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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镇府司。
天飘着微雨,北镇府司的门前人烟稀少,几十阶石阶烘托着庄严威重的气势。正门匾额下站着四名带刀锦衣卫,不时有队列进进出出。
言若白在门前下马,阶上立刻跑下一名锦衣卫:“参见言大人。”
“大人!”
秋风还在街角,远远看见了自家主子的背影,便立刻高呼跑近前道:
“大人,属下已将袁夫人画像已散发全城,并已通报三法司协助抓人。”
言若白点点头:“知道了。义庄方向一里处,有两具黑衣人尸体,派人去收回北镇府司。”
秋风:“黑衣人?大人您又遇上杀手了么?”
言若白:“这次不是冲着我来的。”
秋风心有余悸:“大人,近来您频繁遇刺,虽说均无大碍吧…但想来皆与袁府案脱不开关系,您可否要与指挥使备案?”
言若白没有应他,只道:“你去罢,我自有分寸。”
言若白在北镇府司大门处略沉思了一瞬,方徐步向中院走去,那是锦衣卫指挥使纪辰纲的书房。
纪辰纲性子古怪,一向不喜人多。故而平素他书房的院中,只有一名多年老仆侍候。
老仆见到言若白前来,缓缓行了礼,复走到书房门前低声禀道:“老爷。”
屋内传来一中年男子声音:“是素儿么?进来罢。”
那是锦衣卫指挥使纪辰纲的声音,气息沉稳、悠远绵长。
这位纪辰纲纪大人可不是凡人,虽官阶只有正三品,但他可是当今圣上最为倚重的近臣。
要说起这位纪大人的发家史,那可真是比多少话本都精彩。
当今圣上登位六年,虽然在其治下百姓倒也过的富庶安稳,但众人皆知,当今圣上的皇位来的是名不正言不顺。六年前,本是叔王的他仗着兵强马壮,硬是将亲侄子从皇位上拉了下来。
而这位纪辰纲纪大人,便是当年皇上尚在潜龙之时就誓死效忠的亲卫。皇上登基后,为保社稷稳定,他更是联手都御史陈英,先后诛杀先皇旧臣数十族,多达万人。
纪辰纲,他是踩着累累白骨才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深得圣上信任,权倾朝野。
但许是杀戮太多的缘故,位极人臣的他,年近五旬却只有一女,年方十三。
但这些年来,纪辰纲受命教言素武功,后来更是收了他做义子。
如此,言若白才得以练成一身登峰造极的功夫。
言若白淡声禀道:“义父,孩儿有一事回禀。”
纪辰纲的书房陈设十分简单,除了香案上一鼎秦末三足青铜香炉外,几乎无一值钱物件。
言若白垂眸扫了一眼,书案上散着几封奏折,字体不佳,看起来又是义父写废的。
纪辰纲放下手里狼毫笔,将奏折合上,方道:“说吧。”
言若白:“我想重查袁府命案现场,只是… 皇上已下令封了袁府…”
纪辰纲问:“你查到线索了?”
言若白点点头:“嗯。”
纪辰纲闻言略顿了顿,若有所思。
少顷,他抬手拿起桌上青瓷茶盏,猛灌了一口,高声道:“你去便是,皇上那里有我和你爹呢。”
“多谢义父。”
言若白欲退出书房,忽听见义父又道:
“素儿,你这几日抽空去我府上一趟。茹萱这几天日日闹腾,非要你去教她骑马。”
言若白几不可察的蹙了蹙眉,淡淡道:“这几日案子复杂,我得空便去。儿子还有事,先告退了。”
出了义父书房,言若白微微出神,想起方才义父嘱托的事情,顿觉十分烦扰。
方才纪辰纲口中提到的纪茹萱,是纪辰纲的独女,今年十三岁。
自言若白拜纪辰纲为师那天起,他便时常出入纪府,纪茹萱便也时常缠着他。
他如何看不出义父的心意?义父是希望他可以早些向纪茹萱提亲,现下也只因纪茹萱还年幼,他才得以装傻拖了这些年。
恐怕等纪茹萱再大些… 哎…
***
北镇府司的东侧角门不远处便是言若白的卫所,他手下的百户们平日里若是不外出办案,都是在这里操练。
卫所正堂西侧是言若白的书房,书案旁边架着小炉子,炉内燃着银屑炭,炭上一只黑瓷瓮里正煮着庐山云雾。
黑瓷瓮上飘起蒸汽,言若白倒也不急着品茶,他只是喜欢煮茶带来的烟火气罢了。
三法司今日送了些工部案的案卷来,他正一一查阅,屋内忽卷进一丝寒气,是秋风回来了。
书房内并无外人,秋风倒也不客气,径直走到小炉子旁,用巾布裹了黑瓷瓮的把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边饮边道:
“公子,黑衣人的尸体收回来了。”
言若白点点头,起身将正在查阅的案卷锁在一红木紫漆木盒里,方起身去查看那黑衣人尸体。
北镇府司备有几件殓房,方才随秋风去起尸的几名锦衣卫,此刻已经在殓房外等着了。
殓房内两具黑衣人尸体并排摆在停尸案上,上面蒙着白布。
言若白走近前,抬手掀了白布,见确是那两名杀手无疑。
他仔细查看了一番,尸体上除了刚刚他发的两只短木箭,并无其他伤口,也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就连所用配剑,也只是市卖的普通货。
这两名黑衣人穿着款式和料子都一模一样的黑衣,但他二人身型相差颇大,那这身上的黑衣必不是买的成品,想来必是他们的组织定制的。
言若白眼眸逐渐蒙上寒气,这两人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有组织有纪律,为何会盯上陈仵作呢?难道真是为了这案子?
