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越发大起来了,顿珠倾泄,落在窗牅。
入了秋,泥点子里夹杂着地气,风一吹,便混着泥腥味打进屋里。
嘈嘈切切,聒噪的人心烦意乱。
茗喜伸手够了窗杆子,小声嘀咕道:“怪吵呢,爷要看书,潲进来雨,再着凉可就不好了。”
林云升打一眼外头,复垂眸。
思忖片刻,出声问道:“几时了?”
茗喜封上地井,拿着披风过来回话:“廊下角门方敲了酉时的点儿,还没来得及落板子呢。”
“待会儿有客,叫他们别把人拦了。”林云升淡淡道。
茗喜先是一愣,接着舒然而笑,恍然道:“可不是么,二姑娘才从舅家回来,她该是跟咱们院子亲近,又是一家子,自没那些外道的理儿,是得头一个过来说话。”
他又招手,喊了外头听差的丫鬟,叫沏淡淡的花茶来,另要厨房准备几样二姑娘爱吃的果脯点心。
茗喜自小在林云升跟前当差,主子的心思,再没比他更知道的了。
那位半道来的二小姐,说是冯姨娘带来的拖油瓶,瞧着不大体面。
可小姑娘模样俊俏,比春日宴御案上摆的那盆滴水兰都要明媚可爱,还是个温善好性子的主。
老天爷赏饭,又叫她入了世子爷的眼。
钗环翠玉,绫罗绸缎,叠了山似的往金秀阁抬。
原先她在申家,也不过是比着寻常姑娘一般的养。
可自从入了侯府,在主子跟前亲妹子似的调养了几年,越性尊贵不少。
里外奴仆,哪个还敢当她是不讨宠的落魄庶女?
只恨不能做正经主子一般,供着捧着伺候才好。
“听一道儿跟去伺候的高福说,二姑娘除了在舅家跟表姑娘们走动说笑,还上心着使人去了趟常家,寻着了钴色泛青的辉月纱,亏得二姑娘还惦记着呢,您那件钴色大氅上丢了的腰巾子,可算要失而复得了。”
茗喜一边说,一边偷觑主子脸色。
果如所料。
林云升从书里抬头,鼻孔轻哧一声,故作严肃道:“一家子的婆子丫鬟杵着,使得着她劳神这些?”
茗喜没做声,偷扬一眼眉梢,只抿着嘴笑。
世子爷嘴角弯起的弧度,就差没咧着嘴,把高兴俩字写在脸上了。
偏还要口是心非的撑场面。
林云升笑着斥骂两句,给自己找台阶下:“要是拿来了,你且收下,算是爷平日里没白疼她。”
见世子爷心情愉悦,茗喜也跟着高兴。
他是夫人的陪房出身,自要比别人体面几分。
夫人还在那会儿,就常感慨,没能给世子爷多添个姊妹兄弟,以后怕是要少门能相互帮扶的亲戚。
如今有这么一位二姑娘,倒是能圆全了。
茗喜小虎牙笑出一角,顺着话附和:“还得看是谁教的,您拿二姑娘当骨肉姊妹,自然是极好,改明儿她聘了夫,咱们家也能多一门走动的亲戚,等回头……”
“少听那些造谣的浑话。”林云升翻乜眼皮,不等茗喜把话说完,便将其打断,“她年纪尚幼,且要留上几载呢。”
遽然,他又眯起眼睛,似笑非笑的质问:“又是哪个说她是爷的骨肉姊妹了?”
“那——”
茗喜怔了怔,有些没反应过来。
不是姊妹,难不成要当媳妇养?
