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医师觉得吴岚迹伤势逐渐好转,吴岚迹也开始帮忙誊写药方。
翁鉴秋在万木堂坐诊,吴岚迹就坐在他身边,翁鉴秋望闻问切确定病人的症状后,便开口报出用药。
吴岚迹听着一一记下,若病人就在万木堂抓药,吴岚迹就直接差人把药方送到药房;若自家备了药材,就叠好交给病人自行带走。
这本该是翁鉴秋的弟子们要做的事,但吴岚迹既然来了,柳无敌和兰亭这几日就都在药房做事。
吴岚迹也不是一直坐在翁鉴秋旁边抄写药方,偶尔,他也会到后头的药房去看看柳无敌,一来二去,也跟万木堂上下都混了个脸熟。
他发现柳无敌抓药和旁人不同,柳无敌根本不需要用秤称量,随手往药柜里一抓,往摊开的几张黄纸上挨个撒一点。有时甚至左右开弓,两只手攥着不同的药材往黄纸上放,待几味药都取完后,就手指翻飞把纸一包,让人送出药房。
柳无敌往往脚步不停地在药柜与长桌之间来回走上几趟,一副药就配好了。
吴岚迹也好奇地量过,柳无敌的“手秤”确实相当精准。
“你要五钱,我绝对不会给你四钱九。”看着一向淡定从容的人露出些许惊奇的表情,柳无敌不禁有几分自得。
吴岚迹放下秤,微笑:“倘若你给人家了五钱一?”
柳无敌仿佛噎了一下:“……那算他赚到了!”
“这种天赋,当医师是再好不过了。”翁鉴秋那位藏不住事的三徒弟黄杞私底下如此跟吴岚迹说道。
“只可惜小师弟生性疲懒,到现在连最基础的《十方药录》都还没有背全,还天天想着要成为修行者。”柳无敌的师兄师姐们忧心忡忡。
反观柳无敌,他一听说这件事,怕吴岚迹不再传授自己武技了,忙跑来跟他抱怨:“我是想着,虽然说《十方药录》是药圣叶甘草所著,但那毕竟是七八百年前的药经,前半部的许多药方如今早已被放弃不用了,而后半部都是在介绍一些仙草……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哪有机会用到仙草啊,连远远看上一眼都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仙草虽然罕见,但柳无敌的话还是有不少夸大的成分,最起码据吴岚迹所知,如酥镇边的翠微岭上就有不少。
光顾着解释的柳无敌没有注意到,吴岚迹第一次在同他人讲话时走神了。
叶甘草的《十方药录》啊……
吴岚迹略感惆怅,这份药经的初本还是他帮忙誊抄的呢。
还不是因为叶甘草那家伙的字迹实在太潦草了。
柳无敌见吴岚迹没什么反应,恰逢阿宏代翁鉴秋来寻找他,就委屈地撇撇嘴,跟着阿宏离开。
夜色朦胧,屋中灯光如豆。
翁鉴秋正襟危坐在石桌边,手里捏着一张纸,一边摩挲着纸上的字迹,一边啧啧地赞叹不已。
“师父,您在看什么呢?都盯这么久了……”柳无敌陪坐在翁鉴秋身边,好奇地探头去扫了一眼。
是一张吴岚迹写的药方。
白日里吴岚迹在写药方时,一个路过的病人不慎撞翻了砚台,那张纸上瞬间沾满了墨点,于是吴岚迹不得不重新写了一份,而原来那张沾染了墨迹的处方就被翁鉴秋收走了。
也就是翁鉴秋现在手中拿着的这张。
“好字,当真是好字!”翁鉴秋拊掌喟叹道,“之前还不曾留意,如今细看,吴先生的字颇具烈初风骨啊!”
柳无敌对这些完全没兴趣,整个人蔫得像霜打的茄子一般:“师父啊,烈朝已经亡了三百多年啦,您还见过其他的有烈什么……烈初风骨的字吗?”
