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六年秋·清波回廊】
一场秋雨散了连日来的燥热,秋蝉也歇了那凄凄切切的歌声,河塘里的蛙声却响成一片,争先恐后地亮着自己的歌喉。
家里人嫌蛙声聒噪,几次劝魏子然将这些虫合-虫莫放去外面的河湖里,他却说什么也不依。
因他鲜少在家,回回离家前,都要细细叮嘱魏书婷照看净荷堂前那片河塘里的虫合-虫莫,莫让家里大人趁他不在时放走了。
魏书婷口里虽应了,心里却不甚在意。在她看来,这些相貌奇怪丑陋、半夜聒噪的东西,当真是一点儿也不可爱,反而有些可厌。她不明白,她家大哥哥为何偏偏喜爱这些丑东西?
然,虽不喜欢,她对这河塘里的一群虫合-虫莫也照料得格外用心。
她这两年一直受教于玉兰,性子早已被管束得文静娴雅,不似最初那般顽劣娇憨。日日不是绣花裁布,便是读些诗词歌赋消磨时光。
适逢九九重阳日,恰是薛氏所生的嬛姐儿生辰,家中大摆筵席,设了菊花宴,魏显昭遍邀亲友前来赏花,南家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魏显昭嫌净荷堂前的蛙声太吵闹,怕怀了客人赴宴赏菊的兴致,并不知会魏子然,趁夜深人静时,便命人将河塘里的虫合-虫莫悉数打捞上来,放生于城外的河湖里。
魏子然一早不见了那群虫合-虫莫,得知父亲所为后,整日里都闷闷不乐的,竟是连宴席也不愿出面,只将自己关在屋里看书。
魏书婷进屋来看他,言说南家来人了,本是想教他欢喜,却不知又触动了他心底的往事,整个人反倒显得愈发消沉了。
自去岁仲夏,他离开南家同母亲说了“不愿娶南屏”之类的话后,父亲便严词厉色地面责了他,最后警告他说:“婚姻之事岂可儿戏?你说不娶便不娶,肆意糟蹋人心,真是可恨!此事既是你自己提出的,便再也反悔不得!日后,你的亲事全由父母主张,不得有半句异言!”
魏子然当时已是心灰意冷,对此事早已不放在心上,便姑且由父母做主。因此,在得知父母已替他说定南家的湘姐儿时,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然,就在今年的春日里,南家却送了消息进来,说南屏留下一纸书信,便随同着身边的宋妈妈连夜出走了。
因考虑到南屏年纪尚幼,行为幼稚,不会无缘无故一人离家出走。因此,南家人便怀疑是那宋妈妈心术不正,诱拐了家里的幼女。
南家虽是报了官,官府多方探查,至今也都未能找到南屏的下落。
魏子然自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日日不得安心。往常嘴里时常念叨着南家,这段时日来,南家却成了他心底挥之不去的阴霾。
他不知,南屏的出走,是否与他的纠缠骚扰有关。
他从不在人前提起南屏,心底却时时刻刻都为她而备受煎熬。想到她这样孤苦无依的幼女流落在外,生死无依,许是因他之故,他更是良心难安。
魏书婷不知他心底的隐秘,见他睁着眼默默无言地垂泪,忽慌了神,上前问道:“哥哥,你哭什么呀?是哭那些虫合-虫莫么?”
魏子然不理她,她倒不在意,搬了张绣墩挨着他坐下,娇声娇气地安慰他说:“你别哭呀!等来年天热了,我陪你去河里抓蝌蚪呀!哥哥出去吃席赏花吧!露春园里的菊花我看也看不完呢!我还得给嬛妹妹送礼……哥哥为嬛妹妹备下的是什么样的礼?”
魏子然听她在耳边絮絮叨叨,终是拗不过她,只得起身找来映红替他整衣束发,收拾得齐齐整整,便相携着往露春园而去。
途中,正遇上前来寻魏书婷的玉兰。她见这对兄妹相携相扶,只觉亲昵太过,便上前在魏书婷耳边劝说了几句。魏书婷被她这番劝说得面红耳赤,羞愧难当,只得悻悻松了魏子然的手臂,收起那副天真娇憨的模样,端正姿容,迈着细小碎步缓慢行走。
魏子然觉着莫名其妙,放慢步子紧紧跟随她,小声问:“你走路的样子真奇怪,左摇右摆的,是脚崴了么?”
