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叶甘草当初就能试试到其他地方请别的医师,或许他的爹娘就能活够下来了。
只差一点点。
可惜,现在后悔,为时已晚。
“我不怨的,吴先生,我不怨村里的医师没有治好我爹娘的病,我只是想,但凡我再问一问,哪怕去邻村问一问……”
吴岚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这个悔恨交加的孩子,只是走上前,轻柔地把手放在了叶甘草还未宽阔起来的肩膀上,给予他无言的鼓励和安慰。
安喜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看看低着头的叶甘草,又看看一言不发的吴岚迹,最后也选择了沉默。
眉宇间的憔悴哀愁压低了叶甘草的眼角,他咬咬牙,突然昂头大声地问两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吴先生,安姑娘,你们说我应该做些什么?”
“有些恶疾已非人力所能及,但有些病明明是有办法医治的!”
“我,我……我要学医!我要成为世上最好的医师!我已经失去了爹娘,但我不想其他人也因此失去他们的至亲!”
听完叶甘草的一番肺腑之言,吴岚迹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从叶公子的言行来看,应当是读过不少书的。我看公子少有宿慧,理应经天纬地,待几年后考取功名,托古改制,教化万民,届时叶公子可救天下人于水火……”
“可是我现在就想救人!”
叶甘草嗓音嘶哑,带着少年人不应该有的粗粝,他几乎是吼出声的。
“如今官场黑暗,仕途艰难,多少天骄人杰一辈子为加官晋爵而经营奔波,蹉跎了大好年华。但如果我投身于医道,只要五年,不,三年,只要三年我就能治病救人了!”
安喜见他吼自己向来敬重的师尊,不满地撇了撇嘴:“你这个人真是的,怎么这么固执呀!我师尊都说了,你应当出将入相,为苍生计,而不是在这偏僻的地炉村当一个小小的医师。”
叶甘草狠命摇摇头,踉跄了一步:“我要成为最好的医师,终有一日是要离开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瘦小的身躯里却仿佛孕育着一股越来越强的力量,只待一朝乘风好去,改天换地!
见状,吴岚迹没有再试图对叶甘草说些什么,也没有把偶然遇见的小少年放在心上。
古往今来,放出豪言、立下壮志者不知凡几,真正能实现理想的又有多少,被无常世事磨平了壮心的又有多少?
时候不早了,吴岚迹带着安喜告辞离去,前往扶摇主人居住的竹斜居。盛宴中高朋满座,宾主尽欢,不单是吴岚迹,连闷闷不乐的安喜也很快忘记了路上碰见的小小孩童。
宴会散场,吴岚迹先送安喜去姬识冕所在的胜寒之巅小住几日,又拜访了几位故友之后,才踏上了回壶山的路。
也许是不经意间的巧合,也许是心中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吴岚迹再一次经过了地炉村。
也再一次见到了叶甘草。
他正跟在村里的医师身后学习,不只是在读书上,叶甘草在医道上也表现出了极高的天赋。
再次见到吴岚迹,叶甘草显得有些讶异:“是吴先生吗?没想到竟然还能再见到你啊。”
他朝吴岚迹身后张望:“那位安姑娘呢?她没有跟先生一起来吗?”
“我把喜儿托给一位朋友照看着。”吴岚迹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微笑,“看起来,你已经在寻找属于你的道路了。”
没想到提到这个,叶甘草高昂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他陷入了沉默之中,许久,才从嘴边溢出一丝苦笑:“吴先生,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自己当初的想法是多么天真、多么可笑。”
“怎么了?”吴岚迹面露关切。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想在医道上也是这样。每一个医师都有自己最擅长的方面,有的擅长跌打损伤,有的擅长五脏调理,不能任意评判。我想做天下第一,实在是痴人说梦。”
叶甘草喃喃自语,似乎沦陷在了自己的世界中。
“是吗?”吴岚迹微微弯下腰,直视着他的双眼,“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我……”叶甘草看向吴岚迹漆黑的双眸,仿佛跌入了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浑身发冷,一时语塞。
半晌,吴岚迹直起上身,挪开了刺入人心的目光:“叶甘草,好好想想吧。”
不是“叶公子”,而是“叶甘草”。
说完,吴岚迹便侧身与叶甘草擦肩而过,寥寥几步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叶甘草回到了居住的叔叔家,顾不上回答叔叔婶婶担忧的询问就闭门不出,思考了整整一夜。
我究竟想要什么?
我该怎么做?
他一遍又一遍地拷问着自己的内心,思绪如早春放飞的风筝一般晃晃悠悠,飘回了他还在学堂念书的时候。
骄阳炙烤着大地,知了聒噪的声音令人心绪不宁,就连拂过脸庞的微风都带上了些许粘稠的质感。
夫子一手握着书卷,一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地大声念诵着儒家四书五经中的某一篇。
叶甘草自幼便有过目不忘之能,这些书只要看完一遍就能全部记住。当时的他觉得实在烦闷无聊,借着书卷和同窗们的遮挡偷偷打着盹儿,没有认真听夫子接下来说的那些话。
那些他自认为早已遗忘,如今却格外清晰的话。
“我辈儒者读书为何?”