言若白略顿了顿,吩咐道:“秋风,去拿火齐来。”
火齐是自汉代开始就用来聚焦起火的工具,但在民间并不常见。言若白也是在机缘巧合下,才得到一块水晶制作的火齐。
秋风紧赶着取了火齐回来,言若白接过去,抬手掀起一块黑衣人的衣角,透过火齐细看。
果然,他的手感没错。这黑衣人所穿的料子果然既不是棉布、也不是丝缎,是由棉和丝混纺的布料。
只是这种丝绵混纺的布料在京中并不常见,莫非…
“大人,可有什么发现?”秋风忙问。
言若白收了火齐,吩咐道:“去查这料子出在哪家布庄。”
“是。”秋风立刻带了几个人去了。
天色渐晚,言若白徐步走回书房,小炉内的炭已燃尽了。
屋内虽已有人替他掌灯,但总是孤凉。
言若白坐回书案旁,微微阖眼,在脑中将方才翻看案卷所发现的其他线索,又重新捋了一遍。
先是工部凭空消失一万两银子,致使修缮鸡鸣寺工期延缓。然而丢了一万两银子,毛成昊竟隐瞒不报达三月之久,那这失银期间鸡鸣寺修缮工程是如何运转的?
言若白白皙纤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手中把玩着他常年佩戴的青色古玉,思忖道:他竟不知工部有如此能人,可以无米下炊。
怎么可能?
看来,不仅要和陈清重查命案现场,还要再去工部营缮清吏司,好好查一查负责施工的员外郎和主事了。
***
皇商陈府。
清欢今日和言若白相谈甚欢,回府衣服也不换,直接去了福安苑问安。
福安苑的小花厅中摆着一张圆形雕鸢尾花的梨木桌子,桌上摆着八道精致的菜点,有清欢最喜欢的松鼠鳜鱼、酱汁板鸭、桂花糯米藕和鲜笋火腿汤等。
清欢才一进院,便立刻有一串丫鬟跑进屋高呼道:“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陈父正在桌旁用饭,见女儿回来了立刻喜笑颜开。陈母更是放下筷子,亲自起身,给清欢取了身上披风,半嗔道:
“你这丫头,又穿男装!”
清欢“嗖”的一下上前,啵叽一口亲上母亲的脸颊,抱着母亲撒娇道:
“嘿嘿。娘,您怎么知道我正想吃松鼠鱼呢,您太好啦。”
陈母嗔怪着点了一下清欢的额头:
“这么多下人在呢,没规矩!”
清欢闹着撒娇道:“哎呀,娘~我好饿。”
陈母:“那还不快坐下用饭。”
说罢,更是亲自盛了碗汤递给女儿。
陈父叹道:“一天天总在外面野,哪里有一点姑娘家的样子!唉!”
清欢接过汤,也不顾烫,边饮边道:“爹,您就我…我一个女儿,我要是现在不学着点,嗝…等以后您老了不能管事了,陈府怎么办呀?”
陈父长长叹气:“你总是有理。”
清欢拿起筷子夹过一块鸭肉,随口道:
“不过… 爹,这几天我出门确实是有事。这几天我在替官府查案,京里出了大事,有个大官全家都被杀了呢。”
陈母平时深居简出,最是喜欢听女儿讲外面事情的,便好奇道:“哪个大官?说来与娘听听。”
清欢:“是工部左侍郎袁立。爹、娘,据我分析啊,凶手应该就是他妻子,只不过袁府灭门后她跑了,锦衣卫正全城抓她呢。”
陈父脸色一沉,突然放下了筷子。
“爹?您怎么了?”
