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阳!明阳!”
吴岚迹从后面赶上了道士明阳。
明阳穿着打了不知道多少个补丁的道袍,左边的袖子空空荡荡,离开雪声观时他还只有十七岁,十年过去,他现在看起来竟仿佛已至不惑之年。
他的脸上还有一道很长的伤疤,从右耳垂处一直眼神到了右眼下方,再上去一点点,这只眼睛就要废了,看一眼便能感受到当时战斗的凶险。
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明阳先愣了一下才转过身来。
他看了吴岚迹好一会儿,才勉强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了与吴岚迹相关的信息:“你是……吴先生?”
“是我。”吴岚迹微微颔首。
明阳道:“吴先生真是修为高深,这么多年了,一点都没变哪。”
“谬赞了。”吴岚迹看着眼前饱经风霜的倦容,还想说些什么,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眼睛往下一瞥,映入眼帘的就是明阳空荡的左袖。
“啊。”明阳注意到了吴岚迹的目光,不在意地笑了一下,“在战斗的时候不小心被妖物咬断了。”
吴岚迹感觉喉咙有点紧巴巴的:“玄清道长呢?还有你的那些师兄呢?”
“没回来。”
明阳平静地凝视着吴岚迹的双眼。
他顿了一下,又强调了一遍。
“一个都没回来。”
吴岚迹语塞,他的眼睛忽的有些发酸,舌根泛起一阵苦涩。
他想问问明阳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想问问玄清道长他们是怎么死的,想问问明阳是不是要回无量峰,最后的最后,却只化作一声叹息从嘴角溢出。
比故人的逝去更让吴岚迹难过的,是明阳此刻的平静。
“节哀。”吴岚迹听见自己说。
明阳又朝他笑了笑:“我要回雪声观去了。”
避开了关于死亡的话题,吴岚迹也略微松了口气,道:“雪声观的道统我一直保存着,现在还给你吧?”
明阳淡然地点点头,用剩下的那只右手接过了道统玉佩。
“对了,我给道统找过一个继承人,他叫司雳,天赋很好,现在大概也有二十几岁了。”吴岚迹向明阳介绍了司雳,“不过他现在身在日来,等我办完了手头上的事,就去把他带过来。”
这段时间吴岚迹一直在梦境中教导司雳,也知道战乱时司雳为了逃难,跟着那帮卖艺人离开了罗袖城四处漂泊,近期暂时在日来落脚。
“日来……”明阳喃喃自语,随后又定了定神道,“不麻烦吴先生了,既然是我雪声观道统的继承人,那自然应该由我亲自前去日来迎接。”
“那雪声观……”
明阳抬了抬眼皮,说:“没关系,师父师兄都不在了,我一个人呆在雪声观里也只是徒惹神伤。”
“你心里有数就好。”吴岚迹急着去找宛浮生,就在向明阳告辞,“我眼下正有急事要办,得了空再去寻你。”
“不必寻我了,我回一趟雪声观,就直接去日来。”
“……也好,早去早回,免得多生事端。”
两人匆匆见面又匆匆告别,此后山高水长,不知何日才有机会再见。
吴岚迹进了城,直接往城东宛浮生的家中找去。
可是宛浮生不在家,吴岚迹只找到了他的养父宛赋。
十一年过去了,宛赋的容貌倒是没怎么改变,自从圆法主持圆寂后,他就很少闹着要出家了。他的头发又长出来了,也没有戴着头巾。
当时宛赋刚开始吃晚饭,听说吴岚迹已经奔波了一天了,二话不说就给他添了一副碗筷,极力邀请他一起用餐。
宛赋的厨艺一如既往的好,但吴岚迹哪里还吃得下饭,勉强夹了几筷子,就向宛赋问起宛浮生来。
从宛赋口中,吴岚迹得知,宛浮生早在七年前就被他的亲生父亲礼部尚书钱达派人接走了。
钱达知道了宛浮生的存在?
那个辛豪!
辛豪是钱府的管家,是他把宛少侠的事告诉了钱达!
吴岚迹恍然,又奇怪地问道:“可宛少侠不是说他要留在罗袖城吗?”