魏书婷面上一红,又羞又气,悄声说:“这叫弱柳扶风,是女子秀美之态。”
魏子然笑道:“鹅行鸭步,倒也有趣。后厨里养了几只鸭鹅,你见过它们走路的样子么?你走路的样子很像它们。”
魏书婷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眼里忽簌簌滚出几行泪水,跺了跺脚说:“你们要怎样嘛!这双脚怎么碍着你们了?这样走被笑,那样走被骂,我不如剁了这双脚,不要走路了!”
魏子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见她哭便慌了神,急道:“我没有笑话你呀!是你不好好走路,我便说了个笑话逗你,你却又是哭又是剁脚的!你若是剁了脚,那便将我这张嘴也缝上,你做个没脚的瘸子,我做个没嘴的哑子!”
魏书婷心里并非是在怨怪他,只是连日来的委屈因他笑话自己走路的姿态而彻底爆发了出来,如何收也收不住了。
不远处的映红与玉兰见兄妹俩闹成这般,忙上前劝解了一番。
魏书婷因心里着实委屈,此时压根不听劝,一直哭着要剁了自己的脚。
玉兰唯恐这边的动静惊扰了露春园里的客人,便将这对兄妹劝到附近一间无人的廊房里,又请求映红悄悄去找杨连枝。
杨连枝本是在招待着一群女眷,听了映红在耳边传达的话,连忙找来薛氏待客,自己则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屋内,魏书婷依旧在呜呜咽咽地哭。魏子然看她哭得可怜,凑近去哄她,她却故意冷着脸不理睬他,一副绝不原谅他的姿态。
魏子然心灰意懒,无端想起了南屏,只觉女孩子的心思真是奇怪得难以捉摸。好的时候,犹如画上女童,可爱迷人;不好的时候,好比神鬼夜叉,可恨得让人难以亲近。
杨连枝赶来时,魏书婷便满腹委屈地扑进了她的怀里,将魏子然如何笑话自己的那些话又有模有样地学了一遍,后又哭哭卿卿地说:“娘,我连路也走不好,干脆不要这双脚好了!”
魏子然只觉她这副撒娇耍痴的模样十分可笑,笑着说了一句:“你话也说不好了,最好这张嘴也不要了。”
“子然!”杨连枝轻声斥道,“你惹哭了妹妹,不哄着便算了,怎么还说这些刻薄话挖苦她?我看你这张嘴不要了才好。”
魏子然知晓母亲这时候是向着妹妹的,也不再出声为自己辩解,反倒凑上前挨着魏书婷坐下,侧头去听母女俩的谈话。
杨连枝瞅他一眼,又抚上魏书婷柔软秀美的头发,轻声说:“你自自在在走路,怎会走不好?你又没缠脚,也不必刻意去学那些缠脚的走路,学了个四不像,反倒成了个笑话。”
“可是……”魏书婷抽抽噎噎地说,“玉兰说女孩子那样走路才美……”
杨连枝笑道:“美是美,可若遇到像你哥哥这样不懂风趣的,可不又得被笑话成‘鹅行鸭步’么?要娘说呀,女子之美,在容貌品行,不在这一双脚上。你只要从玉兰那儿多学些女儿家的柔美温顺、优雅娴静,娘便心满意足了。”
魏书婷却道:“爹说大脚姑娘不好找婆家。”
杨连枝道:“你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疼的不是他,他自然能轻轻松松说出口!咱们的开国皇后也是一双大脚,谁敢笑话呢?往后,谁若是敢笑你的脚,你便拿‘大脚马皇后’来堵那人的嘴。”
魏书婷笑着点点头,道:“娘也是一双大脚,爹不也没嫌弃么?”
杨连枝被她天真无邪的话闹得红了脸,笑着啐了一口:“你这孩子……不许拿爹娘说事!”
此时,魏书婷心情已被纾解得十分快畅,满心欢喜地依偎在杨连枝怀里,双脚一翘一翘地晃荡着。
魏子然无聊至极,无意中瞥见她裙底露出的一点鲜艳艳的红,便伸手捉住她的裙角往上提了提,看到的是一双小小的深红双鸾平头鞋。
母女俩未曾料到他会有此举动,惊怔之余,魏书婷只是羞红着脸从他掌中抽出衣裙,规规矩矩地端坐着,不让他看见裙底的那双脚;而杨连枝却对魏子然这样的举止感到羞耻又愤怒。
“子然,”她深感作为母亲的失败,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说,“你也上书院读了两年书,应该懂事了,怎能做出掀你妹妹衣裙的孟浪行径来呢?”
魏子然面不改色地道:“孩儿一直听你们说什么‘大脚’‘小脚’,便想看看妹妹的脚究竟有多大……她的脚那样小,怎么还说自己是‘大脚姑娘’?”
