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下去的一刻,岁岁见到了谢长辞的白衣染血,也看到了藏在湖底深处的一朵五色花。
血色与玄色开在两边,上面的那瓣是金子的颜色,光芒可耀十丈,穿透这黑沉沉的潏水。
下面是苍色与月色,挟着一种苍凉之美,五色即五瓣,瓣瓣皆是世间从无所见的颜色。
这是岁岁见过的最美的花。
岁岁别开目光,看着谢长辞,见他恢复一派波澜不惊的样子,弯了下眼眸,唤他:“小郎君。”
“你不要怕!”
谢长辞的心,突然就颤了下。
他身上缠绕的妖魔,也在一瞬被他身上的金光打散。
他早便注意到这个小姑娘了,他救人的时候,她就一直跟在他不远处,也在帮着救人。
很奇怪的,明明那么小的年纪,包扎的手法却很娴熟。
但谢长辞并没把她太放在心上,毕竟妖魔作乱,城中的百姓需要他,他不能耽搁。
只是,在她追过来,在他让她离开后,她竟跟着坠落湖底。
这一刻,谢长辞不知道自己的心,到底在想什么。
耳边响起两个小仙童叽叽喳喳的声音,“道君,我们要受不了了!”
“这湖底到底怎么回事啊?”
“这是什么东西?我感觉、感觉要呼吸不上了!”
他明白,他们说的是这湖底的五色花——灭世地梵花!
明明为他仙力所化,都受不了这地梵花的侵蚀,这小姑娘……
谢长辞回过神,袖袍一挥,两个小仙童便消失不见,被他收了回来。
他抬起手,想要触碰岁岁。
“我不怕。”但他怕她会受不住这湖底的魔气。
谢长辞道:“抓住我的手。”
岁岁的眼睛亮了。
湖底的那朵五色花在小郎君的身下绽放,金色的光芒耀眼又刺目,岁岁都要碰到他的手了,可在两人指尖相触的一刹那——
黑暗彻底吞没了她,她看不见小郎君了!
翻涌的湖底,响起一道仓皇的喊声,“小郎君!!!”
随即,一切归于平静。
*
岁岁再次有意识时,眼前一片漆黑,周围倒是温暖无比,比起刚刚在潏水湖底彻骨的寒凉,这里莫名让人安心。
就像是初来长安时,被阿妩姐姐搂在怀里,一起睡在小床上一样的暖。
岁岁忍不住将身子蜷缩起来,只是,外面声音嘈杂,她想要听清那些人在说什么,却听得并不真切。
也不知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岁岁躺得久了,外面的吵闹声渐渐停歇,她舒展了下手臂,连着小腿也动了动。
脚背却不小心踢到什么东西,触感湿滑绵软。
岁岁愣了下。
她的手臂有些不对劲,好像……变得小小的,略略一伸,便已完全伸展开。
岁岁试图动动手指,似乎有些短小。
正惊疑间,这里渐渐亮了起来。
有风拂过,岁岁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还湿乎乎的,黏腻得紧。
紧接着,她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竟是从她身后响起的!
岁岁呆住,有种不大好的感觉,岁岁试着抬起手,眼前晃过的,是莲藕般大小的手臂。
这……
好好的,她怎么变成小婴儿了?
岁岁被这一幕震撼得眼前一黑,想张嘴说什么,却是“嗷呜”一声哭了出来。
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哭声极为嘹亮!
岁岁顿时闭紧嘴巴,努力睁大眼睛看清眼前的情形。
她刚刚不是在潏水湖底吗?怎么会来到这儿?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妇人的声音,音调有几分迟疑与惊恐,“不好、不好……”
旋即,妇人陡然大声喊叫起来:“是一胎双生!一胎双生!”
也是这时,岁岁才明白过来,最开始听到的那道婴儿哭声,是她身后的——“双生妹妹”。
“砰”的一声,一道大力将这产房的门踢开,外面的寒气侵入,岁岁不受控制地抖了下。
“你说什么?!”男人的声音有些压抑的怒气。
“我的夫人,怎么可能生出双生之人?”
