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浮生被吴岚迹从镜河里捞起,平放在小舟的甲板上,身上裹着吴岚迹的白色外袍,看起来好像只是睡着了。
他作为宛浮生的一世,从镜河开始,也在镜河结束。
吴岚迹坐在他身边,操纵着水流,推着小舟掉头往上游行去。
根据宛浮生最后所说的话,八苦剑沉在了河底,由澄明的镜河之水洗去剑锋上的罪孽,等待下一个有缘人到来。
镜河不长,小舟的速度又快,在月亮升到中天时,吴岚迹就看到了宛浮生口中的涘净渡。
这个时辰了,竟然还有一个披着蓑衣的老渔人站在渡口的岸上,远远向吴岚迹施礼。
“镜河水神景维,拜见无相星君。”
原来是一位水神。
“这条船是你借给他的?”吴岚迹站起身,小舟向岸边飞速靠近。
镜河水神恭敬道:“正是。”
天下水脉众多,自然不可能只有涵清君一位水神,而且涵清江水神之位空悬,就需要更多的低阶水神来分担本属于涵清君的职责。
见无相星君未露出不愉之色,水神景维继续说道:“是日来的城隍大人特意嘱咐过的。”
“是他。”吴岚迹点点头。
小舟已经靠岸,景维偷偷瞄了一眼宛浮生,低下头去:“小神斗胆,私下准备了一副棺材,也许星君能用的上。”
吴岚迹温和地向他道了谢,将小船还给镜河水神后,来不及休息就带着棺材赶往罗袖城。
按照礼制,人死后要停尸三日,但傅朝青的尸身已经在江水里泡了几天,于是邓隆和军中将士就直接把他带回崇阿关下葬了。
紧赶慢赶,吴岚迹在正午回到了罗袖城。
他路过无量峰时还专门用神识探查了一遍,发现明阳不在雪声观里,看来是已经启程前往日来了。
也罢,但只怕他们今生无缘再见了。
罗袖城中,满城缟素,百姓自发供上了傅朝青的灵位,诵经声终日不绝,道士和尚都聚集在一起为傅将军念经祈福。
宛赋刚从市中买酒回来,才走到半路就经不住肚中馋虫的诱惑,拍开泥封,痛饮了一大口,心满意足地砸了咂嘴。
他已经还俗很久了,脑袋上长出了长长一茬黑发,虽然还束不起来,但也没有用头巾遮着。
“喂,宛半僧!你儿子走了之后,你好像越来越喜欢喝酒了。”街边有路过的熟人同他开了句玩笑,“是不是因为没人管着你了呀?”
“去去去。”宛赋挥了挥手,没有放在心上,“那小崽子不懂酒的滋味啊!”
另一个人突然插话道:“嘿嘿,还在叫人家小崽子呢!宛浮生的亲爹可是礼部尚书,怎么也要称一声公子吧。”
“这些年都不见宛浮生回来看看……”
“嗐,有什么好看的,王城肯定比罗袖城要好啊。”
“前几日月涌都已经被攻破啦!”
“那又能怎么样?那些达官贵人们呀,早就带着钱逃跑啦。”
“哎呀,你们快别说了,等会儿宛半僧又该难过儿子跟别人跑了。”
这个话题就像是一滴水掉进了油锅里,大街上的行人和卖货的店铺主人都加入了聊天中,宛赋的周围一下子就吵闹起来。
“浮生是个好孩子,他一定会回来看我的。”宛赋才不理那些说儿子坏话的人,自信地说道,“说不定倒时候啊,我也能沾沾他的光,过上好日子咯!”
“哈哈哈,瞧瞧这宛半僧,大白天的他却发起梦来了。”
“我看不一定吧,宛浮生多好的一个娃,等他哪天在亲爹家里说得上话了,肯定会把宛半僧接过去一起享福的啦。”
听了这话,宛赋笑着摇摇头:“不必啦,我还是留在罗袖城吧。哎,我们这些做爹娘的,一辈子不就盼着孩子们能过得好吗?”
这时陈记瓜果铺的老板也走出店门,向他招了招手:“宛半僧啊,这个月的果脯还要买吗?”
“要的,要的,多谢陈老板。”
陈老板立刻吩咐下人取来了一小包果脯:“不是老陈我多嘴啊,你又不喜欢吃这个,为啥每个月都来买啊?”