杨连枝见他这副懵懂无知的模样,沉沉叹了一口气,道:“子然,你要记住——男孩子是不能随便看女孩子的脚的,即便是至亲姊妹的脚,也不能看!”
魏子然不以为然,小声说:“从前,我也不是没看过。”
杨连枝肃容道:“从前,你二人尚幼,倒不必避讳。如今,你们已大了,不能再同从前那样亲密无间了,要顾忌些男女之别,知道么?”
见母亲冷了脸,魏子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诚惶诚恐地应了。
杨连枝想着不能怠慢露春园里的客人,便领着身边的一对儿女前去露春园吃席赏花。
园中花团锦簇,菊香满园,什么西湖柳月,雪珠红梅,红衣绿裳……一团团,一簇簇,红的似火,白的似雪,粉黄紫绿、如球似丝,各色各样的花瓣在晴空艳阳下舒展着身姿,令人目不暇接。最是那清波回廊里临水而设的花棚,一眼望去,这些争奇斗艳的花儿似开在水里一般,微风拂水,花影绰约,炫人眼目。
回廊设有流水席,乘船绕着回廊赏花吃席更觉趣味横生。
杨连枝领着一对儿女登上今日小寿星的大游船。船有两层,底下一层是家中女眷陪客谈笑的地方;楼上那一层却是供孩子们吃席赏花的地方,上下皆布置得十分雅致精巧,即使身处船中,也觉置身于一片灿烂花海里。
杨连枝因要陪客,不便同魏子然与魏书婷一道上楼赏菊,便嘱咐玉兰与映红好生看顾着两人。
楼上,早已满满当当地坐了一船的哥儿、姐儿,今日的小寿星魏书嬛便被众人簇拥着坐在了席面中央,一头浓密乌黑的秀发里插满了各色各样的菊花。
魏子然觉得她这样的打扮不似平日里端然正经的嬛姐儿,顿觉亲切了几分,便拉着魏书婷上前,将早已备好的礼送到了她面前,满脸笑容地说:“祝妹妹福禄欢喜,长寿无极!”
魏书婷觉着他的祝词太过正儿八经,有些瞧不上,便将自己精心做下的一双绣鞋塞到魏书嬛怀里,笑着说:“姊姊在此祝贺妹妹生辰快乐,年年岁岁喜乐无忧!”
魏书嬛收了礼,起身朝两人福了福身子,道:“妹妹在此谢过大哥哥与大姊姊。”
游船沿着湖上的回廊来回穿梭游荡,花影笑声里,少了大人的看管束缚,众人游戏耍乐,尽皆笑逐颜开。
魏子然因输了游戏,被人往头上、衣襟里别了几朵花,本想继续游戏赢回来几分面子,楼上忽有了动静,却是又上来了客人家的哥儿、姐儿。
他在花香鬓影里懒懒回头,便见三两侍女、妈妈拥着南家的思姐儿与大哥儿上了楼。两人与今日的小寿星送礼贺词之后,便被安排入座;却是南思坐了不到片刻,便径直朝魏子然而来,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魏子然虽不欲与南家人接触,可来者是客,他作为这楼上的小主人,自然不好怠慢客人,便退出人群,将人引到清净少人的窗口坐下。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船只游过一条回廊,他探手伸出窗外,折取了回廊上的一朵金灿灿的菊花,兀自插在了自己发间,问,“你大姊姊呢?”
南思只觉魏子然如此模样实在不雅,这般放浪行为与她那大姊姊极不相衬,心里便有几分瞧不上他,却依旧笑吟吟地对他说:“家母近来身子抱恙,大姊姊在身边服侍,不便前来。然哥儿若有什么话对大姊姊说,我倒是可以代为传达。”
魏子然却不知何时又从窗外折了一簇红丝黄蕊的菊花,径直递到南思手边:“掌中飞鸟欲欲飞,犹似美人翩翩舞。这‘飞鸟美人’倒与姊姊格外相配——你要戴花么?”
南思只觉他言行轻佻浮浪,内心十分不喜,只是耐着性子回了一句:“花鸟草木皆有情,这些花儿自当要人好好观赏爱惜,哥儿何必折煞它们呢?”
