了。我只是太想念你们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她转身欲走。
苏恕忍不住跟上去,李氏也往前迈了两步,最终却按住了苏恕尚且瘦弱的肩膀。
眼前少女单薄的背影娉婷婀娜,穿过门,走过回廊,很快就从视野里消失了。
周遭还是那么静,激动的情绪平复后,午后阳光依然令人倦懒,苏恕无力地扶墙坐到了地上。
李氏缓缓蹲到他面前,试探地伸手想帮他拂好散落的头发,却被他打落。
她板了板脸,沉声道:“你们现在都还好好活着,锦衣玉食不缺吃穿,还不够好吗?”
苏恕不言不语地起身进屋,把自己反锁在了屋里。
李氏看着紧闭的房门,咬咬牙,扭头进了主屋。
直到李氏的脚步声消失不见,背靠着门板的苏恕再无力支撑自己,他滑坐在地,恼恨地哭起来。
将心里杂乱的情绪全都发泄出去,苏恕终于冷静了。他点灯坐到桌前,打开方才颜柔柔塞给他的字条。
皱皱巴巴的字条上只有一行小字:“明日寅时,玉山阁后见。”
*
慕玄白第一时间发现了那把破损的琵琶和颜柔柔刚哭过的眼睛。
他下意识想伸手给她擦泪,犹豫了一会儿,竟从怀里掏出了个帕子,动作轻柔地为她擦去眼角泪痕。
颜柔柔看向那帕子上熟悉的绣纹:“这不是……”
“你给星灵绣那么多帕子,都不送我一个。”慕玄白瞥她,又把帕子仔仔细细地叠好,塞回了怀里,一点都不害臊地道,“我只好从她那抢一个回来了。”
“谁知道小侯爷会喜欢这个。您要是说了,我熬夜也能给您绣一个出来。”
“谁要你熬夜了。”慕玄白不满意地揉她头发,“我要你真心实意地想为我绣帕子。”
颜柔无话可说,捋了捋头发。
“是因为琵琶坏了才哭的吗?”慕玄白的视线落在墙角的琵琶上,“一个琵琶而已,你想要什么样的我都能弄来。别伤心了。”
颜柔柔温顺地点点头。
慕玄白笑了笑,然而在她视线不可及处,凝视着她湿润轻颤的长睫时,渐渐冷了眸色。
见她抱着琵琶出门的时候,慕玄白就隐隐猜到她要做什么了。
像他所期待的那样,她应该是和苏恕相认了。
这些天各种绣着江南风物的帕子、各种姑苏口味的吃食,她不停地在做,不停地往苏府送,一心扑在了那里,即便每日都陪他吃饭说话,但不自觉流露出的敷衍还是让他心口发闷。
慕玄白说不清自己是不想看到她难过,还是不想看到她的情绪里没有自己的存在。
她甚至从没和他说,她想念江南,想要回家。她迎合着他的情绪,但又决绝地拒绝他的喜欢。即便拒绝也是打着为他着想的前提。
她对他永远那么淡漠疏离,哪怕会对他笑,会歪靠在他胸口好似将一切都交付给了他,也清醒地说,他不该太喜欢她。
“明年我带你回江南好不好?”慕玄白忽然问。
他得让她知道,他比她所认为的要值得信任的多。
颜柔柔舀粥的手一顿,看向少年含笑的眸。
她露出最真切的笑:“……好啊。”
慕玄白心满意足地翘起唇角,接过她的碗,为她盛了满满一碗粥。
*
天蒙蒙亮,颜柔柔披上外衣,悄然走出了玉山阁。
穿过那天和慕玄白共同走过的野径,浅薄的雾霭里露出少年清弱的背影。
听到动静,河畔久候的苏恕立刻转头,于朦胧微光中看见少女盈了泪水的双眸。
“小姑姑……”
“清词,我们一起回江南,好不好?”
