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白?”
白千尘垂眸,收敛了情绪,“苏姨,你先回去,我出去转转。”
“得罪了岳少爷可如何是好?他若告到岳老爷那儿去,我们……”苏鹊担忧地捏紧了手帕。
“虎父无犬子,他的犬父也该拉出来溜溜。”白千尘推着苏鹊的肩膀往前,好言哄了两句,给她下了追踪咒以免发生意外。
安顿好苏鹊,他信步往城外而去。
他已死去百年。
二十年前,他的意识恢复,魂魄被吸入岳白的身体中。然而,诛魔台之劫使灵魂裂痕太多,伤势太重,他只能将魂魄封存疗伤。
只余一魂一魄在外,导致岳白七情五感严重缺失。唯一重要的只有母亲,其他人和事,根本不值一提。
不多时,他来到郊外的弟子大选入口。
门口竖着两张迎风招展的紫色龙虎长幡,中间隔着一层高高的水帘结界。白千尘步入其中,两个老者坐在平台处候着。
“先测天赋。”左边的白发人抬眸一瞥,兴致缺缺地摆手。他已看出白千尘是杂灵根,难成气候。
白千尘驾轻就熟地走到中央,白发人懒得过问,与旁边的人攀谈起来。
“霁弦仙君现身了吗?娃娃们都激动得冲出去了。”
另一老者抚着胡须说:“霁弦算什么,白千尘才是可惜。当年测天赋时我在场,他的天赋,上下千年无人能出其右。”
老者放远目光,似在回忆,“由洪荒剑灵转生的修士,才能拥有天生剑骨。极少那批有剑骨的,通常只能刺破一层黄泉石,而他的剑气,接连刺破了九层。”
白千尘淡然地测过金木水火土五种灵根,全无反应。
“两百年便入大乘,如此天才,竟被折损在诛魔台上,太可惜!若无霁弦,白千尘定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仙君。”
“是啊,白千尘死后,他所在的苍灵剑宗分崩离析。宗主为救白千尘而死,二弟子叛离,长老们尽数离开。昔日的地阶门派,掉至最末等的黄阶,不知哪天就被其他门派吞并了。”
“这次弟子大选苍灵剑宗也来了,当初修士们挤破头都想进剑宗,如今沦落到这来挑选弟子,没落至此啊。”
两人只顾着聊天,丝毫没注意到,专用来测试剑骨的黄泉石略略颤动。一声极轻的脆响后,最底第十层的石头,裂开了一条缝隙。
白千尘带着杂灵根印记,进入大选场地。门派间由半透明结界隔开,他踱步一圈,在角落找到了苍灵剑宗。
无人问津。
一个穿天青长袍的年轻修士正闭眼假寐,察觉到白千尘的靠近,眼睛都没睁开,冷漠道:“苍灵剑宗不收杂灵根。”
白千尘一怔,心底苦涩。
本想打听剑宗出了什么变故,二师兄又怎会叛离,略一思索,师尊已死,剑宗衰落是必然。
罢了,此次复活,他只想做逍遥自在的散修,不谈情爱,不入宗门。他欠剑宗的,怕是还不清了。
愣神间,众多修士从后方鱼贯而入。有一人御剑而来,降落时撞在仓促离开的白千尘身上。
“兄台,你没事吧?”那人爽朗道,“我乃方阅江,你……”
方阅江的声音戛然而止。
眼前这位杂灵根修士衣衫褴褛,袖口洗到褪色,布鞋上打满了补丁。身上有无数鞭痕,裸露的皮肤红肿溃烂。寒冬腊月里,他穿得极其单薄,手上都是冻疮。
可他身上没有一丝臭气,只有淡淡的血腥气。
“不碍事。”白千尘稳住身形,回过头来。
方阅江看清他的脸,又是一愣。此人左右脸颊有两块浓青色胎记,额上还有干涸不久的血痕。
若是胆子小的女修,怕是要大嚷着见鬼,饶是方阅江见过些世面,也难掩惊诧。
他咳嗽一声镇定下来,再打量,却大不一样。修士虽面容可怕,但嘴角带笑,不卑不亢。脊背挺拔,有青竹之姿。如傲雪凌霜的灵芝,傲立于冰雪,俯瞰于天地。
气度不凡,偏偏相貌如此丑陋。
恍神的功夫,人已走出好远。方阅江一时稀奇,此次来云锦城,不知多少人巴结他,这人竟对他不感兴趣。
他追着白千尘而去,猝然间,一股杀气从后破空而来,正对准前方之人。
糟糕,此人不过练气入门,此等凌厉攻势,他躲不开的!
方阅江一颗心提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动作,前面的修士已然偏头。一把崭新的黄金剑擦着他的脸颊而过,堪堪斩断他一缕发丝。
方阅江心底惊异——这把剑上贴着极厉害的聚灵符咒,他金丹修为都未必能躲过,那修士的反应竟如此之快!
