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界·诡皇宫·丞相寝宫。
幽暗的浅蓝色火苗在立地缠枝灯上窜着微小的光芒,照出这间屋子里华丽的陈设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胭脂水粉气,这让人感到奇怪——明明是诡相的寝宫,怎生有着一股女子的气息?
瞧上去年近六旬的老头儿身材干枯极瘦,又黑又长的指甲不知多久没剪了,诡相樊绝道就这么斜斜地坐在天鹅绒铺陈的长榻上,耷拉着厚重的眼皮,手里还把玩着一颗温润的黑色棋子。
一名身着轻纱的美丽女郎坐在他对面,青白的皮肤泛着诱人的飞霞色,衣冠不整婀娜多姿,正在与他对弈。
棋局上黑白二色的棋子杀得正酣,互不相让,二人下了一会儿后,忽的一个秀颀的玄衣青年走了过来,先是对那个披着锦衣的老头行了个礼,然后走上前去与之悄声耳语了几句。
樊绝道听罢,一掀长了老年斑的厚重眼皮,暗黄的眼白里瞳孔混浊,看向那个青年,声如破铜锣:“逃了……?也罢,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已是元气大伤,他必定会留下旧疾后遗,不必去追了。”
玄衣青年一颔首。
樊绝道一拍他的屁股,笑了一下,眼里满是猥琐:“退下吧,本相改日再去寻你。”
对方对樊绝道又行了个礼,有些羞涩地离开了。
待他离开,坐在对面的那个貌美女郎落下一枚白子,粲然一笑:“樊大人,好手段。”
樊绝道一看,竟是自己分心,教她钻了空子,轻轻一“啊”:“哪里,九姑娘也不错。”
阿九笑靥如花,起身收棋,松松的发髻垮下来,衬得她脖颈儿的肌肤吹弹可破:“诡皇冕下可真惨,摊上您这个爹。话又说回来——大人如此放任他不管,就不怕他恢复好后又杀回来么?”
“花像鱼么,是个命硬的活阎王。只可惜他当这诡皇当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心软如棉。”
樊绝道一把捉住对方白净细腻的手腕,将美人搂入怀中,“放心,我的手下下手有分寸,他的伤神仙难救,除非是绝世医神叶广成出手,否则他一定会被去掉大半条命。”
阿九被这老头调戏也不恼,欲拒还迎地推了一下对方的胸口,小声嘟嚷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花像鱼要真的找上那个前诡皇了呢?”
“不会的,”樊绝道笑道,“就是遇上了,他就必死无疑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踏着晨曦,叶起轩在栈子里正好与隔房住的客人打了个照面。
叶起轩细细擦拭着指尖残留的血污,手臂臂弯处还挂着一件下摆血红的白衣,见了来者,他空出一只手来轻轻一挥:“早好啊,道友。”
对方是一名二八芳华的秀美女冠,身着一袭白色道袍,背负青铜剑,清冷不沾凡尘的模样,左眼下方脸颊处一点米粒大小的痦子。见了叶起轩,也少女微微一颔首:“早好。”
她面前门里传来一声莺啭般清亮的咋呼:“夏侯师姐,玉儿不小心把你的唇脂瓶弄碎了!”
一听这道女声,叶起轩微微有了些印象:噢,原来是昨晚在栈子呼喝的几个姑娘。
看样子,似乎是凡间某个修道宗门门下的女弟子,出来除祟的。
那名夏侯师姐轻应:“就来。”便进房去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刮伤手没有?”
叶起轩心中轻笑:“这么个小破镇子,这几日是怎么了?有他这么个活神仙在也就算了,各方人士也纷纷聚来,这是有有金子挖么?
下了楼,向掌的柜买了两份早膳,一并端上了楼,叶起轩推开了房门。
那个被他救下的鲛妖正背对着门的方向站着,他脱去了上衣,只剩下了下裳,背部肌肉即便是缠着数道有血丝溢出来的绷带,也充分彰显了其精悍性感。
叶起轩喊了声这小畜生的名字:“花像鱼。”
花锦把涂了药膏的手臂缠上几圈绷带,回头看他:“……”
一阵轻微的无语过后,花锦看向了那个饭盒,轻轻蹙眉:“这是什么?”
叶起轩看在对方脸的份上忍下抽他几个大嘴巴子的**,毫无笑意地莞尔:“早饭,你要吗?”
花锦把头撇了回去:“不要。”
“怎么,怕我下毒啊?”
叶起轩把饭盒打开,将饭菜一一设好:“我可特意点的清淡小菜,就怕你伤口发炎呢。”
花锦呵了一声:“你装也不好好装一下,那碟云吞面里红色的是什么?”