男人不敢相信。
毕竟在这里,一胎双生视为不祥,而他是堂堂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能有不详的双生之女?
岁岁是从接生婆子的絮絮叨叨中听来的,才知道自己现在这具身体,是丞相的大女儿。
刚刚出生。
只不过,这里双生不详。
丞相看到自己夫人果然生了一对双生女儿后,不顾夫人如何哭啼,从婆子手中抢过了岁岁,然后递给身后的下人。
他命道:“将她送走,记住!我丞相府今日只得一女!”
绝无双生!
岁岁惊住,她是刚出生,就要被扔走了吗?
旋即,她又想,这个地方莫名其妙,若是把她扔走,她是不是就能回潏水湖底,然后……见到小郎君?
岁岁抿了下唇,唇角微微上扬了三分。
岁岁第一次有这么奇妙的体验,现在这具身体还只是个小婴儿,那唇瓣小小的,湿润又柔软。
她眨眨眼,豆大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两下。
她就落在另一人的怀里。
大女儿被送走了,按丞相的意思,就是让她自生自灭,毕竟是亲生女儿,杀了总归良心难安,若是死在外面,便是她命该如此。
若是侥幸活了……
但其实,这样的严冬,和了无人迹的山沟,那样小的婴儿,怎么会活呢?
可偏偏世间事难料,这山里有一户人家,只有一个老婆婆,婆婆以采药为生,出来采药时,遇到了啼哭不止的婴儿。
岁岁被冻得瑟瑟发抖,却还是一个字说不出来,只是咿呀啼哭。
她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回到潏水湖底,但看着眼前将她抱起的慈眉善目的老婆婆,一瞬有几分亲近之感。
她应该能在这腊月时节,活下来吧?
“乖孩子。”老婆婆弯着眉眼,将她抱得更紧,生怕她冻到。
然后,在这一声中,岁岁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的身子好热,好像是……发高热了。
她微微张开小口,声音愈来愈小,最后,眼前一片昏暗,彻底陷入在婆婆温暖的怀抱中。
不知过了多久,岁岁再次睁开了眼。
这时,她已不在那人迹罕至的山里了,而是置身于一座陌生城池。
那位身上有着药草香的婆婆也不见了,转而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岁岁不知自己是怎么进入这城中的,但值得欢喜的是,她不再是婴儿模样。
她抬了抬手,看清了自己竟穿着嫁衣,十指青葱白皙,却分明不是她的!
岁岁猛地仰起头。
现下,这城中喜气冲融,十里红妆,正是新郎迎娶新娘子的场面。
是要娶她吗?
可她还未及笄,怎么能嫁人?
陡然之间,喧闹的城池被笼在一片黑色里,原本的红色灯笼尽皆不在,那些迎亲的人和百姓也全部消失,只余团团黑气作祟。
这是她在朱雀大街见到的黑气!
既见到了黑气,那说明潏水就在这附近了!
岁岁挣扎着,想要逃离这个地方,可她现在的身体根本不受控制,仍是说不出半个字句,更动不了分毫!
过了半晌,城中的黑气突然尽皆散去,又恢复成刚刚的热闹模样。
岁岁听着周围人议论纷纷,好像是说丞相的独女要嫁人了。
嫁的是一位将军。
“啧,听闻丞相独女娇柔温婉,要嫁给这样一个黑面将军,实在是……哎,可怜啊!”
“嫁给大将军怎么了?大将军可是大耀的英雄!”
“话虽这么说,但谁人不知,将军性子冷,最是不喜欢娇弱女子,丞相独女那样娇弱的女儿家,如何能讨得将军的喜爱啊!”
“是啊!谁不知道大将军为人冷戾淡漠、手段凶狠毒辣!啧!实在可怕啊!”