大选场内禁止斗殴,其他门派的弟子纷纷围了过来。
“这不是岳秦海的儿子岳轻风吗,二十余岁已到筑基五层。听闻玄阶门派幻月宗要破格招收他为关门弟子,前途不可限量。”
岳轻风?方阅江是幻月宗的首席弟子,掌门让他前来,就是为了摸清岳轻风的情况。
“岳白,还往哪儿逃!”岳轻风带着数十人飞来,眼球凸出,面色狰狞。
“贱种,你娘与野男人私通生下你,你不自生自灭,我便替天行道!等你死了,我把你的婊.子娘从地里挖出来,让她也看看你的贱样!”
方阅江皱眉,岳轻风说话太难听,品行可见一斑。
身边有人小声道:“岳轻风以折磨岳白为乐,这次岳老爷都来了,岳白凶多吉少。”
沸沸扬扬的议论很快让方阅江弄清事情始末,他转头望向岳白,又是一惊。
一个连辟谷都不到的练气弟子,面对十几个高阶修士,始终毫无波澜。空气中的威压强得可怕,他脸上的笑却不曾改变,像来赏雪的游人。
此人非池中之物,让人不由自主地敬服!
岳轻风咄咄逼人,白千尘等他停了,不疾不徐道:“天赋用在嗓门上了,难怪修为这么感人,打不过就哭娘喊爹。”
“你!”
方阅江忍俊不禁,噗嗤一笑,“岳轻风张牙舞爪,只是无能狂怒。”
当下有人反驳,“谁无能?岳轻风是筑基,那丑八怪一个杂灵根练气,还敢大放厥词,欠教训。”
在修真界,弱是原罪。
岳轻风被堵了一句,又想出剑,被父亲岳秦海拦住了。
“岳白,你母亲当年走投无路,我好心收留了她。我不求你知恩图报,可你偷袭轻风,实属不仁不义。”
“我错了。”白千尘笑吟吟的,“本以为岳轻风的脑子已不可救药,原来他是岳家拔尖的。想来也是,岳老爷在传宗接代方面发愤图强,脑子不够用也能理解。”
围观修士低语:“天啊,他好刚。岳家在云锦城横行霸道,听他们被骂还有点爽。”
“岳白说得没错,在这里,一杆子打下去十个,恐怕有八个都是岳老爷的私生子吧,哈哈。”
岳秦海眸光一沉,“你先前可不似这般牙尖嘴利。再者,区区一个练气,如何能挡下筑基的剑?没有人能在一夜之间突破,除非沾染了魔气。”
他的话让现场一静,气氛骤然紧绷。魔族肆虐,人族在夹缝中求生。任何人只要沾上魔字,都得死。霁弦仙君的道侣,不就是被指认成魔才惨死的吗?
众人顿时戒备,不少修士的手摸上了武器。
白千尘轻笑,“岳老爷也知道我是练气啊。您可真是德高望重,不仅带十几个人来关心我,还能空口鉴魔。”
岳秦海噎了一下。
岳轻风见父亲吃瘪,暴跳如雷,“不知悔改,找死!”
“改?你也知你们这肮脏的血要改?”白千尘扬声道,“今日各位做个见证,从此我与岳家再无瓜葛,不再姓岳。”
阳光刺破云层,给他涂上一层淡淡金光。风吹动他破烂的衣袍,分明是丑陋不堪的脸,却叫人无法挪开目光。
岳秦海好歹是云锦城的权贵,这么多门派,无数双眼睛盯着,再想弄死岳白也只能暂时忍下恶气。他丢下一句“好自为之”,转头就走。
岳轻风死死盯着白千尘,呼吸短促,眼里闪耀着仇恨的光芒。看对方云淡风轻,他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趁他爹转身,他出其不意拔下岳秦海手边的剑,奋力往岳白掷去。
出鞘的剑光夺目耀眼。
“快躲!”方阅江最先反应过来,迅速飞去,却被剑气震开,无法靠近。
这把拂尘剑乃上品法器,剑柄是拂尘。岳秦海花大力气将它强化成逼近神器的认主剑,元婴以下的修士,根本无一挡之力。
拂尘剑尖发出弧形的银色剑光,空气滚烫卷曲宛若沸腾,声势极其可怖。强烈的剑气汇成一点,对准白千尘的眉心。
剑气将他团团包裹,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他竟出人意料地从剑网中撕开一个口子,往下一跃。
大选的会场在外城边缘,下方是深不可测的悬崖。剑气破坏了原本起保护作用的结界,岳白眨眼间消失在浓浓的瘴气中。
拂尘剑还不罢休,转弯追踪而去。
地面残留着一小滩红色血迹。
一切发生得太快,人们处在震惊中,有人喃喃道:“下方是噬人谷,瘴气浓郁,变异妖兽云集,他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金丹修士不借助法宝都无法穿透这片瘴气,他会被罡风挤成肉末。就算发生奇迹,也逃脱不了拂尘剑这把凶剑。嘴上说得好听有什么用,他已经是死人了。”
岳轻风阴狠道:“活该,谁让他是贱种!”
方阅江瞪他一眼,毫不犹豫想跳下去寻人,后方突然爆发出一声异常焦急、嘶哑、震怒的男音。
“阿白!”
被罡风吹得摇摇欲坠的白千尘心里一凝,辨认出,这是总跟在岳白身边那个傻子的声音。
撕心裂肺的声音夹杂在猎猎风声中,似有千种难过、万般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