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妆听了,唇角微微捺了下,宜男桥巷,光听这个巷名,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去处。
易家太夫人看重男孩,曾因阿娘生的是女孩,对阿娘诸多刁难,后来爹爹干脆将妻女带到陕州,阿娘才过上自在的日子。如今爹爹过世了,这位祖母嘴上常说明妆是三郎唯一的血脉,但对这个孙女,并不见得有多亲厚。现在忽然惦记起她来,反倒让人惶恐,大有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感觉。
明妆顺着商妈妈的视线朝前厅望了眼,见门前站着一个穿紫磨金对襟褙子的妇人,正堆着笑脸冲她笑。明妆认得,她是长房的罗大娘子,按辈分,自己应当管她叫大伯母。
总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既然来了,总要应付应付。明妆硬着头皮过去,还没到跟前,罗氏那条单寒的喉咙就憋出了温存语调,和善地牵起她的手摩挲,笑着问:“这么冷的天,小娘子上外头赏雪去了?”
明妆腼腆笑了笑,“大伯母进去坐吧。”
罗氏说好,牵着她的手并未放开,相携在榻上坐了下来。待要张口,忽然听见明妆惊天动地咳嗽起来,这么一来,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堵了回去。
“这是怎么了?受寒了吗?”罗氏关切地问,忙接了女使送来的茶水放到她面前,“快润润嗓子。”
明妆呷了一口,颧骨上还残存着淡淡的血潮,压着胸口说:“在大伯母面前失礼了,大伯母千万别怪罪。”
罗氏说哪里,满脸的怅惘之情,“你呀,就是和我们太见外了,按说你是我们易家的孩子,一家子骨肉,还计较这个?”看她终于缓和了,方道明来意,郑重地偏过身子说,“今日冬至,又逢大雪,老太太在家挂念小娘子,说怕你冷着,怕你想爹娘,因此吩咐我亲自过来,接小娘子回去住两日。”
当家的主母,就算跨了府,也很有掌家的习惯,转头吩咐商妈妈:“快去给小娘子收拾收拾,趁着天还早出内城,到家正赶上暮食。”
商妈妈没应声,看了明妆一眼,这一看,明妆的咳嗽瘾儿又上来了,直着嗓子,咳得几乎打噎。
“哎哟!”罗氏见状,起身来给她拍背,忧心忡忡地说,“咳成这样,别把嗓子咳坏了……可是身边的人照顾不周吗?我就说了,年轻姑娘怎么好自己当家呢,还是要在长辈身边才好。”
这是易家上下长久以来的想法,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把持着这么大的家业,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商妈妈不动声色上来替了手,笑着说:“大娘子坐吧,回头一定请个郎中来给我们小娘子瞧瞧。”
罗氏只好坐回锦垫上,抚了抚膝上褶皱道:“般般,咱们是至亲骨肉,大伯母也是为你着想。我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实在心疼得紧,加之老太太又时常念叨你,莫如搬进园子里去吧,一家人也好有个照应。”
这个提议实在不止提过一回了,好话歹话说尽,可惜这小丫头就是不松口。
明妆呢,自然知道他们的想法,如今爹爹这一房成了绝户,这么大的家业,无论如何该落进那些至亲的手里。
好在自己耳根子不软,从来没有答应搬到宜男桥巷去,否则出去容易回来难,前脚走,后脚这园子就成了人家的产业了。
她也不得罪人,还是一副纯良模样,笑得眉眼弯弯,说:“多谢大伯母关爱,我在这宅子里住惯了,换个地方,夜里睡不着觉。原本这么大的雪,大伯母特地来接我,我该随大伯母过去,给祖母请安的,可是我……我今天吹了冷风,像是要发热了……”说着又咳了两声,“要是到了祖母身边,把病气过给祖母,那可怎么办!所以还是不去了,等天晴了,我的毛病好了,再过府看望祖母,今日就请大伯母替我给祖母带个好吧。”
罗氏听了,微微扯动了下嘴角,其实早就料到了,这回无非是白跑一趟。
这丫头的脾气随了她那个油盐不进的爹爹,她爹爹死了可以不入祖坟,教出来的孩子也一样,想让她离开这个园子,比登天还难。
牛不喝水强摁头,传出去名声不好听,罗氏只得长叹了口气,“那真是不巧了……小娘子身上既然不好,还是养病要紧,今日不去就不去了,等我和老太太回一声,老太太能体谅的。”
明妆掩嘴又清了清嗓子,“多谢大伯母,到时候我再向祖母赔罪。”
罗氏点点头,站起身朝外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回身道:“有个趣事忘了同你说了,你二婶婶娘家的嫂子,前日来家里给你说媒,说她家二郎还未娶亲,想和咱们亲上加亲,老太太当即就回绝了。那个曹二郎,不学无术得很,整日流连勾栏瓦肆,咱们好好的姑娘,岂能跳那个火坑!”说罢见她呆怔,复又一笑,扬了扬帕子说,“好了,我回去了,你留步吧,不必相送。”便带着两个贴身婆子,打着伞往大门上去了。
明妆看着罗氏背影走远,有点泄气,及笄后就有这点不好,可以让那些长辈们在婚事上动脑筋了,实在麻烦。
她身边的人也对易家那些族亲的算盘心知肚明,午盏悄声嘀咕:“自小没尽什么心,现在又来做主小娘子的婚事!”
商妈妈摇头,“将来难免要坏事。”不平归不平,眼下要紧的是小娘子,忙又来问,“怎么忽然咳嗽起来?早上出门还好好的,果真着凉了吗?”