魏子然笑了笑,自顾自地将那株“飞鸟美人”别在了自己的衣襟上,而后扬头朝她吟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①”
吟罢,便起身离座,径直下了楼。
见状,南思也不顾身边带着的侍女、妈妈,立时追了上去,在他身后极轻极快地说了一句:“我找你,是想同你谈谈屏儿妹妹的事。”
魏子然蓦地顿住脚,在楼梯间回身去看她,但觉她这张脸竟与那个失踪的人儿有几分相像,但终究是缺少了那人的温柔娇媚。
他正想细细询问询问,一直跟随南思的妈妈却追了上来,低声道:“姐儿莫乱跑。在他家做客,切忌浮躁妄动,不守规矩。”
南思不耐,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随着那妈妈返身上了楼,一双眼却始终盯着魏子然。
魏子然只觉那双眼里藏有诸多秘密,那些秘密与南屏有关,与南屏的出走有关。
他很想追上去,却又听到楼下杨连枝在唤自己,他也只得就此作罢。
杨连枝问了问他楼道上的事,他胡乱搪塞了过去,杨连枝也没追究,只说焘哥儿与小先生方才在回廊上寻他,像是有什么急事。
听言,魏子然便弃船登岸,径直往清波回廊上去寻人。
回廊里处处是赏菊吃席的男客,父亲自然也在其中,但他无心与这些人周旋交谈,好容易脱身出来后,肩头便被人从后狠狠地拍打了一下。
他转身,便见到了罗衡那张喜气洋洋的脸,以及他身旁悠然无拘的文卿。
此次菊花宴,魏显昭并未邀请昔年与东林人士交往过密的老友旧客,邀请的多是楚党浙人,文罗两家素来与东林一派沾亲带故,自然不在邀请之列。
魏子然虽不喜父亲这般趋炎附势、背恩负义,却也左右不了他的决定。
罗衡与文卿此番前来,却是他以自己的名义邀请而来的;而两人能来,自然令他万分欣喜与感动。
湖上,魏子焘与尚攸已坐定了一艘小船,请三人上船游赏回廊菊花。
船上,尚有客人家里年纪或长或幼的哥儿,彼此通了姓名年齿,便相继入座。因在座的皆是少年英才,天南海北说了一通之后,便有人提议‘拈花探韵’②,因恰逢重阳赏菊,便以“菊”字开了韵。
第一轮,众人便选了此中年纪最长的文卿做了“主考官”,其余人等便各坐一角提笔作诗,不许左顾右盼,不许交头接耳,须在规定时辰内完成。最后,便由“主考官”评定优劣,好的赏花一株,坏的罚酒三杯。
此中魏子焘年纪最幼,然,提交上来的诗却不逊于年长老成的人。他的“九九重阳花满重,不见南山东篱菊。”一句,全然不似少年人的手笔,反倒多了几分惆怅寂寥的味道。
而年长的罗衡所写下的一句“深深浅浅红白黄,试向佳人怀中取。”,终究是太过风流轻佻,被文卿毫不留情地归入了末等,罚酒三杯。
罗衡虽心有不服,暗自腹诽这位表兄假正经,但也痛痛快快地受了罚,满饮三大杯。
几轮游戏下来,众人皆有赢有输,簪花饮酒,赋诗谈笑,好不快活自在。
魏子然不善饮酒,他受罚要喝的酒,最后悉数落入了罗衡肚里。偏偏这人也是个酒量甚浅的人,即便是不易醉的糯米酒,也喝得他满脸通红,坐立不稳。
魏子然见他难受得直哼哼,只得离了席,暂且先去安置这醉客。
因家里人皆聚在露春园,净荷堂里外也不见一个人影,魏子然将罗衡安置在自己卧房后,便亲自去厨房取醒酒汤。
而此时,魏书婷早已在船上玩得厌倦,想寻魏子然去别处耍耍,问了那艘小船上的人,得知他回了净荷堂,便兴冲冲地跑了回来。
因没了玉兰在旁管束,她倒没有多少顾忌,大大方方地进了魏子然的房间。
房间里无人,她见屏风后的卧房床榻上似乎有人影,便慢慢走了过去,唤道:“大哥哥!”
罗衡此时已是醉得神魂不清,又因醉酒身上燥热,已是无知无觉地解了衫子,敞着衣襟,斜倚在床上出神。
魏书婷的叫唤让他有了些微意识,便慢慢撩开了半边床帐,觑着一双迷离醉眼,懒懒散散地瞅着已至床前的小人儿。
他的意识是模糊的,眼前的人影儿亦是模糊的,只是下意识地想要逗她,便笑着问:“谁是你大哥哥?”
注释①:出自唐·杜秋娘《金缕衣》。
全诗如下: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惜取 一作:须取)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花开 一作:有花)
注释②:探韵,即在酬唱时作诗对用的韵加以限制,多见于文人的宴集。拈花探韵,即以各种花名为韵而作诗,如文中以花名“菊”为韵作诗,纯属作者胡编乱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十章 九九重阳香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