叶起轩面不红心不跳:“你的眼珠子。”
他这个玩笑话开得恶心,花锦的脸色从难看变得更加难看。
这实在是很好看的一个人,纵使眉眼含煞,看上去冷冰冰的,但生得四肢修长骨骼清秀,英俊中带着女子的秀气,五官还分外周正精致,可惜眼距较常人短。因此人美是真,却生得一副乖戾与桀骜、并带着一股隐隐的攻击性叫人敬而远之也是真,美得不可方物。
“真不吃啊?”叶起轩问。
“不吃。”花锦自己给自己上好了药,抓过床头放着的衣物给自己披上。
“浪费粮食,真可耻。”叶起轩煞有其事的向他递去了鄙夷的一眼,如此道,“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你怎么一点也不懂?”
对方只当耳聋。
看着对方宽肩窄腰充满性张力的背影,叶起轩忽地想起昨晚看见的那一双夜色朦胧之下目光凶狠的眼睛。赤如烈焰,红胜猩血,像是孤注一掷的猛虎。
那么好看的眼睛,也只怕得活灵活现才好看。如若是挖出来,就算是用了上好的药水保存,也难复其美。
吃过早膳,叶起轩便要下楼了,花锦看他一眼,叶起轩笑道:“我一会儿出去一趟。”
不等他回答,叶起轩又道:“这个房间我设了界,你好好待着不会有人发现你;走出去了,那我可就不管了。你好自为之。”
说罢端着饭盒就要走出去,花锦却叫住了他:“叶起轩。”
叶起轩把已踏出门的一只靴子收回来,回头看他。
花锦昨晚的衣服已经不能穿了,他身上穿的还是叶起轩未曾穿过的一件雪白亵衣——这件衣服叶起轩穿时大了些,在这小畜生身上却正合适。
他看着叶起轩,抱着手臂摸着下巴,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才问:“我们之前认识吗?”
叶起轩不假思索地:“没有。怎么可能会认识?”
花锦又问:“那你缘何救我?”
叶起轩微微一笑倾城倾国,道:“你猜呀?”
“……”
叶起轩笑嘻嘻的:“怎么突然问这个?”
花锦别过头去,不再看他:“没事。”
“……”
见他还不走,花锦看过去,耐着性子,问:“还有什么事?”
只见叶起轩十分认真地抱着手肘,煞有其事地:“你不会是就等我说‘认识啊’这句话,想借此机会赖这救命账罢?”
花锦:“……”
叶起轩微笑着,说道:“可以先欠着,但就是咱俩之前认识,你也不可以赖账哦。”说毕,也不等他回答,朝这人飞了个很是风骚……啊不,风情万种的吻,提着食盒就走了。
花锦:“……”
真可笑,他叶起轩向来做事全凭兴趣,他要救人就是他的福气!哪里来得个所以然来?
叶起轩走到一楼处时,那个胖小二还向他招呼了声:“客官!出门逛逛啊?”
“嗯。”
应完要走,不多时叶起轩却又反折回来,叶起轩顶着张和善俊秀的白面书生脸,向那一小二灿然一笑:“对了,小二,昨儿听掌柜的说,你们是从未办过河伯娶亲之举,是么?”
小二一怔:“是呀,这么邪门的东西,要赔上一条人命,要不是真的会发大旱没人想这么做。”
叶起轩将那一腔叹惋自动忽略:“前史未曾?”
“未曾。”小二被这突而其来的问题问懵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客官,你倒到底要干什么?”
“打破你们的封建格局。”语罢,一振广袖,竟是这么走了。
小二:“???”
在镇子上步行一阵,叶起轩不出半个时辰便探完了这么个情况,关于“河伯娶亲”这么一说:
——那神婆,也就是给镇民洗脑的那个人,是前几个月刚到这里的。因为人品好,热情朴实,单纯的镇民很快便接受了这个新朋友。
至于怎么个热心法呢?是因为此人精通奇门遁甲,乃修道之人。听她是无夫无子的,常年四处漂泊,利用帮人看卦象来挣口饭吃。
正好近几年收成很差,天公不作美,就立马有个家里务农的镇民上前询问,能否做法使天降大雨?神婆立即闭口不言,面露为难之色。经好些佃户苦求,神婆才勉强说:“天不下雨,乃是因为天神不悦,我虽略懂术法一二,却也爱莫能助”
可谁知,两个月后,异象突发,山里发了大水,将镇民的不少家畜牲口冲走了,庄稼也无一幸免,血亏奇惨。
似乎是终不忍心,神婆才“勉为其难”地道出了“真相”:其实,是因为这镇乡里有一位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教河伯老儿相中了,执意要娶,不然就要迁怒于这一镇的人。
一开始,人们还不太相信,可仿若是为了应和神婆所言,没过多久,此镇的环镇江水突然一夜之间涨高数丈!当夜里一名老人赶着家里的一头牛,避之不及,被当截冲到了远远的下流,身体四分五裂。
叶起轩:“哇哦。”
好一个跌富起伏、鬼都不信、一篇废话的烂故事——偏生这帮镇民真的信了——好吧,虽不识得幕后之人,但他确实下了步好棋。换作他叶起轩也信——前提是他得一夜之间沦荡
为脑残。
总而言之呢,“河伯娶亲”一事太过荒谬,众镇民也不全是实心人,虽然照办,却已与此神婆来往渐少。
探听到了神婆住处后,叶起轩便当截去会访了。
那是处于环镇江上游附近的一间屠苏,有些破,黑乎手地一栋杵在那儿,居然连窗户都没有。
看着一旁的江水滔滔,夹杂着黄沙的江水冲撞在岸边的几块顽石上,碎成白沫,隆隆哗哗的直响,其声之大、势之浩。叶起轩心想:不是什么发大水吗?不是涨水位了吗?怎么没把这小破草房冲掉??!!