“糊涂!”林云升骂了一句,撂下书本,起身进了里间。
隔着一扇月门,绢缎琉璃灯挂在高处,灯光明亮,洋洋洒洒地铺满了竹纸。
他绕过书案,在九宫博古格间翻找,嘴里还音色沉沉地念叨。
“冯姨娘自甘为奴,倒不必带着女儿也来咱们家为奴为婢。她如今名字还在申家族谱里记着,可算不得我林家的骨肉姊妹。”
自古妾为奴首。
冯氏自甘堕落,可那小姑娘却与她母亲不同,犯不上往妾室通房上头沾。
茗喜终于回味半分,惊的嘴巴都忘了合。
瞪大了眼睛道:“您难道想……”
二姑娘可是冯姨娘所出,搁在商贾富贵之家,都要怕旁人闲话呢。
更何况,清远侯府祖上虽是马背上起家,可几辈子的经营,如今也算是清贵门第,最是讲究体面规矩。
甭说族里长辈不能同意,就连侯爷那般不着调的主,也未必能松口,点头这门荒唐事儿。
“想什么想?少揣测那些有的没的。”林云升拿一对儿松烟墨,搁在茗喜手里,没好气地交代:“给二姑娘送去,叫她把出门这几日的功课补了,再一并拿过来给我瞧。”
待会那人过来,说些不中听的胡话,叫她知道,又要心里泛堵。
还是别撞上的好。
茗喜挨了骂,挠了挠脑袋,揣着满肚子的糊涂,小跑着出去。
人方出了云屏居,这厢西角门子便来了通报。
“世子爷,冯姨娘来了。”
婆子站在门外回禀。
没听见屋里应声,那婆子稍稍扬几分音调,把话重复了一遍。
闻得里头传出断断续续的咳嗽。
那婆子摸了摸怀里的银子,缓一口大气儿,给身后冯姨娘递了安心的眼神。
须臾。
咳嗽声渐止。
杯盏磕碰,应是喝水的动静,接着脚步声起,才有门口当值的丫鬟开半扇房门,将人领入屋内。
富贵天香屏风旁摆着一尊香炉,鹤首扬起,温润如羊脂的玉如意映着秋香色的灯光,叫人看一眼都觉心生暖意。
炉子里燃的是三十一换的檀香。
侯府这株独苗自幼身子欠安,得老侯爷安置,记在了玉泉山张天师名下。
每日晨昏早课,瞧着与观里的道士没什么两样。
可惜侯府一场泼天富贵,砸中了个两袖风。
冯姨娘撇了撇嘴,心内腹诽:两袖风也好,侯爷把独子当宝,哄好了他,些许时日,不愁拿不住这府内中馈。
可惜自己是个没儿子的命,否则也……
“姨娘——”
身后婆子不动声色的扯了她衣角,冯姨娘这才回过神来。
笑吟吟接过茶盏,双手捧着,递在林云升面前:“这是许太医给开的祛湿温补汤,今日雨大,你受了寒又要咳嗽,还是早预备着好。”
“姨娘有心了。”林云升冷冰冰道。
一旁的丫鬟观世子爷脸色,应是不吃,便迈步上前,欲帮着挡下。
林云升摆手道:“我自己来。”
他仰头吞了两口,一碗汤药竟吃了个大半。
冯姨娘愈发眉开眼笑:“你身子调养好了,我们这些伺候的人也安心了。你父亲一日三嘱咐着,让上心尽心,我听心里,自是时刻不敢懈怠。”
冯姨娘心惠嘴巧,开口便将自己的身份放得低低的。
口中又是奴才,又是不敢懈怠。
任谁听了,也不好挑她的不是。
林云升知她今日过来是为别的。
不做言语,只捏了捏手中的帕子,端出疲惫模样。
冯姨娘怕他下一句就要送客,眼皮子眨了眨,忙说出此行目的。
“本是不该拿这样的小事儿来搅扰你的清净,只是你二妹妹一向跟你这个做兄长的十分亲近,我若不说,倒显得有意生分你们兄妹俩。”
冯姨娘见他脸上有了些许变化,知道自己这趟来对了。
藏起心思,冯姨娘垂眼皮继续道:“你父亲给你妹妹相看了一门亲事,我瞧着倒是一户好人家,绥宁侯府乃书香门第,出了名的清流世家,你妹妹嫁过去,也不怕那边委屈了她。”
这府里明面上是侯爷当家,然老爷子实打实是个疼儿子的主。
凡府内大小事宜,即便拍板落定,只小世子一句话,就能撕契约毁文书,过往说的全部作废。
她辛苦几年,好容易笼住了老爷子的心,又团住了小世子几分体面。
眼看就能抬个良妾,得着内府中馈了。
不成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那该死得胡姨娘,不知怎么烧中了文曲星的高香,胡家亲兄弟金榜的得中,太和殿里被圣上钦点了个探花郎。
胡姨娘本就是良妾身份,如今又添个有本事的亲兄弟。
常言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倘若他们富贵荣华了,哪里还有自己出头的日子?
