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斯父子始终都不肯答应帮助屋大维争夺凯撒的遗产,想让他放弃继承权,在家族的庇护下逃往小亚细亚。他们都觉得,屋大维留在意大利太危险了。屋大维的路,并不好走。
但饭还是要好好吃的。
晚上,别墅裡举行了小型的家宴,为久未回家的屋大维接风,屋大维的母亲给弄了一场盛宴,将好吃好喝的全给儿子堆了上来。
少有接触罗马宴会的阿尔,瞧得新奇。埃及没有留学的传统,阿尔是在埃及长大的;被献俘意大利的路上,也无心玩乐;后来,到了小亚细亚,却是走的希腊风格。阿尔留心学习罗马的事物,但从未真正在罗马生活过。
“你试试这个?”屋大维在阿尔的躺椅上坐下,向她递去盘子,“罗马的鱼相对埃及的口味来说会偏重,你可能用不惯。牛肉应该没问题。”
阿尔依言拿起一块,尝了尝。偏头。还真挺不错。
屋大维望着公主,眨了一下眼睛,扬起了笑容。
坐在主人位上的菲利普斯夫妇:“……”活得久了,甚麽都能见到了。
瞧那温和腼腆的笑容,养了十八年的儿子恍惚是个假的。
菲利普斯捂住额头,向妻子龇了一下牙,“你也不劝劝他!”连埃及公主都弄回来,屋大维这臭小子摆足了一副凯撒的派头,直把他瞧得牙痛。
屋大维的母亲,艾缇雅,打量着埃及公主,一边回应丈夫:“我愿意倾尽我的所有换这臭小子一生平安。”
“那你还甚麽都不劝!”
“因为我也没办法叫我的儿子当一个缩头乌龟。”
因为恐惧而放弃继承伟大的凯撒,屋大维将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亲爱的,”菲利普斯侧目,“屋大维果然是你亲生的。”这胆子,大得吓死个人。
艾缇雅微微一笑,“嗯,我都知道他不是你亲生的。”保守的菲利普斯家族,跟勇往直前的凯撒家族,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可我娶了你啊。”但他还能眼白白地看着继子去死不成?
“谢谢你,老公。”
另一边的屋大维,很快就發现阿尔也总是在打量他的家人。
“你不用担心,”屋大维安慰道,“他们只是对你好奇,”他没带过女人回家嘛,“不是对你有恶意……或者因为女王的原因,会不喜埃及,但罗马人普遍都对你没恶感。”战事上的成就始终是公主阿尔的底气。
阿尔却摇摇头。她指向满桌子的珍馐。这桌上,就没一样是屋大维不爱吃的。
——屋大维有很好的家人。
她的表情始终有点淡、有点冷,不过也不是嘲讽屋大维甚麽,阿尔本来就是不笑的,她只是单纯地感叹。好像、好像也有人为她如此打点过衣食住行?不……她记不起,自己是不是亦有过这样被人放在心上的时候。
屋大维一顿。一个眨眼的功夫,他便选择性地忘了他答应过顾问友人甚麽,不避嫌地握起了公主的手,说:“罗马的美食不比埃及逊色,你应该都尝尝。”以后,由他带她去尝。
阿尔又偏了一下头,望着这个最近真的很不避嫌的青年。没表示甚麽,她只就着屋大维的手,又尝了一下罗马的美食。
“这是烤睡鼠。”屋大维介绍道。
“……”阿尔决定还是不尝了。吐。
宴后,仍然是连日不断的谈判。这天,男人们又去了书房,阿尔则留在了别墅的庭园中,坐在石椅上织草鞋。
埃及不禁王室女性参政,但阿尔知道这不符合罗马的习俗,她的异国身份也是障碍,所以在她能提供进一步的贡献以换取地位前,阿尔主动将自己排除出屋大维家族的政治圈子。
也没有上赶着的必要。
阿尔手下灵巧地打了个结,一双精美结实的埃及草鞋便编好。
她不急。
阿尔手上的资源,集中在地中海东部。凯撒没让她参与罗马事务,而阿尔作为埃及公主时的海外领地,也是在小亚细亚,所以阿尔的力量有很大的地区限制。
到达意大利后,阿尔借着屋大维的关係网,终于瞭解到罗马眼下的政局。
反对派多由旧贵族组成,致命点是没有数得上的将领,偏又被驱逐出能發挥家族名望的罗马城;凯撒派的主事者安东尼,有军事力量,却是个流氓,诚信破产,不是能主政的料,倒是成为罗马城现在的管理者。
这样的错位,会是屋大维最好的切入点。
儘管是因为屋大维的兵临城下,才被迫着立下盟约,但阿尔并不后悔选择他。只是,现在的焦点是如何解开罗马城裡的政局乱麻,暂不是阿尔的力量發挥之时,她没必要急着插手,也急不来。待到动兵,自然有屋大维求她的时候。
正好,溷乱的罗马、观望的中东各国,没人閒到去动她在东部的追随者了呢。
而埃及……阿尔的手停下,垂下眼帘,没让人看见她的眼神。埃及有女王克丽主政,是起不了乱子的。
所以,她急甚麽?
又不急着去死。阿尔放下完美到了极点的精美草鞋,转头吃了一口罗马的苹果沙拉,心裡打算着下回可以试编有图案的草鞋。
“殿下。”女僕从小道走进这庭园一角,向她低头行礼。
身后,跟来了一位罗马的贵妇人。
阿尔放下匙子,直起身端坐,却没要起身迎接的意思。冷淡的黑色眼睛转向来人。
贵妇人,屋大维的母亲艾缇雅,微微一笑,“公主殿下,或者我们能谈一谈?”
