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予生打发走等信的闻家人,又广发澄清,表明联姻是谣传。
一套流程走下来,等吊完水办好手续出医院,天已经蒙蒙亮了。
陈予生望着天边半轮温吞吞的红晕,直觉再熬下去真的要出人命。
他跟小安、闻晦行一起上车,往自己郊区的小复式去。
车上陈予生习惯性靠窗,他倚着靠背合眼想睡会,身旁座椅忽然轻轻一沉,陈予生眼皮一抖,睁眼回头看。
闻晦行一脸单纯地坐在了平时小安坐的位置,见自己看着他,抿抿嘴角,露出个拘谨的微笑。
“小安叔叔说他晕车,我跟他换了一下。”
小安晕车?他怎么不知道?
陈予生困得脑袋转不过来弯,他没多想,歪头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昏昏沉沉不知过去多久,车速减缓。
陈予生醒来,稍微坐起,身上忽然滑落一件校服外套。
他微微一愣,拿起外套攥在手里。
校服的主人就靠在他旁边的椅背上,垂着头睡得很沉。少年模样乖顺又干净,睫毛如同鸦羽,随呼吸几不可见地轻颤。
陈予生看着,长久疲惫的身心不觉被清泉灌溉了一般。
他和闻晦行从小就认识,两家父辈交好,他时常被带去闻家旧宅玩。
旧宅门口枯树下的秋千,是他和闻晦行一起扎的。
那一年他才十七,又要读书,又要学管理家中的产业,一身死气沉沉,正是不爱理人的年纪。
闻晦行与他恰恰相反。
十岁的小奶团子,一双眼乌亮乌亮,笑起来嘴边有小小的梨涡,一见他就追着喊哥哥。
喊十次,陈予生能应一次。
但就这一次,足以让闻晦行死心塌地再喊上十次。
嘴上不愿理人的哥哥,也有求必应,陪着小孩子爬树摘果扎秋千。
然而一晃十年过去,诸事皆变。
闻父出轨又怀了私生子,闻晦行母亲以最快速度办了离婚手续,与闻家一刀两断,从此再无瓜葛。
没有母亲的冷静决策,闻父很快把家族产业管得一团糟,最后酿成大祸,百万资产化为泡影。
他一转头带着心上人逃去国外,丢下闻晦行独自一人,摆明了任人自生自灭。
陈予生眼底泛起酸涩,忍不住摸了摸闻晦行的脑袋。
微鬈的黑发柔软蓬松,手感相当舒适,陈予生私心多摸了一会,不料闻晦行肩膀一动,也醒了。
“到家了,下车吧。”陈予生咳嗽两下,移开目光。
闻晦行听见“到家了”三个字时,原本乌黑的眼睛微微一亮。
一行人下车,来到陈予生的小复式,司机自觉先开走了。小安从腰包里翻出钥匙,打开院门,又一路小跑进去,开房屋的门。
陈予生下车时扭了脚,想扶着栅栏,看一眼栅栏却积满雨水,正想缩手,闻晦行的手就伸了过来。
写字人的手就是不一样,同样白白净净,陈予生透着股病气,闻晦行就是一股书卷气。
他扶上闻晦行的手,接着顿时后悔,万一小孩觉得自己拿他当佣人……
幸好小安开了门就一路小跑回来了。
“闻少爷您进屋,我来就好。”
“……辛苦小安叔叔。”
闻晦行看着陈予生的手从自己掌心换到小安胳膊上,眼底隐现一抹阴郁。
几人进屋,小安马不停蹄找来一副新拖鞋,又钻进茶水室去烧水,矮瘦的身型跑起来像一截年糕。
陈予生换过鞋,忍住一个呵欠,回身见闻晦行乖乖等在门口,心底一软。
“穿鞋进吧,不妨事。”
闻晦行听他这样说,便穿着鞋了进来。
陈予生边走边道:“你上二楼看看,挑哪间屋子喜欢,先去休息休息,换洗的衣服柜子里应该有,有其他需要的,找小安要就是。”
闻晦行却脚步一顿。
他抿着嘴唇,道:“予生哥,我自己有在咖啡店打工,租个房子住没问题,而且……”
他状似轻松:“我爸也不是什么都没留给我,真的不需要你操太多心的。”
陈予生静静看着他,少年说这话时眼神虽然没有忽闪,却隐隐透出藏不住的悲伤。
陈予生想了想,点头说好,便率先往楼上去。
他自己家庭还算美满,父母恩爱,亲生弟弟也出息,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这个病秧子。
对于闻晦行的情况,他从未感同身受,因而也不好擅自安慰。
目送闻晦行挑了一间靠边的客卧,陈予生叮嘱了些有的没的,便回了自己房间。
不多会,小安端着汤药和热粥进来了。
“瞧瞧,”小安放下托盘,朝电子表努嘴,“七点了,才吃上一口热乎的。”
陈予生早饿得麻木了,这会闻见粥米香气,才觉胃里一阵阵抽搐。
他先皱着眉灌下汤药,匀了几气喝完,才赶紧舀一勺粥含着。
“闻家少爷那边我去问过了,他说还不饿,我就放了点糕饼在他屋里。”小安边给陈予生顺背,边道:
“学校的假也请好了。我打听着他现在住的是校区附近一处高层,等那边文件审批下来,这房子估计也留不住……”
小安话里意思,陈予生比任何人更明白。
刚才闻晦行苦笑着说,他爸也不是什么都没给他留……可不是什么都没留么,结结实实留了一屁股债,还附带一堆烂名声。
陈予生连喝几口粥,胃里灼痛终于稍微缓解些后,推开粥碗,打开手机翻看地域图。
小安会意帮忙搜索学校附近楼盘。
两人埋头找了一会,小安率先拿过手机:
“予生,你瞧这怎么样?”