“这不是要给我家浮生备着吗?万一他哪天突然回来了呢?”宛浮生朝他咧嘴一笑,往怀里一摸,脸色就变了,“坏了,今天钱没带够。”
“不碍事,不碍事。”陈老板摆了摆手,“下次再来付好了。”
“那就多谢陈老板了。”
宛赋向陈老板道过谢,把这包果脯妥帖地塞到怀里,又灌了一口酒,便拎着酒坛子摇摇晃晃地往家里走去了。
他看见了自己破烂的小门,也看见了吴岚迹倚在自家门口,望着晴朗的天空怔怔出神。
吴岚迹离开了一趟,回来时中衣没换,外袍变成了一件茶白色的,袖口和领口都泛着浅浅的碧色。
“呦,吴先生来啦。”宛赋迎了上去,“怎么也不进去坐……”
当他的目光落到院子里时,剩下的话全部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
院子里正停放着一口黑漆漆的木棺。
宛赋一下子就明白了,手中的酒坛子掉到地上砸了个粉碎。他的嘴唇微微蠕动了一下,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这是……浮生……”
吴岚迹看向故友的养父,眼里盛满了疲倦和哀伤。
他说:“是。”
宛赋的目光溃散了,他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如同提线木偶一般,僵硬地挪动着步子走进了小院,走到了木棺前。
他颤抖着手尝试抚摸棺材表面,嘴里发出嗬嗬的响声,似乎突然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吴岚迹跟在他身后,完完整整地复述起了宛浮生让他带给宛赋的话。
“他说,让你少喝点酒……出门记得带钱……”
“他说,生病了要吃药,天冷了要添衣……”
“他说,让你少去莲月寺出家……”
吴岚迹的语调没什么起伏,但宛赋听着听着,豆大的眼泪就一滴一滴地滚出了眼眶,在棺材表面砸出几个小小的水洼。
宛赋突然猛地把棺材盖一推,沉重的棺材盖掉在地上,压弯了茂盛的杂草,扬起了一片灰尘。
宛浮生安静地躺在棺材里,身体早已失去了属于活人的温度。
宛赋跪倒在棺边,他无声地留着泪,缓缓抬起手,一寸一寸地向宛浮生的面庞探过去。
“瘦了……瘦了好多……”
他喃喃自语,终于抚上了宛浮生冰冷的脸颊。
宛赋从怀中取出了那一小包果脯,手抖得厉害,差点没拿住纸包。
“来,这是你最喜欢的口味……爹总会在家里准备一些,只要你回来了,就能第一时间吃到……”他痴痴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固执地把果脯往宛浮生嘴边送去,“浮生快尝尝,好不好吃……”
一旁的吴岚迹看不下去了,上前拉住宛赋的胳膊,却被一把甩开。
吴岚迹沉声道:“宛半僧,你……哎。”
他不忍地闭上了双眼,不知该如何劝慰这个失去儿子的父亲。
吴岚迹忽然觉得很难过。
失去宛浮生后,宛赋该怎么办呢?
他不觉得宛浮生死了,宛赋就活不下去了,但仍然为宛赋的未来感到担忧。
好在宛赋终于自己清醒了过来,扶着棺材边缘从地上爬起来。他深深地凝望着儿子,问道:“浮生出了什么事?”
吴岚迹沉吟了一下,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宛赋。
听完吴岚迹的话,宛赋沉默了很久,突然他狠狠一拍棺材,大声喊道:“好!杀的好!”