宛赋举着酒坛子向他致意,那副醉醺醺的酒鬼模样似乎更甚以往:“是我,是我叫他走的。”
“为何?”
“哎,吴先生你也知道我这个情况,跟着我才是委屈了浮生啊。”宛赋拎着酒坛子,猛的灌了一大口,“我宛半僧是个没什么本事的烂人,以前亏得圆法主持愿意收留,否则我早就饿死了。”
“浮生一开始确实不愿意走,我知道他是在担心我,但作为他爹,起码曾经作为他爹,我又何尝不想让他过得好一点呢?”
“所以我让他跟着他亲爹派来的管家走了,过好日子去咯。”
“嗐,只要那小兔崽子过得好,我宛半僧这辈子就知足了,当然,如果他能时不时来看看我,就更好了!”
“那么多年了,这没良心的臭小子也不知道写封信回来。”
宛赋嘴上埋怨着一走便了无音讯的宛浮生,笑容却很满足。
听完这番话,吴岚迹抿起了嘴唇,他觉得宛浮生现在的处境可能和宛赋想象的不太一样。
但吴岚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来找宛浮生的原因说出口。
宛赋能这样想,也没什么不好的。
按照宛赋的说法,宛浮生应该是被辛豪带去了月涌都,但是三日前王城倾覆,钱尚书早就带着家眷跑了,吴岚迹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该去哪里找人。
思索之际,外面突然叫嚷起来,许多人聚在一起,脚步声此起彼伏,急急忙忙地不知道要去干什么。
宛赋也有些奇怪,他让吴岚迹坐一会儿,自己走出门去打听情况。
不久后宛赋就回来了,神情低落,连酒坛子都被放在一边,不想再喝了。
吴岚迹关切地问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唉……”宛赋长叹一口气,才说道,“刚刚有官兵传来消息,说前几日夜里,傅朝青将军在涵清江上遇刺身亡。”
“谁!?”
吴岚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刷的站起身来,双目充血,呼吸急促,头脑已经一片空白。
“就是那位镇守边关的傅朝青将军,不知道是哪个狗官,竟然把他从崇阿关叫了回来。”宛赋显然也心烦意乱,扼腕叹息道,“可怜小傅将军这样披肝沥胆、鞠躬尽瘁的忠良,到头来却被小人所害。”
见吴岚迹似乎呆住了,宛赋继续说:“小傅将军年纪虽轻却战功赫赫,为人族抵御了魔族的入侵,我们老百姓都很爱戴敬重他,可惜……”
傅朝青一直守在崇阿关,从来不与起义军作战,在底层群众中声望颇高。
可以说人族大乱之年,全靠傅朝青顶着,才没有让魔族找到可乘之机。
怎么会……
吴岚迹茫然地想着,宛赋之后说的话他其实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朝青不是会托大的性子,打不过一定会向别人求助,为何……
吴岚迹想起来了,前几天他为了保护姬成璟,阻断了所以能联系他的法术。
原来如此。
吴岚迹颓然坐倒,用双手捂住了脸,身体轻轻颤抖着。
是他害了朝青。
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朝青是不是在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他,是不是感到了疼痛和害怕,是不是因为孤立无援而绝望,是不是……
是不是以为,他这个做师父的把弟子抛弃了?
他会冷吗?他会疼吗?
吴岚迹不敢再想下去了,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懦夫,是个混账。
口腔里弥漫着没由来的铁锈味,此时连吴岚迹的呼吸都仿佛变成了指向他自己的刀锋,每一次都会牵扯得心口一抽一抽地疼。
“吴先生?”宛赋不知所措,他实实在在地被吴岚迹的反应吓住了。
吴岚迹深吸一口气,总算把脸从掌心里抬起来。
他已经收起了脆弱的神态,但依然神色黯然,嘴唇惨白,眼睛里血丝密布,看起来憔悴非常。
宛赋揣摩着他的情绪,小心翼翼地说道:“有官兵说,小傅将军的遗体掉到江里了,弃脂水这里是下游,想让邻里乡亲帮着捞一捞,逝者已逝,但总要让小傅将军入土为安是不是……”
话还没说完,吴岚迹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吴先生?等等我啊吴先生!”