“不要胡说!”翁鉴秋不满地瞪了自己最小的徒弟一眼,“我万木堂世代传承的《十方药录》真迹残本,上面的字无一不是铁钩银划、苍劲端方,那便是烈初风骨的最好展现!”
柳无敌依然不以为意,还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我又没见过,我怎么知道?”
“唉,小柳啊,你若能对医道稍微再上点心,你就是万木堂当之无愧的下一任堂主,那么我就能把《十方药录》真迹拿给你看了……”
又来了。
柳无敌垂下眼睛闷声不响,只是把头扭了开去。
翁鉴秋看着这个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弟子长叹一声,让他自行回房休息了。
打发了徒弟后,翁鉴秋继续欣赏着手中笔力遒劲的药方,突然心血来潮,想把《十方药录》真迹取出来看看。
他端起烛台,走到屋子北面的墙边。
翁鉴秋的祖上是从北方的平芜乡云游而来,最后定居如酥镇的,所以万木堂有一个不成文的隐秘规矩:所有的密室一律建在北面,象征着不忘来路。
翁鉴秋在墙上摸索了一会儿,将其中一块石板缓缓按下,接着退后,扣住木桌雕刻有獬豸花纹的一角转动了半圈。
北面的墙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响动,被按下的石板下降,露出了一方石盒,盒中存放着十几片散落的竹简。
翁鉴秋用上好的绢丝擦干净手,才小心翼翼地将竹简捧出,借着昏黄的灯光细细阅读。
这些竹简是出自《十方药录》的下半部,专写奇花仙草。
传闻世间本无仙草,是药圣叶甘草历经千辛万苦,向百草真君求来了种子,将仙草种植在了凡间。
不过人们普遍认为这是后人的杜撰,用于塑造叶甘草作为药圣的光辉形象。
毕竟在叶甘草之前,世间连一部完整的医书都没有,哪能分得清凡草仙草。
“轻琼雪藤,其色、质皆如白玉,入汤则飘散似发状……厌阳而喜阴,耐旱而怕涝,多生于南方极阴之地……百年生一藤,一藤长五叶,叶脉有金纹……”翁鉴秋低声念诵着,心神全部浸入其中,想象着叶甘草亲口夸赞过的仙草。
他反复观赏着,读到第三遍时,心里突然泛起了一丝异样,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翁鉴秋闭目思考了一会儿,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取过了一边吴岚迹写的药方,放在了竹简旁。
一边是吴岚迹写的“雪里青”,一边是竹简上的“轻琼雪藤”;一边是吴岚迹写的“天南星”,一边是竹简上的“多生于南方极阴之地”;一边是吴岚迹写的“金银花”,一边是竹简上的“叶脉有金纹”……
翁鉴秋情不自禁地俯低了身子,鼻尖几乎要碰到桌面。
他仔细地对比着“雪”“南”“金”这三个字,过了一会儿,他老迈的身躯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这、这怎么可能……”
“一模一样……真的一模一样……”
“难道这位吴先生……”
吴岚迹还未睡下,这些天来,他身上的封印又松动了一些,可以做到少量法力的外放了。
奇怪,怎么最近总有些心神不宁,好像忘记了什么。
可是,他早就意识到自己失忆了,也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到底在为什么事感到不安呢?
吴岚迹希望这只是自己多心了。
罢了,还是继续研究吧。
他常年不出壶山,就是在研究如何将魔气转化成灵力。
修行者皆知,修行不修心者容易堕入魔道。虽然自从魔修鼻祖创造了适合魔修的功法之后,世人已将魔修与邪修分开看待,魔修也逐渐有了从邪恶的代名词变成了与佛修、剑修一样的正道的趋势,却终究因成仙的雷劫克制魔气,只能封神,无法成仙。
吴岚迹是先成的仙,再入的魔,他最清楚这其中的奥秘。
修行者入魔后,一身灵力尽数散去,引天地浊气入体化为魔气。反之,魔修却无法散去魔气而将清气转化为灵力。
但从理论上讲,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清气与浊气相转化的过程应当是可逆的。吴岚迹这几百年来就是在探索自由转化的方法。
他盘坐在床上,左手中吐出一缕漆黑的气劲,萦绕着手指,又在手掌上方凝聚成一团火焰。
幽光映着白瓷一般的脸庞,不显得诡异可怖,反而有一种奇特的魔魅之感。
魔气!