阿尔望了侍女一眼,侍女会意退下。阿尔没望艾缇雅,而是将目光转向她对面空着的石椅。
艾缇雅向那张石椅走去,坐下。面上的微笑不变,心下却想,她真不明白为什麽男人们都说公主和女王有多不同。艾缇雅见过来罗马找凯撒的埃及女王,那出行时奢华的排场,举世皆惊;公主阿尔自律朴素,但这目中无人的派头,实际上更胜女王一筹。
因为在意他人的目光,女王才会极尽排场;因为只在意自己的看法,公主才会自持到旁人不能理解的地步。
姊妹俩是如出一辙的傲慢。
阿尔偏了一下头--怎麽?不说话吗?
艾缇雅不敢再多打量,免得激怒公主。她指向石桌上的草鞋,笑说:“殿下雅兴正浓?”
阿尔一动不动,冷淡地望着艾缇雅。
--有事说事。
“我想知道,”艾缇雅看出公主毫不掩饰的不耐烦,决定顺着她直接道出来意,“我的儿子在接到凯撒身亡的消息后,为什麽不是先回来,而是去找公主殿下。”找女人也不该是这个时候去找,艾缇雅想知道儿子的真正打算。
谈判中先出言的,总会落下风,但阿尔并非想借此压艾缇雅一头,她单纯是不耐而已,所以出乎艾缇雅的意料,她爽快地给出了答案。
阿尔将她挂在腰间的罗马式短刀拿起,向艾缇雅展示。
艾缇雅一瞬间便反应过来,“殿下一早就归降了凯撒!?”
阿尔放下刀,点头。多亏艾缇雅的好儿子,她叛变的消息早晚会传遍地中海,已经没有藏着的必要。
“……”艾缇雅低下头,想了想,“殿下跟了凯撒,便不会是毫无作用。为凯撒做事的你愿意跟屋大维回罗马,也就是说,”她重新抬起头,与阿尔对视,“我儿子并非没有筹码的,而殿下也已经成为他筹码的一部分。”
阿尔没动作,默认。
好心地没告诉别人的母亲,那小子确是一穷二白。
“抱歉来打扰公主殿下,但那小子不愿意向我们说他的底牌。我相信他不说,代表那一定是相当重要的机密,但这样又怎能说服他继父的家族、乃至凯撒遗族去支持他呢?政斗失败,随时是灭顶之灾,在见到利益和成功的可能性前,各家族都不会肯轻易插手的。”
阿尔:“……”摆出了矜持的冷淡表情。
——事实是因为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屋大维才甚麽都没说啊。
勉强能数得上的,是凯撒藏起来的军资,但这部分是底牌,也确实不能说就是了。
艾缇雅今日的拜访,是想通过公主阿尔去确定儿子手中的筹码有多重,以便想法子去说服丈夫。就她看来,能让名扬地中海的埃及公主追随,凯撒留下的这份筹码怎看都不是轻的了。
阿尔没说甚麽,但也给出了能令人安心的答案。
公主阿尔的存在,本身就是份量。
艾缇雅忽然也明白了为什麽儿子总将公主扣在身边。就算公主的叛变未公开,用不上凯撒部属的身份,但公主阿尔本身就不可能随便跟了个阿猫阿狗。
“你跟我来。”艾缇雅站了起来,拉过阿尔的手。
阿尔没反对,随她站起,但也偏了一下头,要求艾缇雅解释。有点急而被风呛着的艾缇雅,轻咳数声,这才续说了下去。
“去给那些臭男人看看。”她说着,指向阿尔的刀。
倒不是让阿尔公开她的叛/国。因为她一说,那起政治家不会像艾缇雅一般点到即止,而是势必像嗅到腥味的狗,死咬着要公主将凯撒留下的诱人底牌交出。
但公主本身,也已经是一个份量了啊!
于是,阿尔僵着脸被艾缇雅拉到了书房,在艾缇雅的示意下,挽上屋大维的手臂……撒娇。顺道“不经意地”一刀噼了他继父的木书桌,告诉与会的男人们,公主阿尔是个从战场上下来的。
被“撒娇”的公主拉出书房后,屋大维沉默了。
阿尔也保持了一贯的安静。
“……”
“……”
谁都没去看对方。
两个人站在春天幽幽的庭园中,却总觉得冷到浑身都起了鸡皮。
“……你知道?”屋大维抓抓脸,率先打破沉默,说话却是没头没尾的。
亏得阿尔能听懂。她抬手挡了挡好像有甚麽裂了的脸,点头回应。屋大维想将她塑造成凯撒的埃及女王,阿尔怎会看不出来?她也没少看罗马的政治书籍,知道公众形象对罗马人的重要性。没她的允许,也没人拉得了她的手好吗。
方才,她只是再一次将自己借给了屋大维。
踏进书房,向犹豫不决的罗马家族表明,曾与凯撒敌对、连罗马军团都不敢轻辱的埃及公主,在政事上亦选择了追随屋大维。屋大维不是一无所有,不是他们可以轻视的对象。
罗马人重视这种友谊的展现,是政治家吸引更多支持者的方法。或者,这一步可以为屋大维打破连日来与家族谈判的僵局。
没做错,但阿尔觉得自己又一次遭受了来自罗马人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