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姝把食盒换了只手提着,而至这时她方想起胡嘉月未将另个食盒归还与她,宋小娘子心下一叹,之前灶房连带着里头的物件尽数被烧毁,她家中也仅剩这两只食盒了。
宋姝径直地绕过他,察觉到身后之人也紧跟上来,她便开口问道。
“为什么送我桃花钗?”
“上回偶见小娘子带过一支。”
“那是我阿爹赠予阿娘的定情信物!”
“哦?那小娘子又怎知我非此意。”
宋姝猛然转身,却倏地撞进他温柔的目光,这一刹那,她忽而明白骤不及防的心动为何会成覆水难收。
“我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小娘子,当不起卫郎君如此厚意。”
卫知止笑着点点头,而后继续说道,“我俸禄不高,甚至还比不上小娘子开食肆所赚。至于这宅子,也幸是当初运道好,其主人正巧是我那年归京途中所救的一行商人,这才贱卖与我。”
小娘子听过这话,第一反应便是原来好人真有好报,她的思绪不由飘向走水的灶房,心想自个总不会是在不知情下造了什么孽,故而引来了报应吧。
但随即她又忙摇头将思绪拉回,她不解问道,“你这话与我所说的又有何干系。”
“这相比之下,我还不如小娘子有本事,何来当不起一说?”
“浪荡子。”
卫知止跨步越过宋姝,他的眼底毫不掩饰地泛着笑意。
“你这是私相授受。”宋姝恨恨地说道,大宁朝民风开放也不能是他不打招呼便直接送来的借口。
“我怎觉着是情投意合?”
宋姝急得一跺脚,喊道,“你莫造谣!”
“当初小娘子独独送我尝新菜,看来是我误会了。”
“那是因为!因为..” 宋姝的声音愈来愈小,说到后边干脆直接放弃不再开口。
“三年前,彼时我不过十八,新帝也方即位,根基尚且不稳。恰逢南方灾情不断,次年又闹出灾银不足,官家心疑便命原左赞善大夫与我下江南巡检、彻查此事。初至珉州,就听说上年嘉县宋县令在狱中伏罪,也见到了他呈昭的认罪书,里头字字分明,详细写下了他是如何一步步昧下灾银。”
宋姝眼中的光色渐渐暗淡,掩在记忆深处的那些事再次浮出水面。
“可认罪书通篇未提及藏银处,所抄家财中也不见一两官银,且他在死前宁死不屈,直呼有冤,你说这是为何?”
“当然是他非自戕。”
“衙门上下对宋县令讳莫如深,于是我便私去嘉县暗访,与百姓们问询宋县令,发现他们对这人交口称誉,皆道他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而问及贪污案,竟无一人相信是他所为。”
宋姝脸色苍白,用力地点点头,“君子坦荡荡,即便州府悠悠众口,知府下令堵住所有人的嘴,但其正仍天地可鉴。”
卫知止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娘子的发顶,她小手紧握仍强撑着镇静,可嗓音里的哽咽将她的心绪暴露无余。
“当时灾情日复一日,而朝廷下拨的灾银迟迟未到,令尊便起了疑心,遣人去黑市日日盯着可有脏银流通。他很敏锐,黑市码头确有未经造册的黑船运银出泯州,不久后他又雇了生人混进船队,只可惜心过急冒然出击,那人将账册偷回嘉县后打草惊蛇了。不久,令尊便以贪污罪被捕,岷州知府周奇假借办案之名,对他私刑虐待,可最终也没能撬开他的嘴。”
“那证物究竟藏在何处。”
“你的桃簪。”
宋姝顺着他的话取下簪子,确定内里是实心且藏不住东西后,她困惑地抬起头。
“柜坊存物或留信物,或凭存单,令尊将账册混入旧物中存入柜坊,因是你阿娘私下经办,便直接以发簪为信,但她也不清楚其中竟夹杂了证物,那些贪官急着毁证据,找替死鬼,倒也没查到这根上。”
“怪不得。”那时刚至蔡州老宅,她们一家甚少出院,期间有过不少人上门探访,但阿娘只出过两回院子,一次是见陆通判,而另一次她的记忆中却不知是见谁。
宋姝抿了抿唇,心想原来人家早就认出了她,且她一直不知这起灾银贪污案的背后还有这等弯弯绕绕。
“还有一事,那纵火之人已被抓捕,是醉仙楼的小二,据他口供里写的,此事乃他掌柜所指示,你可认得?”
“醉仙楼?”宋姝突然觉得有些累,她想将食盒放下歇会,可在她手下垂时,卫知止就迅速把食盒接了过去,她揉揉眼问道,“是下桥街那家路上往来商客纷纷,堂内没甚食客,且酒菜还难以下咽的酒楼?”
