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脚程倒挺快。”修璟端起茶抿了一口。
“蹭霍家飞舟来的。”盖易边说边小心窥觑修璟脸色,不知为何,他莫名觉得听到这个人名出现,尊上的心情好了许多。他不禁问:“这人有什么特别吗?”
“没有。”修璟下压微微上扬的唇角道。看来清弦也不单单是烦他。
“哦。”盖易收回目光,站回原位。
修璟喝完茶,挑拣了一些案上能看的文书,便回了自己的房中休憩。
待养好精神便起来处理积压的公文。
一连两日终于将文书处理完,修璟指尖向后按压着酸胀的脖颈,透过窗牖探看外面的天色。
阳光正好。不知她此时在做什么。
有没有一点点……心中的奢望贪念刚起,便被他强压下。修璟抿紧唇线站起身,该做另一件正事了。
无妄山巅空旷的木屋之内,四面透风,修璟盘坐在蒲团上,沉寂的目光微微上扬,映照着满天飘扬的飞雪。
已经第三次尝试,天谕仍未降下。
修璟心弦不自觉下沉:“是因为根本没有,还是说天道已不承认他天谕承接人的身份?”
“如果是后一种,那么仙盟将失去通过天谕探查妖族和混沌之域动向的机会,对于四洲路来说,这是极度危险的。”温度太低,风雪由风送入,在修璟细密的睫毛上结出一层白霜。
沉重而痒,修璟微微翕动,震落些许,碰到体温便融化成烟。
他垂眸凝着指尖未消逝的淡蓝色仙力,只有无欲无求的至高理性才可感知天谕,从无情道心从他体内掏出的那一刻,他便预料到了此时的局面。
可是他别无选择。那是他得到清弦垂怜的唯一机会。
既然无欲无求的至高理性已不可强求,那边只能另觅他法了。
心里有了决断,修璟站起身,银色织金的长袍迤逦坠地,绸缎般的黑发披在身后,迎风轻轻晃动。
他指尖微动,四面大开的窗牖砰的一声关紧,瞬间便被冰花凝结。
木质的地板吱呀作响,缓缓出现冰蓝色纹路。修璟垂眸看着,右手伸出,食指处坠落血花,阵法顿时嗡鸣,颜色变深,向下叠推出一个空间。
修璟沿着长长的楼梯拾级而下,一步一步,壁龛中的蜡烛应声而亮。
走了半炷香,终于来到了空间底部。雾气弥漫中,升起一座书案大小的高台,仅放置了一本书册,上书“有情诀”三个金字。
修璟伸手去拿,指尖刚刚触到书册,便传来火灼之感,下意识顿住。
书册上方凭空升起几行金字,全是人名。
修璟清楚,这都是历任企图修炼有情诀反噬而死的前辈。
他还记得当年,师尊第一次领自己到此处时,这高台上放着两本书。
“感知天谕,我一定要修无情道心吗?”修璟身着素衣,问面前头须皆白的老者。
“这世上唯有两种力量可以感知天谕,一种是无欲无求的至高理性,另一种是矢志不渝的纯粹感性。前者靠无情道心,后者靠修炼有情诀。”老者满是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白色胡须随着发声而颤动,“你猜猜是前者修成的多,还是后者修成的多?”
“请师尊解惑。”修璟满目苍凉,语气平静无波。
老者凝着修璟,满经世事风霜的浑浊眼珠中晃动着修璟看不懂的情绪:“世人大都认为修成有情诀容易,其实不然。世人皆薄幸,感情这种东西最不靠谱,即使当时海誓山盟,最终的命运却或中途夭折,或兰因絮果,或无疾而终,故而四洲陆有史以来,无人修成有情诀,修炼者或伤或残,甚至身死道消。”
“修璟,你是未来的仙尊,你的命不仅是你自己的,更关系着四洲陆的安稳,没有人能承担你冒险失败的后果。你只有一条路,熔铸无情道心。”老者皱纹堆砌的眼皮下耷,沉郁的声音掷地有声,在不大的空间里回荡。
披时的修璟刚刚听闻清弦和逍遥派少掌门议定婚约之事,正心灰意冷,万念俱灰。
她和自己已绝无可能,熔铸无情道心或者修炼有情诀于他而言皆无分别。
他只默了一瞬,便向老者躬身拱手,声音空寂无比道:“徒儿必达成师尊所愿。”
“好。”老者抬眸凝向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徒弟,眼中满是欣慰。
过往为熔铸无情道心而压制情念的苦痛在如今看来,好像大梦一场。修璟静默地凝视着有情诀。
伸出手,许是为了警示后人,高台上设了雷击之术,手刚触碰到有情诀,刺痛感便又传来。
修璟鸦羽般的睫毛微颤,毫不迟疑的伸手握住。如今已没什么能阻止他,四洲陆他会护住,她,他也会护住。
下山路上,漫天风雪纷飞不止,修璟披着大氅,举着伞,伞下发如墨,脸似玉,雅致清绝的眉眼漾着幽夜静潭里的微波,沉默地在雪中移动。
刚到山口便遇到了一人,似乎已经等了许久,虽是举了伞,外袍上仍积了一层雪霜,修璟下意识驻足,睫毛微颤,说话间唇畔飘出白色的雾气:“师兄?”
