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天色刚暗。
室内明珠散发出莹莹辉光,郁离还在伏案看话本,摊开的话本丢得到处都是。
香炉内升起袅袅的白烟,外面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
“这次妖雾,有十来名族中少年失踪了。”
“试炼偶有伤亡,也属于正常。但这次实在太古怪了,他们都在外围清扫,并未深入,雾核也很快就被碾碎了,又不是在妖雾了困了很长时间,怎会如此。”
“太奇怪了。”
“不管是突然有雾核进入凤山结界,还是在妖雾内发现了不死树……这一切的一切,你们不觉得……”
大长老幽幽叹了一口气,目光肃然:“恐怕是,有人盯上了凤山。”
“那几家,先送去抚恤,好好安抚吧。”
“另外,这段时间凤山戒严,严查上下,别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混了进来。”
“要说不干净的……”有人迟疑地朝山脚的方向看去,“那边不就有个最不干净的。”
“他倒还好,虽然气息令人生厌,但是看着不像有生事的本事。派人好好盯着吧。”
大长老叹息一声,问:“女君呢?”
试炼刚结束,长老院便一同来到梧桐宫前。
这一次试炼的结果,让所有人的内心都十分沉重。但或许是因为有了新的希望,来到梧桐宫前,也勉强打起了笑容。
“女君正在用功……学习。”白羽守在门前,扬声道。
长老欣慰点头:“刚从妖雾里出来,女君就如此用心,我凤山羽族复兴有望了。”
白羽为长老们推开门,突然迎面飞来了一个不明飞行物。
长老抬手接下,是一本书,正要露出欣慰的笑容,紧接着看清了封皮上的文字。
《骄纵大小姐爱上穷小子》
长老手一抖,话本掉在了地上。
抬眼,和一脸郁愤的郁离对上视线。
此时的郁离光脚站在地面上,满脸怒容。
这话本,写的是什么玩意?
大小姐出身有名的世家,穷小子是一无所有的草根,一次意外,大小姐救下了伤得奄奄一息的穷小子,把他带回了家中。
初见面时,大小姐看到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之中的少年,明明一身泥泞,偏偏笑着仰头看她。
“小姐,此处污秽,仔细别脏了您的脚。”
于是,单纯的大小姐,心中猛地一跳。
看着血泊中少年露出的笑脸,心如擂鼓。
大小姐是家中独女,本是金尊玉贵地养大,疼爱她的父母却突然身染恶疾死去。
突逢变故,身边亲近的长辈突然都变了个模样,开始觊觎起大小姐的家产。
还是穷小子带着大小姐逃出围捕,最后又带着大小姐杀回去,一步步夺回家产。
但是郁离翻了翻后面,越看越皱眉。
大小姐养在深闺,诸事不通,于是家中产业都交给了穷小子打理,最后穷小子成了名副其实的家主。
原本对大小姐百依百顺的穷小子也变了个模样,开始嫌弃大小姐骄纵、蛮横,在外面养起了红颜知己,甚至在红颜知己的撺掇下,准备给大小姐下毒。
也是那时,大小姐才发现,原来最开始,就是这个人下毒害死了她父母。
原来,她救回去的根本就是一头人面兽心的狼。
……
郁离气得头晕,所以大小姐有了不得的家世,有钱有势,还貌美如花……
偏偏捧着一个不值钱的狗男人,让他踩到了自己头上?
这算什么!
她想要什么样的人找不到?
还有刚见面时,他说的话,那是正常人在奄奄一息的情况下能说出来的?
这分明就是蓄意的算计和勾引啊!
郁离气得面色发白,更让人生气的是……
有人看故事,有人照镜子。
她觉得梦中的自己,跟这个话本里的小姐,一样傻。
郁离气呼呼地站在原地。
生来一直被养得极好的小凤凰,心底的小火苗窜啊窜,头一次生出了想毁灭点什么的**。
刚进来的长老对上郁离怒气冲冲转过来的目光,目光偏移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把手背到身后,面上露出一个笑容。
“小女君,刚从妖雾出来就在……用功啊,累不累啊?歇会吧?”