想到这儿,冯姨娘心里更添了三分急迫。
只要小世子这边点头应允,她再去老爷子跟前糊弄两句,这门亲事便十成的稳了。
等闺女嫁过去,有了绥宁侯府的仰仗,别说是探花郎了,就算胡姨娘有个八台巡抚的亲兄弟,她也不怯!
“绥宁侯府张家啊。”
林云升端起手边没喝完的那碗汤药,凑在嘴边,抿了一口,蹙起眉头。
冯姨娘轻“嗯”一声,语气有些虚。
她说的是绥宁侯府的亲事不假,却不是张家那两位头角峥嵘的孙少爷,而是要给那位耄耋之年的老绥宁侯做填房。
好在小世子少言寡语。
平素是对二姑娘看重一些,可高低不是一个娘肚子爬出来的,无非是给外人做些场面情分罢了,还能真揣心窝子里去?
果然,林云升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也不多细究。
他不说话,冯姨娘更不敢开口。
一时间,屋里静的只剩摆钟滴答的声响。
好一会功夫,甫听得上首缓缓启口:“既有父亲把关,自是好的,姨娘也多上心即可。”
“是这个道理。”冯姨娘应声。
林云升咬了咬牙,眼底寒意掠过,假笑着交代几句,不耐烦的将人打发出去。
雨势扑簌簌大了起来。
一行提灯顺着庑廊远行,消失在西角门处。
出了云屏居,走出几道廊子的距离,一行人才敢松懈了脚步。
“不过是个孩子,哄上两句,也就打发了。”冯姨娘扶着贴身婆子,摇头晃脑的笑道。
她这句安慰人的话,不知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在旁人跟前炫耀本事。
“姨娘是天上明月一般的人儿,别说是世子爷了,待会儿到了侯爷跟前呀,还不得多依着您的意思。”那婆子奉迎道。
“这是我的造化。”冯姨娘吐出一口大气儿,得意自夸。
仿佛方才在云屏居里,心提到嗓子眼儿,怯的手心出汗的人不是她一样。
那厢,冯姨娘狐假虎威,一套枕边风下来,将事情安排了个圆满。
她自认为,绥宁侯府的这门亲事是板上钉钉。
殊不知这会儿云屏居里,已是人人自危,丫鬟奴仆垂首惶恐,生怕哪句话不对,惹上世子爷的怒气。
“丧良心的老虔婆!”
林云升满面怒气,咒骂一句,攥着拳头起身,狠狠将手中帕子掷在一旁。
雪白的绢帕半边落在汤药碗里,霎时洇晕上了褐色的污渍。
当自己真不知道,这老虔婆找了谁去做女婿么?
那老绥宁侯都续了八回弦了,差一乍就能合上棺材板的主,也舍得把亲闺女往那火坑里推!
今儿听她一番矫揉造作,不过是盼着她能迷途知返,及时悔了那馊主意。
不成想,她还真是浆糊塞了五识,迷了心窍!
“该死!该死!”林云升气不过,拍着桌子又骂一回。
穿堂风顺着庑廊吹过,掠过帘畔的那对方形素纱灯,几筛懒散的灯光在门前打了个颤,越发明朗严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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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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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