“前两日议事堂议事我在外缉拿妖族,没赶得及参加,如今过来是想问问,是否有天谕降下?”公孙涯瞧见人,抬步靠近,伞上一层雪被簌簌而落。
修璟黝黑的瞳孔微缩,旋即平静无波,语气还是平时那般淡漠:“未曾。”
“怎么会?”公孙涯似乎有些惊讶,“妖族已经堂而皇之进入我人族洲陆,天谕竟无半点反应?会不会是师弟什么地方搞错了?”
“确实没有。”修璟冷淡的目光轻轻扫过公孙涯,声音中夹杂着风雪萧瑟。
被这样的目光一惊,公孙涯发觉自己口不择言,慌忙道歉:“抱歉,我是关心则乱。”
“无碍。”修璟声音越发冷淡,带着无声的威压,“只是有些话,师兄以后还是别再说了。”
公孙涯油纸伞微微倾斜,慌忙上前两步点头应是。
修璟知道自己这个师兄向来仇视妖族,一时失态也是常事,未再多言。
两人一前一后下山,鞋履踏过松软的雪路留下两行浅浅的印子,被风一吹,雪花纷扬,很快了无踪迹。
*
这两日宴春楼的生意终于回暖,左有道脸上堆满了笑,正跟刚雇来的弥勒佛模样的掌柜对账。
“三万五千灵石,一个月竟然赚了这么多。”左有道抚掌而笑,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如果月月都能挣这么多,那么飞星谷的本金,只需要**十年便可还清了。”
“还有利息。”即使是说着这般沉重的话题,掌柜眉眼处不自觉倾洒的亲厚和善,仍让人见之欢喜。
“哦,对。”左有道顿时醒神,对着账本又算了一次,脑子里略微考虑了一下自己修为能支撑的寿数,摇头叹息,“勉勉强强,不至于带到墓里去。”
清弦一进门便听见这话,蹙紧眉开口:“你们在讨论什么墓不墓的?最近谁家祖坟被掘了?”
往前推数百年,天下动荡,修真者为求自保提高实力,常有盗掘前辈灵墓之事。但如今四洲陆尚算安稳,有镇妖司和人皇一族秉持法度,盗墓贼消逝殆尽,偶有祖坟被盗,已算奇闻。
“不是,是左某盼着早点还清谷主的债,正在算账。”左有道很是殷勤的上前倒茶,“不知谷主驾临,有何要事?”
掌柜眼力不错,很快判断出接下来的内容自己还是不听为妙,随意找了一个由头裹着账本离开。
“过些时,我要去一趟滹沱海,你给我多找一些星月花汁备着,我有用。”清弦不渴,只是有些饿,伸手挑了一块,看起来还不错的点心垫肚子。
左有道将装点心的攒盒推过去,躬身回:“我这就吩咐下去。”
“三日后我来拿。”清弦不过是路过此地,顺道来吩咐一声,吃得差不多便准备离开。
“谷主!”左有道见清弦要走,忙扬声开口。
“有事?”清弦顿足,侧眸问。
左有道搓着手,脸上堆满笑:“听说三长老在滹沱海谈成了一笔大生意,您看左某给您办事儿向来兢兢业业从不推诿,我挣钱也是给飞星谷还债,老话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您能不能告诉三当家一声,捎上我?”
“知道了。”清弦微微颔首,御风离开。
*
云怀山说是一座山,从高度上来讲,实际顶多算一个坡。
山门就立在坡腰上。
且因为长老都是斧修,招式既不美观也不轻盈,反而看上去笨拙钝莽,门内弟子日渐凋零,维持宗门的花销却不少,如今已沦为四洲路最穷的门派之一。
清弦抬眸看着那道摇摇欲坠似乎踢一脚就要倒下的山门还有大敞的山门内一眼便可望见破烂朽旧的擂台,心里有些忧心,若自己一招不慎,岂不是过完招还要背一堆债回去?
想想出门前净真的耳提面命,她如今还欠着修璟的债没还完,若再背债,恐怕耳朵都得被念出茧子来。
但她又不甘心打道回府。战帖已下,不打上一架,她即使去了滹沱海也必然心心念念没把天下第二拿下。
不打是不可能的。清弦略想了想,不如把人约到空旷处再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