同时,吴岚迹轻挥右手,施展法诀,掌中的漩涡搅动了一室的灵力,将四溢的灵力收拢在掌心,不多时,他的右手也擎了一捧白金色的火苗,照得他另一侧的面孔清俊又神圣无匹。
如果有哪位出身正统的修行者在此,恐怕会惊掉下巴。
“不属于自己本身的灵力不可被精确操纵”已经是修行界的常识,如果说有谁能打破这个常识的话,就只有千年前的众仙之祖飘岁了。
世间流传的《飘岁二十八奇术》中有一法叫“鲸吞海”,便能强行将周围灵力纳为己用。
虽然《飘岁二十八奇术》的修习方法不算秘密,但千百年间学成者寥寥,任何修行者只要学会其中一个法术,就是一辈子吹嘘的资本,连九天十地的神仙们也要高看一眼。
吴岚迹凝神静气,双手微合,将两簇火焰靠拢,火舌很快相互纠缠在一起,汇聚成了一股灰色的气劲。
那是存在于天地未分时的混沌之气!
吴岚迹目前正在尝试的方向,就是将魔气与灵力融合,化为混沌之气,然后再尝试将其演变为灵力。
接下来才是最关键的一步。
吴岚迹深吸一口气,施展《飘岁二十八奇术》中的另一法门“演万象”,控制着混沌之气逐步向灵力蜕变。
很快,混沌之气的边缘出现了一抹白色,金光流转,气息颇有些神圣的意味。
但当这种蜕变进行到一半时,异变突生!
原本已合二为一的魔气和灵力猛得挣脱了吴岚迹的控制,魔气窜回了吴岚迹体内,而灵力再度溢散在空中。
他现在各方面的情况都不及往日,暴虐肆意的魔气在经脉中横冲直撞,若非吴岚迹竭尽心力控制,差点伤到自己。
这下,吴岚迹的脸色更苍白了几分,安抚下凶煞的魔气后,他气力一泻,无力地垂下微微颤抖的双手,咽下了喉中涌上的腥咸。
吴岚迹长叹了一口气,唇角露出一丝苦笑。
又失败了。
“转化存在某个界限,自然转化的混沌之气会随机化作灵力或魔气,而在我的掌控下,在混沌之气的演变濒临这个界限时,丝毫的差错都会导致失败……”
他本来想要再试一次,但突然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声音中带有难以掩饰的急促。
吴岚迹赶紧调整好自己的状态,至少表面上不能暴露出来。
果然,不多时便响起了敲门声。
吴岚迹打开了门,是翁鉴秋来了。衣冠整齐的翁鉴秋站在门口,呼吸急促,双目炯炯有神。
他开门见山道:“今夜,老朽观摩先生墨宝,甚是喜爱,迫不及待地想向先生来讨要一副字,望先生成全。”
可是,都这么晚了……
吴岚迹有些怀疑,但没有说出口,只是将翁鉴秋迎进门内,挑亮了灯芯,在屋中备下文房四宝,而翁鉴秋竟快步上前帮他磨墨。
被发现了?哪里露出了破绽吗?吴岚迹心下已有三分明了,面上却不显分毫。
吴岚迹摊开纸,润了润笔尖,含笑问道:“那么翁老先生,你认为我该写些什么好呢?”
“就写……”翁鉴秋略微停顿了一下。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历史上的药圣应该是李时珍。
这里的叶甘草也叫药圣,是因为蠢作者实在想不出不重复的称号了_(:з」∠)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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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字迹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