“先贤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
终于,叶甘草的思维逐渐明晰,他仿佛看到了那条属于他的道路从脚下延伸而出,一直通向远方和远方的远方。
翌日,他走出房门,面色憔悴,目光却炯炯有神,如同足以点燃万古长夜的火焰,整个人已经脱胎换骨。
叶甘草面对着东方初生的太阳,轻轻唤了一声“吴先生”。他毫无理由地相信,吴岚迹一定会回应他的呼唤。
不出所料,他的话音刚落,就看到一个身姿挺拔、面容俊美的青年踏着朝霞翩然而来,白衣下摆拂过怒放的野花,却连花瓣上晶莹的露珠都不曾扫落。
“叶公子考虑的如何了?”吴岚迹在叶甘草身前站定,眼角眉梢都浸润着和煦的笑意。
叶甘草深吸一口气,字字铿锵:“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哦?”闻言,吴岚迹笑意更盛,故意反问,“叶公子这是打算弃医从文,重入儒门吗?”
“不!”叶甘草坚定地回答,“我依然想成为医师,治病救人。更何况……”
他忽的展颜一笑,道:“我从未否定儒学,又何来重入之说?”
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吴岚迹继续问他。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天下太平安宁,百姓无病无灾。”
“你该怎么做?”
“我说过,每个医师都有自己最擅长的病症,但我若能集百家之长,那么我便是天下最好的医师!儒家的圣贤书浩如烟海,释道两家同样卷帙浩繁,那为何医师们不能著书立传、传之后世呢?与其让一身本领经验都随死亡化作尘埃,还不如为后人铺一条路出来!”
叶甘草眼里燃起的火光比朝阳更加明亮,他隐隐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着某种蜕变。
吴岚迹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便开始循循善诱:“只可惜,有些医师依然秉持着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理念,不会轻易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你的。”
“那我就想办法去买,去求,去抢,去偷!”叶甘草斩钉截铁地回答道,“著书一事乃万世之功,个人荣辱得失都可放在一边!”
听了这话,吴岚迹轻咳一声:“偷抢之类倒也不必……”
这孩子好像很容易钻牛角尖,必须纠正过来。
想到这里,他正色道:“叶公子天生聪颖,又有一颗求学向道的诚挚之心,我想,绝大多数医师都不会拒绝收叶公子为徒的。”
吴岚迹将手放在叶甘草的肩上,郑重其事地告诫他说:“还望凌云之日,莫失昔年本心。”
叶甘草主动凝视着吴岚迹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深邃黑眸,向他起誓:“叶甘草此生,计利,当计天下利!”
此言一出,一股气浪从叶甘草体内喷涌而出,一缕缕微弱的白色灵力萦绕在他周身,隐隐成保护姿态,使他的气息变得绵长浩渺。叶甘草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试探着伸出手去,发现这些灵力如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般乖顺。
成功了!
吴岚迹嘴角微微上扬,笑容如同春日里吹面不寒的杨柳风:“恭喜叶公子打破心枷,习得儒家浩然正气。”
“吴先生的意思是……”纵使叶甘草少年老成,此时也不禁有些慌乱,“我、我现在是修行者了?”
吴岚迹眸光深邃,笑而不语。
虽然叶甘草早就猜到吴岚迹不是寻常人,但经此一事,吴岚迹的形象在他眼中愈发高深莫测。
虽然叶甘草成为了修行者,但他并没有将重心转移到修行上。他依然跟着村里的医师学习,每日不是上山采药,就是药堂坐诊,要不就是在记忆各类药材的药性用法。
几年下来,叶甘草很快就学得了村里医师的七八成本事。
如果说叶甘草平静的生活有什么波澜的话,那应该来自在地炉村边的山中结庐而居的吴岚迹。
吴岚迹选择了留在地炉村,叶甘草不能不让他联想到少年时的姬识冕。
姬识冕最终建立了烈朝,后来还飞升成仙、位列人皇。他想看看,叶甘草未来会成长成什么模样。
直到五年后的一天,叶甘草突然背着行李来找吴岚迹。
当年瘦弱的男童如今已是风姿卓然的半大少年,个子拔高了不少,稚嫩的眉眼也渐渐长开。
叶甘草告诉吴岚迹,他准备要离开地炉村了。
“吴先生,你会和我一起走吗?”吴岚迹没有告诉叶甘草自己的名字,叶甘草也默契地没有多问。
吴岚迹本来就是为了叶甘草才留下来的,欣然应道:“当然。”
叶甘草拜别了频频挽留的叔叔婶婶和邻里乡亲们,在吴岚迹的陪同下,最后一次去给父母上坟。
“爹,娘,甘草要走了。”叶甘草长跪在父母坟前,轻声细语地跟长眠地下的两个至亲说着话,“甘草要去其他地方拜师学医,把天下所有医师的本领都学过来,把他们的药方全都记下来……日后学成便闭关著书,写一本传世药经,也不枉儿这一世百年。”
坟前的蜡烛越烧越短,红色的烛泪落到地上,像是血。
叶甘草又掏出了一沓纸钱,用烛焰点燃,纸钱很快化作了满天柳絮般的飞灰,哀哀地在风里逃窜,但刚飘出几丈便已是强弩之末。
石碑上的青苔又爬上来了,碑角多了一道细小的裂纹,那块焦黑的土地再也没长过草。
而那个曾经伏地恸哭的孩童如今神情坚毅,早已不复当年的软弱无助。
不知过了多久,叶甘草终于缓缓站起身来,他的眼睛里似乎闪着水光,却没有掉一滴眼泪。
“吴先生,我们走吧。”
此后,路漫漫其修远兮,萍水关山,何时是归期?
只怕今生,无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