明妆咧嘴笑了笑,说没有,“我装的。”
烹霜实在对她刚才的表现五体投地,“小娘子装咳嗽的本事,真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那是自然,人总要有一技傍身,才能应付突发的变故。现在能敷衍一时是一时,太夫人那么惜命的人,罗氏要是硬把她带回去,反倒会招太夫人责怪。
小小的年纪,看似荒唐胡闹,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商妈妈松了口气,浮起一点笑意,伸手招了招,“不是说脚冷吗,快回房换鞋吧。”
穿过前后相连的木柞长廊,直入明妆的小院,这院子玲珑雅致,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彤霞晓露。雪天的彤霞晓露尤为幽静,檐下成排的竹帘错落卷起,只余佛头青的回龙须穗子悬挂着,随风摇曳。
屋里的温炉正暖,煎雪也预备好了热水,商妈妈扶她坐下,替她脱了脚上绣鞋,一摸之下果真脚尖都湿了。
“又去踩雪了?”商妈妈无可奈何,“说了好几回了,寒气入了脚心,要闹肚子疼的,小娘子总是不听!”
明妆忙说没有,“酒楼外面有雪,登车前走了两丈远,鞋就湿了……不信你问午盏。”
午盏“啊”了声,接到小娘子的眼风,不好不替她打掩护,只得含含糊糊说是,“雪下得好大,潘楼的过卖来不及铲,全堆起来了……”
她们一唱一和,商妈妈也不去认真计较,褪下了潮湿的足衣,见那细嫩的脚趾都泛青了,忙搓一搓,活络一下筋骨,再泡进温水里。
脚上一暖和,浑身的血又重新流动起来,明妆舒坦地闭上了眼睛,十根脚趾在水里快活地扭动。
商妈妈掬了水,替她擦洗脚踝,一面说:“罗大娘子顶风冒雪过来,恐怕不单接小娘子过府那么简单。她临走那番话是什么意思?无外乎表明太夫人很爱重你这孙女,不会胡乱将你许给别人,让你将来放心听他们的安排。”边说边抬眼四下望望,惆怅道,“郎主和大娘子留下的这份产业,不知招来多少人眼红,要是小娘子有个兄弟,也不至于这样艰难。今日是搪塞过去了,倘或过两天又来,那该怎么办?”
明妆倒并不担心,慢吞吞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办法的。”
可是年轻的姑娘,又能有多大的勇气来面对权威的易家长辈呢。商妈妈看看眼前这涉世未深的孩子,从小是捧在爹娘手心里长大的,多说两句话就要脸红,哪里知道人心的险恶。纵是看清了,明白了,失去了恃怙就没了撑腰的,将来又如何应付那些老奸巨猾。
想来想去,就是易家人办事不地道。
“早前大娘子病故,小娘子无依无靠的时候他们不来照应,是怕朝廷还要追郎主的责,怕这郡公府早晚留不住,拿小娘子当烫手的山芋。现如今三年太平无事,眼看风头过去了,他们就来打主意,想接回小娘子,顺理成章分了这院子。”商妈妈接过煎雪递来的巾帕,把明妆的双脚抱进怀里,一面擦拭一面叮嘱,“小娘子一定要多长个心眼,千万别听信了他们的花言巧语。”
明妆说:“妈妈放心吧,我不会离开易园的。头几回去宜男桥巷,连喝一盏茶都让我浑身不自在,祖母也不爱拿正眼看我,难道我长得不如她的意吗?”
商妈妈说哪里,含笑打量她,“我们小娘子的样貌,比易家另几位姑娘可强多了,易老夫人看不上,除非她的眼睛长在头顶上。”
明妆还是小孩子心性,喜欢听人夸她漂亮,一但高兴起来,那眉眼便愈发美妙温软了。
反正自家的小娘子啊,从头到脚无一处不齐全,不是说自己奶大的孩子自己觉得好,实在是放在女孩儿堆里,也明亮扎眼。可惜骨肉缘浅,有几分遗憾,但这里不足那里补上,十五岁的孩子已经能够经营产业,这也算老天爷厚待她,让她能够自保,能够安稳地存于世间吧。
一切收拾停当,喝上一盏熟水,换了轻盈干爽的衣裳,明妆照旧挪到书案前看账。
府里有管事的账房,那是用来出面办事的,毕竟没出阁的姑娘过问市井交易,不受人信任,因此对外说家中铺子和田庄收成,全由管事代为经营。明妆做买卖,也确实很有想法,办过了车轿行,近来打算再办个香水行。
所谓的香水行,就是香汤沐浴的澡堂,要区别于一般只提供热水和胰子的民家浴室,用上好的香料和器具,再准备几个手法独到的揩背人,专事服务城中达官贵人。
当然要开一间买卖行,万事不能一蹴而就,方方面面都得有设想。为了这个,明妆已经筹谋了好久,单经费概算,就写了十几张纸。
小娘子在里间忙,午盏让厨娘做了一份她最爱吃的笋蕨馄饨,待端进来时,发现她已经伏在案上睡着了。
桌前温炉烧得热烈,书案下小娘子的十二破裙撩到了膝头,脚上软鞋也蹬了,那莹洁可爱的脚趾覆上浅红的春冰,像桃花瓣上凝结的露水般盈盈。
午盏抿唇笑了笑,重又退出来,让小女使把馄饨撤下去,自己在门前侍立着,看天顶飞雪从屋檐纷扬坠下,很快假山被层层堆叠,装饰了棱角,只余一个模糊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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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