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林向卡洛斯鞠了一躬,然后侧身让开门:“埃德蒙少爷,您请进。”
老人的恭敬似乎让青年有些不适,他走进来,局部不安地抿了抿嘴:“您好,我是埃德蒙·本顿,您……是我的父亲吗?”
他的表情十分迷惑。
在他的想象中,马库斯·贝克似乎应该是位阴鸷古板的中年人——像他在电视里看到的那样。
而现在,会客室里除了一位侍者,就只有一个棕色长发的男人。
男人看起来约莫三十岁左右,或许实际年龄要大一些,但……埃德蒙自己也已经19岁了,这要多年少时失得足,才能在三十多岁的时候有这么大一个儿子。
奚佑:“……”
这小子似乎有点紧张,卡洛斯·林棕发棕眼,属于混血中比较偏东方长相的那一挂,怎么看都不能有金发蓝眼的后代吧。
为了维持住卡洛斯的面瘫人设,奚佑没有多说什么,平静地朝默林点点头:“麻烦了。”
“我的荣幸。”老管家很放心卡洛斯,立刻带着侍者离开,偌大的会议室只剩下他和埃德蒙两个人。
奚佑轻咳一声,示意埃德蒙随便坐。
青年于是拘谨地坐到他对面,两条长腿支棱着,片刻后,表情由迷惑逐渐变得尴尬:“抱、抱歉……我没想清楚,您的发色和眼睛,我……”
奚佑努力调动僵硬的脸部肌肉,挤出一个微笑。
这太艰难了,卡洛斯大概是属于几百年也不会笑一次的那种人,奚佑担心自己现在看起来像个年兽。
幸运的是,副会长阁下至少还有一双温柔的眼睛,是类似焦糖色的暖调橘棕。
这与他本人展现出的冷漠感十分违和,但在某些时候——比如获取教子初步信任的时候——多少能派上点用处。
埃德蒙慢慢冷静下来:“我被通知今晚要来见我的亲生父亲,马库斯·贝克……您是?”
“请不要使用通知这个词,没有人有资格通知您……另外,我叫卡洛斯·林,是‘圣殿’商会的副会长,一直在您父亲手下工作,很抱歉,出于某些原因,家主今晚不能来和您见面。”奚佑说。
听到父亲这个词,埃德蒙微微皱了下眉,随即又恢复正常。
他自动忽略了这位卡洛斯先生的前半句屁话,然后问:“是什么原因呢?如果他不想见我……唔,我已经19岁了,可以找到正当工作来喂饱自己,我并不想打扰贝克先生的生活……”
青年语速飞快,似乎急于和贝克家族撇清关系。
奚佑耐心等他讲完,然后用卡洛斯一贯的语调说:“恕我直言,您的经济状况并不容乐观,玛丽亚·麦金女士在去世时只给您留下了三万块钱,多年来,您在便利店、咖啡馆、高档餐厅和酒店打工,勉强凑够了读大学的学费。”
“您住在城东一间危房里,那地方三天两头就要漏雨、停水、停电,为了省钱,您很久没买过新衣服,也几乎从不到年轻人喜欢去的商场消费……”
“外面有很多人抢破脑袋都想和贝克沾上点关系,但他们没有资格,而您,您身上流着高贵的血,您是下一任家主,是我们独一无二的继承人。”
“现在,关于要不要\'打扰\'贝克先生的生活,您或许会有另外的答案。”
埃德蒙瞪大了双眼,甚至来不及为卡洛斯的嘲讽而感到愤怒:“什、什么?马库斯·贝克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我记得,叫、叫——”
“安东尼,”奚佑说,“他叫安东尼。半个月前,安东尼在一次商会火拼中身亡,现在,你是贝克先生唯一的儿子了……埃德蒙·本顿。”
埃德蒙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下意识站起身,拒绝道:“不,我、我不能,不对,等等……”
他慌乱地说了半天,然后,冷不丁低下头,对上卡洛斯平静的双眼。
那目光之中蕴藏的悲哀,让埃德蒙如遭雷击。
奚佑沉默着和他对视。
半晌,他突然说:“您吃过乔治牌速食奶油鸡吗?唔,我想您一定吃过,基本上所有的平价便利店都会大量进购这个牌子的速食品,因为它便宜,且味道还算得上不错。”
埃德蒙没有回答。
奚佑继续说:“可就在两年前,‘乔治’还只是一个很小很小,小到只有专业的食品研究员才听说过的牌子,专门做一种口味独特的淡奶油;后来,它被商会接管了,商会的名字,叫作圣殿。”
“如果您愿意,今晚可以回家清点一下所有的生活用品,那些牌子看起来五花八门,但背后的管理者或出资人一大半都是商会,要么是伯温,要么是圣殿,当然还有一些更小的、不入流的名字,我就不说出来让您费心记了。”
“乔治不是特例,恰恰相反,它是如此普通,几年后,它就会过时、烂大街、老掉牙,新的品牌会在商会的扶持下再度崛起,圣蒂斯的商业发展模式就是这么简单;而这座城市,和它的商业一样简单。”
“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埃德蒙绷紧脸颊。
作为一个名牌大学的学生,他要是连这点理解能力都没有,那真的可以退学重考了。
是,没错,这是一座由商会控制的城市。
所有的一切,小到日用家居,大到政府选举——全部都由商会控制。
他,圣蒂斯大学的建筑系学生,埃德蒙·本顿,也同样由商会控制,不是什么例外。
埃德蒙用一种艰涩的声音说:“所以……我必须要成为继承人了。”
“我不想骗您,”奚佑说,“走出这扇门,如果您的身份不是贝克家族的少主,那么,一直帮助您的戴维老师、经常给您留晚饭的莉莉阿姨……他们或许会收到来会所喝茶的邀请。”
埃德蒙嘴唇颤抖了一下。
片刻后,他被奚佑按着肩膀,重新坐回沙发。
此前的16次梦境中,每一次,教父们都会极尽温柔,耐心劝说,不是想方设法论证成为少主是有好处的,就是反复强调我们完全尊重你的意愿……奚佑怀疑这种对话会加深埃德蒙和梦魇的纠缠,所以,他决定直接做恶人。
反正,贝克家族的行事风格就是这样,埃德蒙早晚都会知道。
在埃德蒙的梦境里,如何成为少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成为少主以后的发生的事。
或许埃德蒙·本顿有另类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只对“教父”这个身份有。
他想了想,弯腰从小冰柜里取出一瓶果汁,放到埃德蒙面前:“喝点东西。”
青年抬起头,失魂落魄地看了他一眼,像一只落水小狗。
好吧,奚佑很确定,埃德蒙绝对有某种古怪的“教父”情结,不然就是有受虐倾向——潜意识里,他十分清楚“教父”是伤害自己的凶手,但还是忍不住想要依靠,渴望得到“教父”的关爱。
那是一份永远也得不到的关爱,他用来反复折磨自己,先是产生希望,然后摧毁希望,带着痛苦和悲哀,他复活,失去记忆,重新开始,再次和他的“教父”相遇……
不信你看,奚佑甚至还没揭露身份,埃德蒙就已经对“卡洛斯·林”——第17次梦境中他为自己挑选的教父——表现出了不合常理的信任。
“果汁?”埃德蒙把目光投向对面的酒瓶。
奚佑耸耸肩,放松地陷进沙发:“明天是周一,你还要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