岁岁从他们口中得知,此处乃是大耀神都。
大耀这个朝代,岁岁从未听过,来往的客人说起过前隋、说起过先秦,却从未说过大耀。
岁岁转转眼珠,想到潏水湖底的那朵五色花,那花瓣颜色奇异,她就被卷到此处,想来是与那五色花有关。
大耀的都城,名叫神都。
今日神都有一件天大的喜事,便是刚刚得胜回朝的将军,要迎娶丞相的独女,也就是——她!
岁岁瞪圆了眼睛,看着长长的送嫁队伍,急得眼睛发疼,想告诉他们,自己并不是丞相的女儿,但无论她怎么费力挣扎,还是动弹不得。
等她快急哭了时,人群惊呼出声,远处响起踢踏的马蹄声,如珠落玉盘、微雨轻拍,似是有人乘马漫步悠闲。
“是将军来了!”
岁岁好奇,正巧车帘被风吹起,抬眸望去,一眼就看清了这人人都说可怕的将军!
岁岁眨了下眼,怪不得叫“黑面将军”,这人压根就不敢露脸,戴着一个黑色兽雕面具,那兽头顶四角,龇牙咧嘴,很是可怖!
怪不得他虽是大耀得胜的英雄,却还被百姓怕成这样。
若是真的丞相独女嫁给了他,那般娇弱的姑娘,岂不得吓死?!
不过……丞相独女?
她恍然想到初初陷入此地的那一幕,两个婴儿的啼哭。
丞相……真的只有一个女儿吗?
岁岁打了个冷颤,周围鼓乐声乍起,送嫁的仪仗跟在“黑面将军”身后,马蹄声清脆响亮,每一下,都踏在岁岁心上。
岁岁实在受不了这诡异的一切,待她被迎到将军府,被人请出来时,离得好远,看见了人群中的谢长辞。
他一身秀才郎的打扮,虽是粗布青衣,但在他身上,却愣是穿出三分贵气来。
小郎君也在看她,岁岁这样想。
她眼睛弯了起来,天上万千星斗的颜色倏然滑落她的眼中,她终是可以挣脱开束缚这具身子的“枷锁”。
她提裙而去,朝他跑来。
口中喊:“小郎君!”
她笑得明媚,眼中早不见旁人,只有那风度不凡的“秀才郎”。
可就在她要投进谢长辞怀里的前一刻,像有什么罩子一般,将她整个人罩住,再不能向前一步。
岁岁可怜兮兮地望着谢长辞,二人身前似有水幕,都动不得分毫。
而在水幕之外,另一个一身盔甲、头戴黑金兽雕面具的将军,朝她缓步而来。
明明与马上的黑面将军一般无二,可岁岁莫名就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戾气与嗜血。
他……是谁?
那人将手探到她面前,寒气刺骨般袭来,像是浸在了潏水百年那般的冷。
他的眼神却温柔至极,岁岁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很漂亮,隐隐覆着一层不易察觉的水雾,他……好像哭了。
“扑通!”
“扑通!”
这具身体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岁岁觉得,再这样跳下去,她就要死了!
她好难受。
岁岁痛苦的神色似乎刺痛了眼前人,“黑面将军”的指尖轻颤了下,却依旧轻抚着岁岁的脸,眼神里是浓浓的眷念。
“你要去找谁?”他问。
又轻声呢喃:“阿怜,你怎么可以不要我?”
阿怜……是谁?
岁岁的脑子还能胡思乱想,但也就想了那么一刹,心口陡然钝痛。
他摩挲她脸颊的手向下,转而捏起了她的下巴,岁岁便与他只有一节指骨的距离。
将军的另一只手从她眼前拂过,岁岁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脑子里飞了出去,可她脑中混沌一片,想不出那是什么。
只是心口没有那么痛了,眼皮却越来越重。
在闭上眼前,岁岁只来得及看他大手一挥,眼前的景色就全都不见了。
这里,只有他们。
他的眼中,悲伤四溢而出,然后岁岁听见,他哑着嗓子,道了声——
“重来!”
岁岁便彻底昏沉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