陈父沉吟良久,忽开口道:“欢儿,你年纪也不小了,爹给你找个婆家,你准备做嫁衣吧。”
父亲说的太突然,清欢难以接受:“爹,您怎么突然提起这事?欢儿还小啊。”
陈父斥道:“还小,都十七了还小?你祖母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生了我了!你天天这样野,我可管不住你了,给你找个婆家管管你吧!”
清欢有些委屈:“爹…你突然让我嫁人,是想让我嫁什么人呢?”
陈老爷眼神飘忽:“爹给你在山东老家寻门亲事,你收拾收拾,准备回邹平老家待嫁吧。”
清欢顿觉惊诧,陈府的生意家业全部在京城,爹娘也从未带她回过老家,为什么突然要她回老家嫁人?
但总不好直接违逆父意,清欢低着头,小声慢悠悠道:“我可以答应爹成亲,但既然是父亲命我成亲,那女儿也有些想法。”
陈父撇着胡子问道:“什么想法?”
清欢直言道:“爹,我们陈府家大业大,又只有我一个女儿,若我嫁出去了,那您和娘晚年怎么办?府里生意怎么办?不如…我招个女婿入赘吧。”
陈父勃然大怒:“招婿入赘这种话你都说的出来!我陈石的女儿嫁不出去了吗!”
清欢蹙着眉,说着说着哽咽了起来:“爹… 你还记得吗,我六七岁那会儿咱家还穷着,我经常去邻里间蹭饭吃,我那个时候就觉得这世间妇人的日子都过得太不自在了。她们要侍候公婆,照顾丈夫,还要带孩子做活计。而他们的丈夫除了偶尔往家里扔点家用,平日里寻花问柳,喝酒赌钱的大有人在。”
“女儿不想嫁人过这种日子,更不想拿自己的一辈子去赌夫君的人品。如果爹一定要我嫁人,那我定要招婿住在陈府。否则就算是天王老子、皇亲国戚,我也不嫁!”
陈父火冒三丈:“岂有此理,女子出嫁从夫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我真是将你惯坏了,我怎么会有你这么忤逆的女儿!你给我去跪祠堂,跪到你知错为止!”
清欢心中带气,也不求饶,扭头就走了出去。
陈母看着女儿受罚,虽然不忍,但也知不能拦着,只吩咐武译好生照看。
可惜陈府这顿饭…
还是不欢而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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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言若白带了秋风和一队锦衣卫,一行人向工部而来。只不过人马还未到,工部新任左侍郎江道便已在门前侯着了。
“哎呀呀,原来是小公爷大驾光临,快,快请进。”
江道极尽谄媚之色。
言若白神情淡淡: “不必了,下官秉公办事。江大人官职比下官高,还请直呼下官官名即可。”
江道也是个不会看眼色的,只顾着讨好:“小公爷说哪里话,您可是国公爷爱子,又是指挥使大人义子,您…”
言若白有些不耐烦,微蹙了蹙眉,秋风立刻冷声道:
“江大人,锦衣卫此次前来是奉旨查案,劳烦江大人将此次鸡鸣寺修缮工程的全部案卷准备出来。”
江道虽是新任工部侍郎,但也知纪辰纲治下锦衣卫甚严,其中两个义子言若白和倪蕃作为千户尤为冷血无情、铁面无私。
且据传闻这言若白才是得纪辰纲全部亲传之人,加之他小公爷的身份,也更受纪辰纲和皇上看重。今日第一次与他打交道,没想到真的如此冷面。
江道陪笑道:“应该的应该的,何来劳烦,言大人在堂中稍坐片刻,我马上派人去整理。”
“多谢。秋风帮帮江大人。”言若白淡淡应着。
秋风点了点头,带了几名锦衣卫跟着江道去了库房。
言若白缓步走进花厅,还不及一盏茶的时间,便见秋风进来禀道:
“大人,齐了。”
江道紧跟过来:
“小公爷,您要的卷宗都摆在院中了。”
言若白脸色淡漠,言语也让人捉摸不透:“江大人办事真是雷厉风行,这么快就准备好了卷宗,还真是有先见之明。”
江道谄媚依旧:“小公爷说的是…说的是。”
言若白抬眼盯着他看了半晌,方轻笑道:“还未恭喜江大人,荣升工部左侍郎。”
江道顿时受宠若惊,拱着手回道:“岂敢岂敢,小公爷太客气了。”
言若白亦不急着离去,反坐到一旁,端起茶盏略品了一品,似是随口问起:“听江大人口音…不是本地人?”