喊完这一声后,他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踉跄了一下扑倒在宛浮生身上,再也抑制不住,放声痛哭了起来。
“浮生,我苦命的儿,是爹害了你啊……”
杀宛浮生的时候吴岚迹都没有哭,面对此情此景,他的眼眶却湿润了。
吴岚迹别开脸去,用袖子揾了揾眼角。
宛赋哭得肝肠寸断,到最后眼泪都流干了,只能发出低低的呜咽。不知过了多久,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激动地握住了吴岚迹的手。
“谢谢你,吴先生。”宛赋眼睛红肿,声音沙哑得厉害,“浮生解脱了,是你帮他解脱了,我真的很感谢你。”
说完,他迈着虚浮的步子去给宛浮生布置灵堂了,独留吴岚迹黯然神伤。
是夜,宛赋在屋里为宛浮生守灵,吴岚迹坐在院子里出神。
月亮悬于夜幕,飞银撒霜,将吴岚迹周身映得雪亮。
他突然看向了某个角落,目光一凝,随即又放松了下来。他起身向那个方向拱了拱手:“天道主大人。”
“飘岁。”缥缈的男性嗓音响起,一个明黄华袍的高大青年突兀地出现在了宛家的小院中。
青年肩膀宽阔,眉目舒朗,双瞳中似乎有日月星辰不停地轮转演化,暗含无数的天地至道与玄法奥妙,气势尊贵威严。
他的长相与吴岚迹有几分相似,单看不会因外貌把两人联系到一起去,但两人站在一起时,就很像亲兄弟了。
吴岚迹垂首:“天道主大人有何指教?”
天道主上下端详了他一会儿,才说:“涵清君之事,我已知晓。”
“他……会受到什么惩罚?”
“打入轮回,重修十世,剥夺水神之首的位格。”
吴岚迹怅然低语:“不算重。”
“被关了三百年,有些道理你也该明白了。”天道主注视着吴岚迹,“就算涵清君顺利归位,他也不会是宛浮生了。”
“我知道。”吴岚迹心里一阵刺痛,他握紧了拳头缓缓说,“涵清君是涵清君,宛浮生是宛浮生。”
即使他日后走遍这九天十地,都不可能再见到那个自由自在的少年侠客了。
但吴岚迹会用自己漫长的生命来记住宛浮生,记住他最好的样子。
两人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天道主发现不知道从何时起,除了公事,他和飘岁之间几近无话可说。
这次也多亏他来得及时,否则以飘岁现在的状态,八成又要犯病。天道主暗暗长叹了一口气。
天道主移开目光,努力寻找话题:“那个叫花寅的猫妖昨天回了莲月寺,发现圆法已故,就离开了。”
吴岚迹“嗯”了一声,恍惚道:“又错过了啊。”
“他往平芜乡寻安喜去了,日后他们相互扶持,你也不必太过担忧。”
“……好。”
天道主又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封你为无相星君吗?”
“因为我创造的二十八奇术参考了星辰的演化,暗合二十八星宿的运行?”吴岚迹思索着回答道,“可无相又有何含义呢?”
天道主负着双手,慢慢踱到吴岚迹面前:“因为你实在太特殊了,飘岁。”
迎着吴岚迹惊讶的目光,天道主继续往下说道:“作为天生神灵时,你就已足够特别,更别说之后还主动褪去神身,化为人类;又以一己之力推演万法,渡劫成仙,甚至为了三界平衡,你强纳浊气入体,转修魔道。”
“由神化人,由人成仙,由仙入魔。”
“三界之中没有谁能定义你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所以我说,你太特殊了。”
吴岚迹若有所悟,双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无相,无相……”
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大道之音,吴岚迹在这一瞬间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非空非有,亦空亦有。
他的唇角渐渐流露出一丝微笑:“原来如此。”
世间万相,皆非我相,是谓——无相星君。
这一刻,吴岚迹终于参透了空了大师的众生相之法。
他闭上了眼睛,轻声道:“我想回壶山了。”
天道主不语,只是给了他一个很轻很轻的拥抱。
天道主来得突然,走得也匆忙。
第二日宛赋走出房门时,吴岚迹惊讶地发现他似乎苍老了几十岁。
竟是一夜白头。
“安葬浮生后,我就去莲月寺。”宛赋对他说。
吴岚迹“啊”了一声。
宛赋抬眉,眼角爬上了细细的皱纹:“出家,不还俗了。”
最后的最后,宛半僧成了悟念和尚,遁入空门,余生未归。
人们都说,霜降坡是个适合等待的地方。
可是圆法主持没有等到花寅,宛赋也注定等不到宛浮生。
一切都结束了,吴岚迹孤身望着苍茫天际。
他该离开了。
佛曰:“众生皆苦,万相本无。”
四百年前的往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明月妨的案子也只差一个尾巴。
感谢我最最最可爱的闺蜜,渡口的名字是她想的!
这几章我自己也写得好难受啊,键盘上敲几个字,竟然就决定了一个人此生的结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4章 万相本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