“是啊是啊。”
长老们本来是想过来问问关于在妖雾内的情况,此时望着小女君的神态,又觉得此时应该不是什么谈事的好时机。
郁离转过脸,白生生的脸上露出个温软无害的笑容。
“长老们来了啊。”
怎么笑得怪渗人的。
长老们险些维持不住面上和蔼的神情,忙道:“这个,试炼的事情刚结束,本来有些事情想问问女君。”
“但是既然女君在忙的话,我们不如就……”
郁离:“不忙。”
她往后一步,安然坐了回去,往外招招手,一串小毛球飞了进来,叼着地上乱七八糟丢了一地的话本往木箱里放。
这些都是羽族还未化形的幼崽,圆滚滚的身躯还没一个话本子大,都是两三只一本,吭哧吭哧地叼着话本飞。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但是众长老还是不由得有些感慨。
……羽族的幼年期,总是让家长们十分头疼。
这会的幼崽,大多十分好斗且暴躁,一个错眼没看见,就已经啾啾啾地打起来了,绒毛满天飞。
可自从郁离诞生以来,这群幼崽最爱的事情从和别的雏鸟打架,变成了蹲到梧桐神木上感受女君的气息。
若谁蹲在外面的时候刚好能被女君传召(指飞进来干活),那都是值得吹嘘许久的幸事。
就这,还隐约能看见窗户外飞扬的绒毛。
也是刚打完一架,才定下了谁能进来,谁不能进来的次序。
不仅仅是羽族,其他各族的幼崽,幼年期大多桀骜不驯,谁也不服。
却因为羽族多了个小女君,得以看到他们在女君面前吭哧吭哧谄媚干活的景象。
郁离垂眼看着桌案,因为刚才那个话本,看得心中焦躁。
她蹙眉开口,声音比起往常要更冷一些:“这次雾核的事情,长老们打算如何处理?”
小毛球们虽是幼崽,但是对于情绪的变化感知更加敏锐。
——女君的威压,似乎在无形之中加重了。
“这个……这些事情牵扯甚大,方才来时,我们已经商讨过了,”木长老笑眯眯的,“这些就不必女君操心了。”
“对,如今试炼也结束了,过两日学宫该恢复课业了,女君就不必操心这些了。”
“这些事,交给我们这群老骨头就好了。”
看出长老在转移话题,郁离冷冷一笑。
少女微冷的声音落在屋内,众长老俱是一惊。
“女君……是有什么吩咐吗?”
众长老无端有些忐忑。
这也是奇怪了,女君往日里总是很好说话的模样,今日的感觉……
倒是有点像,昆仑墟上的那一位。
但是怎么可能呢?
他们小女君花朵一样的年纪,又是长得可爱无害的,怎么会跟那尊煞神似的。
“我知道,我在你们心中不是凤山手握权柄的女君。”
郁离眼底倏然冷了下来,往常早已经习惯的事,此时却因为心中莫名的郁愤,而变得难以忍受。
“对你们来说,我只需要高高坐在梧桐神木上,接受羽族的仰望,接受羽族臣民的信仰。”
“我不能离开凤山,不能做危险的事,只需要好好地待在梧桐神木上做一个吉祥物。”
郁离眼底流露出浅淡的倦怠厌烦之意。
“你们以女君之名唤我,却只把我当作一个可以随意欺瞒、哄骗、拿捏的傀儡是吗?”
“我是你们亲眼看着长大的小辈,我在你们眼中,就一直是一个只能躲在你们羽翼下的幼鸟,什么事情都不懂,也不必懂,什么事情都有你们顶在前面,我只用躲在羽翼下。”
“看看书,赏赏花……是吗?”
无形之间,威压愈重。
来自血脉之中本能的威压,让往日总是直着腰的长老们,也不由感受到一股沉沉的威压。
让他们下意识地想要垂首,低眉,然后虔诚地跪在女君的脚边。
大长老咬咬牙,努力对抗着血脉之中的本能,开口道:“小女君,您怎么能这么说呢?”
“您在我们眼中,一直都……一直都……”
大长老本来想说。
您是凤山女君。
您在我们眼中,一直都是凤山手握权柄,至高无上的女君。
可是这一刻,这句话就像是卡壳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大长老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您什么都不用做,就是羽族敬若神明的女君,您只需要端坐在梧桐神木上,就自会有人把一切都送到您的脚边。”
“从来都是如此。”
“小女君……这样,难道不好吗?”
众长老的眼底,流露出同样的迷茫。
从来都是如此啊。
小女君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管,所有的一切,自有他们去处理。
女君本就不必做什么,她从生下来,就注定了,羽族会将她奉若神明。
这难道……
有什么不对吗?
“大长老。”
那一瞬间,山呼海啸般沉沉压在人身上的威压,又如潮水般褪去。
郁离缓缓走下,她的面色显得有些苍白,眼眶泛着微红。
她的身形比起高大的长老们显得要娇小许多,可此时谁也无法生出眼前之人弱小的感觉。
她一步步走来,众长老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这后退的一步,令所有人感到怔忪。
他们这是……被女君身上的气息逼退了?