苏恕激动地握住她的手腕:“好!姑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颜柔柔摸摸少年瘦削的脸,将自己筹谋已久的计划和盘托出:“八月初九后山举行秋狩,几乎所有人都会过去,届时我会称病不出。此地偏僻极少有人踏足,上回来的时候我就观察过,顺着这条河往下就能出去。但出去之后……”
颜柔柔看着河面欢游的野鸭,沉声道:“得有人能接应我们。除此外,得备两具和我们身形相像的尸体,如此才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那只有我娘才能做到。她在苏府混得风生水起,苏国公对她虽无从前那般宠爱,但看在苏愿的面上待她仍然不错。可是,她根本不同意我和你一起走。”
“先别让她知道你也要走。你就求她帮帮我,送我离开京城,我离开后就再也不回来了。等一切安排好,到那天你再想办法来这,我们一起离开。”
末了,颜柔柔补充道:“记得多跟她提提兄长。”
想到那个在记忆中已经完全模糊了的父亲,苏恕眸中显出一抹沉痛,“好。”
*
趁着众人未起,颜柔柔回到玉山阁偏院,蹭干净鞋底的泥泞,拂去外衣和裙袂上沾的露水,重新躺回去睡了一会儿。
等听到下人在外面活动,她才唤秋桑进来服侍洗漱。
秋桑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对,还夸她今天气色好。
吃过饭,总要她陪着四处逛逛的慕玄白今天忽然说不想出门了。
颜柔柔握帕子的手紧了紧:“小侯爷今天心情不好吗?”
慕玄白无意识地揉了揉肩膀,眼神微闪道:“对,心情不好。今天你忙你的,可以去苏姑母那多坐一会儿。”
颜柔柔顿时怀疑他是不是察觉了什么。恐惹嫌疑,她不好再问下去,回了自己的房间。
快到晌午的时候,院子里一阵窸窸窣窣,颜柔柔翻着手里的书,问正做绦子的秋桑:“他们在干什么?”
秋桑放下手里的东西,往外望了望,扭身道:“是陆英领着几个随行大夫往正院去了,会不会是小侯爷受了什么伤?”
颜柔柔眉间微松:“不会吧,刚才不还好好的。”
她都这么说,秋桑也不再多想,继续认真做绦子。
颜柔柔的心思却从书上飘离,筹算起和苏恕谋划的事。
原本她以为避暑山庄守卫森严很难逃出去,但有了李氏和苏恕,从避暑山庄逃跑反而成了最佳选择。
若这次不能把握机会,以后就难了。越拖就会越麻烦。
慕玄白实在太难缠。
*
正房内,几个大夫看着少年脊背、肩膀、胸膛上深沟似的疤痕,陷入了沉思。
“我伤是好得差不多了,但这些疤怎么办?你们就说吧,到底能不能把这些疤都给祛了。”慕玄白轻咳一声,“也不是嫌它们丑,就是,就是太硌手了沐浴不方便。”
大夫们沉吟片刻:“新结的疤多用些药膏几个月就可以祛除,但想祛除旧疤得长年累月坚持。”
慕玄白脸色变了:“得好几年?”
大夫们:“正是。”
慕玄白郁闷地垂眸,拉好自己的衣服,无精打采道:“知道了,那你们赶紧下去想想办法。”
“是。”
大夫们走后,慕玄白又探衣摸了摸那些疤,不服气地涂起膏药来。
他是一定会娶颜柔柔的,而且要不了好几年那么久。那她摸到这些……
慕玄白烦躁地瞥向看过来的陆英:“走开走开,别又这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他以前是不在乎什么疤不疤的,特别对于北疆男儿而言,疤越深荣耀越大。但今时不同往时日了嘛。
又被他瞪了眼的陆英只好默默收回视线,将陈叔传来的信放到了他面前。
慕玄白长指一挑打开信,看完后熠灿的眸一弯,心情都好了起来。
他把信放烛焰上烧了,挑眉对陆英道:“准备准备,咱们很快就不用憋屈来憋屈去地跟他们玩儿了。”
陆英立马明白他的意思。
该部署的全都已经部署好了,八月九日,正是个找宣平王算算账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