他放大图片,这片楼盘位置还不错,周边有公园,就是基础设施少些,除了几个小饭馆和基本的便利店,其他娱乐设施几乎没有。
但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别租了,直接买下来,让下边人去挑楼层,家具设施什么的直接弄好。”陈予生丢开手机,狠搓几下太阳穴。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劝闻晦行住进去了。
这一步旁人是代替不了,只得他来。
小安走后,他囫囵脱了衣服,强撑着去冲了个澡,换上睡衣窝进宣软的大床后,不到一分钟就睡沉了。
窗帘后暖灰色的光一寸寸偏移,直到隐没在窗棂另一端。
陈予生睡了整整八个小时。
这一觉无人打扰,以至于他醒来时浑身僵直,喉咙里好像堵了一团棉花,又干又涩。
他睁了好几轮眼皮,才成功睁开一条缝,又过一会,终于完全清醒。
看一眼手机,已经是下午三点多。
“小安?”
陈予生压着嗓子喊了一声,但是很奇怪,他的助理又一次没有立马出现。
这人不整治是不行了,越来越偷懒。
陈予生扶着腰慢吞吞起身,门忽然被小心地敲了几下,闻晦行的声音传来:
“予生哥,你醒了吗?”
“啊……醒了。”
陈予生刚刚应完,闻晦行就打开门,探了个脑袋进来,小动物似的:
“我煮了咖喱,要下来吃点吗?”
咖喱?
陈予生还没拿好主意,嘴巴已经先一步替他答应。闻晦行便乖巧地笑了笑,道:“那我先下楼,盛好饭等你。”
人一走,屋内重归安静。
陈予生垂头呆坐一会,慢慢理顺睡乱的头发,叼着皮筋,在脑后扎起一个小辫。
刚刚门一开一合,确实带进了一些咖喱香气。
陈予生却脸色微沉。
富家少爷哪有会做饭的,闻老爷这是压根就没管过这个原配生的儿子。
他见过闻晦行的母亲,那位女士优雅坚强,骨子里带着沉稳,但面对这些孩子们时,又能展现出别具一格的风趣与温柔……
陈予生忽然甩甩头,将这些不该想起的东西通通甩出去。
他换好衣服下楼,隔着些距离就听见楼下忙得热火朝天。
闻晦行系着围裙在盛饭,小安在一旁乐呵呵站着,鼻子都扑了面粉,一脸喜气洋洋。见他下来,笑容一收,忙回身找凉好的茶水,一溜小跑端过来。
陈予生看着厨房狼狈的模样,迟疑地接过茶水,以为上头会飘着一层面粉,幸好没有。
他喝了几口,悠悠道:
“这是要把我的厨房用面粉给淹了?”
他瞥了一眼闻晦行,这孩子倒是干干净净的,手上还拿着盛饭勺。
闻晦行盛好饭,浇上满满一勺咖喱,放到陈予生面前,眼神好似纯良的小狗:
“小安叔叔说下午要给你点咖喱饭,我看冰箱还有食材,就在家现做了。哥,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陈予生看着两人期待的脸,先转向小安,淡淡道:
“去把脸擦了。楼上有份表格文件,帮我发给人事部,让他们四点前弄完。”
小安一看陈予生的脸色,呲着傻笑的牙一收,猫腰灰溜溜上楼了。
厨房里就剩下闻晦行一人,陈予生看出这孩子肉眼可见的局促起来。这才多久,就这么要好了。
他睡着的这八个小时,两人拜把子了不成?
陈予生一言不发,拉开椅子坐下,却没碰咖喱饭,闻晦行立即双手交握,也乖乖地一声不吭。
“你原先的住处,东西最好尽快收拾妥当,”陈予生没有叫人坐下,就这么交代起事情,“我给你找好了新住处,等会小安会把地址发你,这里位置稍远,上下学时间你要自己把握好。”
闻晦行忙要开口,陈予生敏锐地先一步拦截:
“既然说了不会麻烦,就好好住下,我答应伯父照顾你,就一定要尽到责任,明白吗?”
闻晦行剩了一半的手慢慢收回。
“明白了,予生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