今天恰好是罗袖城当地的夏莲节。
每年的夏莲节都是有情男女相互表白的日子。女子们会大胆示爱,给心上人送亲手绣的莲花香囊;男子们会撑着小舟,在荷叶的掩映下给心爱的女孩唱歌。
罗袖城奢华之风盛行,却仍爱莲之高洁。很多人都会在家里腾出一个水缸,专门用来种荷花。
这几日正是莲花开得最好的时候。
圆盘似的荷叶或轻浮于水面,或亭立于碧波,好似片片翠玉,托出朵朵芙蓉,晚风吹过又泛起层叠的红波绿浪。
日薄西山,暮色轻放。
往年此时,长定桥上、永宁街边,本应到处都是约会游玩的情侣。
但今年却有所不同。
百姓们撑着渔船和画舫在弃脂水上漂荡,一边哀哀戚戚地喊着傅朝青的名字,水性好的直接跳进了江里寻找。
其中也有许多穿戴着铠甲的官兵,无一不是神色凄怆,悲痛欲绝。
依靠传讯法术,傅将军遇刺身亡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只是在弃脂水,涵清江的整个下游地区都再上演着这样的情景。
很巧,傅朝青的尸身确实飘到了罗袖城附近。
吴岚迹完全放开了自己的神念,连带着体内魔气翻涌,甚至有少许魔气溢出,在他周身紫云般交织缭绕着。
他用神识一扫,就在一众纷繁芜杂的气息中找到了傅朝青。
吴岚迹连避水诀都来不及念,直接一头扎进了江水中。法力破开奔腾的急流,他如履平地,一个纵身飞掠,便抱住了这个令他骄傲的弟子。
当吴岚迹抱着傅朝青,一步一步走上岸时,恍惚间,他听到有人在欢呼,也听到有人在痛哭。
但他都没有去管。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一个快步冲上前来的中年将士。
那将士神情肃穆,伸手想从吴岚迹怀里接过傅朝青,吴岚迹却退后一步,躲开了他的手。
这位高大魁梧的将士瞅了瞅吴岚迹,和气地向他解释道:“我是邓隆,傅将军身边的副将。”
吴岚迹看着他一言不发。
“把将军交给我吧。”邓隆嗓音低沉,强忍着悲痛说。
吴岚迹淡淡道:“我是朝青的师尊。”
言罢,邓隆愣住了,随后他默默收回了伸出的手。
吴岚迹低下头凝望着傅朝青泡得开始变形的脸,想到弟子死后还在这冰冷的涵清江里漂了一天,他就心如刀绞,恨不得能以身代之。
短暂的端详之后,他问邓隆道:“棺椁准备了吗?放在何处?”
“有,有,请随我来。”邓隆愣了一下才回答。
他们估计傅朝青最有可能漂到了弃脂水,所以邓隆就带着将士和棺椁赶来了。
围上来的人又自发给他们让开了一条路,无声地目送他们远去。
吴岚迹跟着邓隆来到了城外驻扎的军队里,有一个帐篷专门用来停放给傅朝青准备的棺木。
吴岚迹亲手为傅朝青擦拭身子,换上干净的衣裳,最后把他放入了棺中。
期间他都不曾开口讲一句话,将士们也识趣地没有打扰他。
“事发突然,只有一口薄棺,望将军恕罪。”邓隆肃立在棺椁旁,对安静地棺中的人说道。
他随即转向吴岚迹:“将军在世时,时常向我讲述他的师尊是怎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是神采英拔,卓尔不凡。”
吴岚迹扫了他一眼,没有回应。
方才他仔细地观察了傅朝青身上的伤口,尤其是左胸口的致命伤。
和空了大师脖子上的伤痕一模一样。
伏击苏进宝的刺客和杀死傅朝青的凶手是同一人?
宛浮生杀了朝青?
他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吗!
吴岚迹心乱如麻,手里攥紧了宛浮生送的那块佛牌。
一天之内,吴先生从胜寒之巅跑到平芜乡再到罗袖城,之后还要去日来。
写了三章,跟闺蜜哭了三次……
写书太真情实感是会崩溃的,只可惜我水平有限,不能让大家和我一起哭×
在乱世里,总会有太多猝不及防的别离;但是在真正的结局还未降临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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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惊闻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