江道:“回小公爷,我是山东人,刚从山东任上调上来,故而官话说的还不够好,还请小公爷见谅。”
言若白款款笑了笑:“无妨,今日还要多谢江大人配合,北镇府司还有事,这便走了。”
“自然,自然,我送您。”江道连忙起身欲送。
可是秋风断后拦道:“江大人,不劳远送了。”
江道望着言若白的背影默默叹了叹气,他本想借机谄媚讨好他,攀上言首辅。但今日一见…深觉太难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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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镇府司。
言若白命人将带回的案卷摆开,一一查阅,才翻查到第二卷,见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
鸡鸣寺修缮工程由皇商陈石全包负责。
陈石…
陈石…
陈…
那他与陈清莫非…
“大人,黑衣人衣料查到了。黑衣人所穿料子名云布,是去年底逐渐开始时兴的。京中有四家布庄在贩卖,但这张布料多为女子喜爱,这种黑色的云布,只有城西的烟雨布庄有卖。”
秋风忽进内禀道。
屋内空气冷滞,透着一丝寒意。
少年锦衣卫端坐在上,一身飞鱼服英挺俊朗。只见少年眉间微蹙,眸色幽深,沉默良久才淡淡出声:
“知道了。”
秋风以为他不想被打扰,转身便退出,却忽听他唤道:
“秋风。”
“在。”秋风忙道。
言若白:“你觉得… 陈石和陈清是什么关系?”
秋风挠挠头:“大人,陈石是何人?”
言若白目光微敛:“陈石,是负责此次鸡鸣寺修缮的皇商。”
秋风继续挠头:“京中富商云集,姓陈的也不在少数,未必有什么关系吧。”
言若白沉眸细述道:“以陈清的年纪,潇湘雅苑不是她能开的起来的酒楼。这陈石能全包鸡鸣寺修缮,说明财力和人脉雄厚。我总觉得…”
秋风恍然大悟:“大人的意思是陈清是陈石的儿子?”
言若白面色微微一愣,半晌,垂眸低笑道:“应该…是他女儿罢。”
秋风瞪大了双眼:“大人,你的意思是…陈清是女子?我咋一点没看出来?”
言若白轻轻摇头叹了叹气:
“你还真是武人心思。罢了,你去查查他们之间的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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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东贵西贫,金陵城的街区也不例外。西市虽酒楼小院环立,但多是商贾或平民百姓常来,生意虽红火,但并不富贵。
不过清欢一向喜欢来西市,毕竟与东市相比,这里街道上人头攒动,烟火气十足。
昨夜父亲突然说起嫁人的事情,清欢今日心情不佳,想着带武译去西市转转,权当散心。
武译见不得她忧心,暖声劝道:“小姐,我跟了您这些年,自然知道您的心事。只是…我觉得老爷突然让你嫁人一定另有隐情,不如您…”
清欢叹气:“我也怀疑爹有隐情,可是这事早晚避不过去,我… 我真的不想嫁人。”
武译缓步跟在她身后轻声哄道:“小姐,老爷一定会给你找个好人家的。”
清欢苦笑:“爹自然会,可是一旦嫁出去,难保日后夫君不会变心纳妾,我可不想天天拘在家里和一群小妾打交道。这天高海阔的我一人多自在,非要想不开去嫁人?”
武译眸色幽深,薄唇微动:“小姐,我会一辈子护着您的,没有人可以欺负您。”
清欢微微转头,盯着他略看了看,忽道:“武译,你…可不可以别老是把自己当我的下人。说真的,去锦衣卫的事你可以考虑考虑,这机会难得,我不希望埋没了你。”
不知为何,武译握着佩剑的拳愈发攥紧了些,手背上青筋凸起,只是声音仍粉饰得平淡:
“小姐,锦衣卫门槛高贵。我武译只是个凡夫俗子,没那么大志向,这辈子只想跟着小姐混吃混喝。”
忽几个稚龄幼童打闹着跑过,清欢缓缓止了步子,侧转过头看着他,轻笑道:
“武译…你这突如起来的认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钟意我呢。”
武译微微一怔,脸瞬间染得绯红。
“我…我… 小姐…”
支支吾吾了半晌,还是怯得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可以求下收藏吗~
撒娇打滚儿咕咕咕噜噜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