她仿佛还是他们记忆中的小女孩,却不知何时,已经成长到了这种地步,几人心中都有些恍然。
郁离微微偏头,“你们心知肚明,我之于羽族,究竟是什么。”
“一开始,你们视我为羽族的希望,可在发现我血脉有损,时常遭遇血脉反噬之后,你们就变了。”
“你们认为,凤山不需要一个实力低微的女君。”
“于是,我仍担着凤山女君之名,却只需要在重大的场合出现接受朝拜,只需要当一个漂亮的花瓶坐在高处。”
“我是凤山羽族的招牌,却不是你们的女君。”
他们时刻谨记在她面前执君臣之礼,对她十二万分的敬重,愿意为她搜罗世间最好的一切。
不管她想要什么,他们都会为她找来,然后堆在她的王座下。
他们宠她、爱她,有敬重,却并无敬畏。
她可以是凤山羽族的珍宝、信仰,却决不是“凤山女君”。
所以,在梦中,就因为寒鸦烛夜表现出了极高的天赋,她也表现出了对他的喜爱。
长老们联手促成了她与烛夜的婚约。
只因“凤山郁离,决不外嫁”,而羽族中的其他青年,都因为血脉中的敬畏不敢接近她。
哪怕那只寒鸦,最开始被他们所有人鄙夷、看不起。
可在他一步步走向高处之后,长老们却生出了让郁离和他结契的想法。
反正情况已经不能更差了是吗?
比起女君喜爱一只血脉驳杂的寒鸦,总比让女君和外族结契要好。
凤山郁离,就该一直是凤山羽族的小凤凰。
……
众长老目露愕然,下意识想要反驳,却有些开不了口。
他们垂首,心中激荡。
虽然不想承认,却不得不说,小女君……
说得是对的。
大长老目光震动,声音有些不稳:“小女君。这样,不好吗?”
就这样高高地坐在上头,剩下的一切,都让他们来。
这样……不好吗?
郁离沉着一张脸时,浅金的瞳孔中流露出的是一种高不可攀的漠然。
站在面前的人,好像一瞬间就变得陌生起来。
郁离偏了偏头,缓缓露出一个浅笑,像是从前一样。
“可是你们从未问过我。”
“你们从未问过我,要做女君,还是做一只血脉高贵的金丝雀。”
长老们抬起头,眼底愕然:“女君……”
“凤凰就是羽族命定的女君。”
大长老垂首,深吸一口气,而后手放在胸口,极庄重地行了一个标准的觐见礼,“您一直都是羽族当一不二的君主。”
“从前是,以后也会是。”
在他身后,众长老齐齐俯身。
“是我等失职,才会让女君生出这样的想法,是我们……”
众人心中陡生一种颓然与迷茫。
原来他们这么长时间以来,都做错了么?
他们自以为是在保护、爱戴女君,实际上却是因为……
有人感到羞愧地低下头。
他们从前,竟真的有过那样的想法。
女君因为血脉反噬,无法在修行一途上更进一步。
羽族从往日凤凰一族带领下的辉煌,后来渐渐走向衰败,他们等待这一只凤凰的降生已经太久,因而也对它赋予了过高的期望。
所以才在发现,郁离动用力量会遭遇血脉反噬后认为,她变成了一个只能被保护,只能被所有人当成一个易碎的瓷器一样放在高处的孱弱易碎品。
但,本不该如此啊。
本不该如此。
……
长老们从梧桐宫内出来,不知不觉竟出了一身汗,内心沉闷得像是压了一块大石。
这一晚,长老院的灯,彻夜不熄,一直点到了第二天。
*
月黑风急,今夜梧桐树梢的月亮,罕见地被乌云遮盖。
树梢的叶子被吹得哗哗响,郁离安静地坐在枝头,目光漫无目的,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这里是梧桐神木的高处,垂眼就能凤山连绵的群山,和点缀在群山之间的星火。
往常,她心情不畅的时候,就喜欢待在上面。
可今日,吹了许久的夜风,心情仍旧十分沉重。
心底就像是被乌云遮盖的月亮,有些透不过气来。
她逐渐意识到,梦中的她,会走向那样的结局,不止是因为烛夜处心积虑地出现在她身边。
还因为她自己的选择,因为她身边许许多多的人,命运交织成了一张大网,推着她走向了那样的结局。
郁离望着透不出一丝光的月亮,缓缓地抱住了腿。
这样的动作,让她感觉到一丝安全感——在她经受血脉反噬时,也喜欢这样。
“反噬提前了?”一道沉冷的声音落在耳畔,微凉的手搭上了她的肩头,沛然纯正的灵流随之涌入。
郁离转过头,竟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你怎么来了……”
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寂渊一身雪发倾泻而下,竟像是裁下了月光中最柔和的一截月练。
他出现在身边,周身气息霜淡云清,还带着一股好闻的雪松香气,让人轻易地联想到矗立在山巅不化积雪中的劲松。
寂渊垂眼看她,神情淡淡:“来时听说有只小凤凰,一人舌战十二大儒,怎么,吵输了躲起来哭鼻子?”
听出他声音里的促狭,郁离声音沉闷:“赢了。”
应该算是赢了吧。
高大的身影蹲下身,平视着郁离,神情似乎有些无奈。他的声音清清淡淡,被风吹散,听起来竟比往日柔和。
“吵架吵赢了,怎么还不开心。”
还一副,要碎掉的样子。
郁离吸了吸鼻子。
蓦地感觉今晚风好大,风吹得眼眶都红了,有眼泪不受控制地想要往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