为了防止打草惊蛇,他还在小破草房四下踱了几回,确认没什么机关法阵之类才走上前去,礼貌叩门:“神婆大人,在家么?我有急事寻您,方便开一下门吗?”
又叩了几声,还是无人应答。
叶起轩心想:不会不在家吧?要不先离开,等一会再来?
看着这间小小的屠苏屋子,叶起轩思忖片刻,果真转身离去。
可不出三息,只见一道白衣猎猎的身影如离弦之箭一般冲过来,“砰”地一声踹开了门。
那门乃是普通木头制成的柴扉,哪里经得住这一脚?一声闷响,四分五裂。
叶起轩立定,微折下身拍拍白衣上的泥灰,笑:“得罪了,我懒得等你回来。”
拍干净后,叶起轩便走入了那间昏黑的屋子。隆地一声尖响,叶起轩手里燃起一团蓝光,可以用来照明也可以用来后天收敛气息,形成一道无形的防护罩。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正厅的正中央有一道朦胧的人影,叶起轩凑上前一瞧,居然是一架披着金边嫁衣的人性衣架子。
这大红吉袭用来的干什么不言而喻,但这套嫁衣并非散着水粉胭脂气儿的源头。
叶起轩绕着正厅走了一圈儿,在路过一间房门时,脚步倏停。
他嗅到一点术法气息,但这气息并不是普通术法残留下的痕迹,而是亦仙亦魔,似人非人……
是凶兽的气息!
凶兽和神婆是什么干系?叶起轩在门口站了一会后,推门而入。
脂粉气与凶兽气息交杂不分,借着手心的灵光,叶起轩看见那房间里居然有一面镜子,里头倒映着一旁的桌案、小椅,床榻之类。
这是什么癖好?对床置镜,就不怕半夜醒来被吓死?
叶起轩一边在心里如此说着,一边四处打量。
屋子里的一方小案上杂七杂八地放着一堆东西,叶起轩走过去看,只见满桌都是花钿宝鸭唇脂发钗沉檀水粉云云,脂粉盒子还没盖,就这么敞开来,腻人的香气扑鼻,有点痒。
叶起轩满脑子一个庸脂俗粉王八脸平行眉蒜头鼻粉面红唇老太的样子。
那就不是神秘神婆了,是午夜惊魂。
叶起轩在一桌狼藉里翻了翻,只找到了一盒不知干什么用的蒙汗药。打开一嗅,还是劣制的。
除了空气中的凶兽味儿,屁事没有,叶起轩不死心,又去那面大镜子前瞅。
这镜子光滑清晰,上方画了个黑不溜啾的不知名动物,像是狐狸又像是猊,无甚异常。与镜子里的自己面对面盏茶余,叶起轩忽地一拳砸过去!
砰!
拳头传来阵阵刺痛,但那面镜子一动不动。叶起轩颦住眉心,又凑前了点,正待细看,眼前的镜子却是忽然闪过一片猩红,叶起轩看见镜子里的本来一切扭曲了,出现了另一幅场景。
什么鬼?
镜面里头的景象逐渐明晰,叶起轩屏息凝神,直勾勾地看着。
镜面里是一片黑云血海,高窜的火焰卷席了高山陡崖。
唯一的净色是站在陡崖的一名白衣女子,但也干净不了多少,她一袭白衣遍布血污,如同一块摔在烂泥里的美玉。
她似是察觉到叶起轩的目光,那女子回眸一笑,粉面黛鬓,端得是姿色无双,秀美凄凉。
她淌着泪,朱唇轻启,连带着眉尾处的美人尖都在发颤。尽管是无声的,可叶起轩仿佛听见她下一刻就要唤……
“阿起……”
叶起轩的瞳孔霎时放大!
可就在这时,那镜子却倏忽褪了个干净,又映出他的脸来。
……什么情况?!他眼花了?
以防万一,叶起轩还是盯着那面镜子,并且还试探性地轻拍了两下。仿佛刚才的血海滔天、白衣美妇都是他的错觉。
搞鼓了好半天,没把方才那场景拍来,叶起轩面前的镜子却有了别的东西。
一抬头,叶起轩蓦地瞧见自己身后五步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个白衣少女,正神情冰冷地瞧着他。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早上他遇见的、住他隔壁的那个“夏侯师姐”。
叶起轩:“……”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