“是这家,酒楼掌柜听闻小二被抓,趁人不注意早早地逃了,现下巡捕也赶着出城追人,不过,听那小二的意思,像是与尚家三娘子也有些干系。”
胡尚两家的恩怨他也有所耳闻,但不想会这般深,以至于波及到与胡小娘子交好的宋姝身上。
“哦,那官府将他们缉拿归案定罪后,可会再来告知我们?”
“自然。”
宋姝轻笑着与他对视,沉寂片刻,她开口道,“多谢卫郎君施以援手,不论是三年前的贪污案,还是前些日子的纵火案,你都是我宋家的恩人。”
“至于桃簪,你说的情投意合倒也没错。我若是没心思,早早便会与你划开界限。只是先不说我仍在孝期,即便不是,我也不想过早谈婚论嫁,而你家中催得急,且年岁家世摆在这,我或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那你说说,怎样才算是好的?”
“门当户对。”
“那再问问我。”
忽而巷间刮来一阵凉风,拂起小娘子的发丝随之摇曳,宋姝不禁皱眉瞪向他,有话自说便是,何故绕来绕去。
“我只想有一个选择,那便是你。”
听及此话,宋姝的小脸倏地一滞,眼神上下忽闪着,心想这风怎的还不将她吹进屋子,只见她悄然挪动着小碎步,身子一点一点向后偏移。
卫知止握拳抵在唇边,把嘴角的笑意压了下去,而后又将食盒归还于她,俯身时凑到她耳畔轻言,“我阿娘平日里最恨那些看人下菜、趋炎附势之人,因而小娘子不必忧心,更何况令尊清正廉洁,如有人介怀此事,那是他的问题而非你。还有,不必当我是恩人,那些事皆是我应做的。”
夜色渐浓,宋修然胆战心惊地看着阿姐,她手中的细针在衣上来回穿梭,而那双杏眼失了神地盯着烛光。
他自跟着阿公由食肆归来后,便发现阿姐呆愣愣地靠在门板上,他与阿公吓得慌了神,赶忙跑去唤醒她,可她只淡然地将食盒递与自个,道是里头还有剩下的糯米鸡圆。
接着,她又钻进灶房四处寻觅物事,阿公问她可要帮忙,阿姐又道她一人能行,最后两手空空迈出屋子。
再之后就是现下了,他刚在认真裁纸,这是胡阿姐教与他的,说是要先在厚纸上作画,然后裁下拼凑于同张折叠起的纸内,届时一翻开,裁好的画便赫然立于纸上,栩栩如生。
突然,阿姐抱着针箜篮走了进来,而后一言不吭地取出布料继续缝制,她动作虽慢,但眼未在布上停留过。
“阿姐,你到底怎了?”小郎君跑到阿姐身侧,拉着她的衣袖问道。
宋姝嫌弃地把他的小手挪开,这孩子手上尽是墨,她低着头仔细察看衣袖,见仍是整洁还能再穿一日,她这才放下心。
“我无事,阿竫,你还记得阿爹吗?”
“当然,阿公前不久还与我说,我作画的天分就是传了阿爹呢。”
宋姝放下针线后靠,不用看她也知晓自个现在心思乱,那夏衫是缝不齐整的,暮时卫郎君所言的那三件事缠着她久挥不去,烦得紧。
“阿姐,大葱炙肠好吃吗?阿沁今儿在学堂里叨叨了一整日,念得我与卫珂也嘴馋了,想吃!”
“那你做去吧。”
宋姝恍然想起还未与阿公转达纵火凶犯已被抓的事,她站起身将线慢慢绕回,听到阿弟的问话也没甚反应。
小郎君忧愁地随阿姐走出房门,在她与阿公交谈时,他就捧着茶盏安静地蹲在宋姝身侧。
“阿姐,该不会是你道他家菜难吃时被听见了吧?”
“一边去,别在这胡咧咧。”宋姝不客气地夺过茶盏一饮而下,那酒楼掌柜的心思不必猜都知是在嫉恨宋姝未赁他的酒楼,而今开在甜水巷的宋家食肆蒸蒸日上,可不就碍了他的眼。
“幸好未赁他家酒楼,不然食肆生意红火起来,他指不定要来抢占。”
宋姝认同地点头,只她未将此事详情全然告知阿公,尚婉如在其中扮的什么角,待府衙查至水落石出后,她再斟酌该如何解决。
云月藏在茫茫夜色后,回到屋子的小郎君因着得罪了阿姐,便被强拉着学缝衣刺绣,他苦着脸不敢反抗,但嘴里口齿不清地嗫喏着阿姐的三脚猫功夫远不及阿娘的万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