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片刻,客船上的情况变得更糟糕了。
甲板上的人四肢并用,勉强扒着身旁的建筑,在船身剧烈摇晃下,有几个人摇摇欲坠地挂在边缘,半边身子掉出了船沿,就要落入汹涌的江水中。
在这种危急时刻,人的求生本能压过一切,咬牙也要强撑,每个人都下了死力抓住一切可依靠的物事,堪堪保住性命。
似乎是没有得到想看到的结果,鲛妖有些不耐地甩动长尾,为首的鲛人口中默念着什么,在其嘴唇不再开合后,江面上出了新状况。
人间四季更迭,冬去春来已有些时日,江中鲛妖竟有逆转时序之能,顷刻便令奔涌的江水遇冷结为坚冰,它们用粗壮的鱼尾横扫过江面,让本来就极不稳定的客船几近倾覆。
有人已经掉进大江里,恐慌的情绪紧绷到极致,霎时爆发出来,既惊又怒,走运还留在船上的人顾着保全自身,对底下的求救置之不理。
一时间,怒骂声、求救声不绝于耳。
“老子坐一回船,招谁惹谁了,狗|日的精怪就是作践人的玩意儿......”
“那谁你赶紧给我松手,甭想拉人垫背,下去吧你。”
“我上有老下有小,要是死了全家都活不了,苍天无眼呐!”
事发突然,孟岫为了救一个几岁大的孩子,猝不及防掉入了冰冷的江水中,只来得及将幼童往上一送,被及时赶来的楼非延稳稳接住。
她只来得及瞥了他一眼,见其后背的衣服裂开了两道大口子,一双巨大的黑色羽翼从楼非延肩胛处突兀地浮现,又快速伸展,翅膀匀速拍打着,使他得以在半空中停驻。
孟岫落水也不惊慌,刻意放缓了呼吸以平息心跳,同时两腿用力往后踢动,将身后不太结实的薄冰踢碎,而后向前游去,双手抓住江面上更为厚实的坚冰,先趴在冰面上稳固身形,再缓缓起身。
身处水中环境是她的弱项,在水里,她的行动受制,除了能够自保外与常人无异,根本对施术人造不成伤害。
近旁有不少百姓也掉入水中,见孟岫暂时脱险,便一一效仿她的做法,转移到结实的冰面上,才没溺死在江水中。
江水中作乱的始作俑者作壁上观,鲛妖眼看着乱象横生,方觉出一点快慰来。
尽管大船几乎报废,但周遭眼尖的百姓又看到了新的希望——在远处日常巡游的救生船注意到这边的事故,已然有向此处驶来的迹象。
普通人能发现的事情,鲛人比他们更快反应过来,它们将船身团团围住,形成的包围圈固若金汤,十余艘救生船被阻隔在数丈开外,无法靠近施救。
困局无法被打破,这样下去,整条船的人迟早会被水淹死,孟岫或许能救下几人,但更多的人会被溺毙。
在这等紧急关头,孟岫抬目与楼非延对视一眼,她什么也没有说,但眼中的请求不言而喻。
楼非延果然读懂了她眼中浓烈的情绪,他一手抱着小孩子,另一手食中二指并拢,朝半空中画了一个十分繁复的咒术。
待法咒画成,青鸟镇民众最厌恶的生灵骤然成百上千地聚集到一处——硕大的乌鸦从四面八方飞来,环绕着楼非延盘旋,而后蓦地从高处俯冲,每一只皆爪尖嘴利,一身蛮力,不仅狠啄鲛人的双眼,还专挑其柔软脆弱的腹部抓挠。
鲛妖的法术能困住人,却对这些翱翔天际的小生灵不起作用,乌鸦的数量太多,鲛人体型虽大,行动难免有些迟滞,不久便招架不住其攻势,自乱阵脚。
见鲛人的力量被分散,水面上终于出现空缺,孟岫取下青丝中的天罗伞,催动法器,将其变作普通船只大小,倒置浮于水面,靠近江中的碎冰,暂时供落水的百姓栖身。
船客以及船员们手脚并用地循着伞骨爬上伞面,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方有心情仰望头顶上的壮观景象。
鸦群的攻势还未减弱,虽有些死伤,但鲛妖的反击明显有些力不从心,约莫是一心两用有些困难,由其制造的混乱逐步平息,众人已无性命之忧。
就在此时,救生船终于得以开辟通道,其上之人一眼看到倒置的天罗伞和停在半空中的大妖,先是一惊,许是见惯大风大浪了,而后便迅速展开救援。
一只只小船停在法器旁,救生者跨入其中,搀扶起伞面上避险的百姓,使其转移到救生船上。
救生者多是官府招募的本地水手,深谙水性,很快拿过抄网等器具,齐心协力救起落水之人。
将人救起后,船上还备了许多用于驱寒的物件,落水者接过姜汤和干燥的衣裳,坐着救生船先行离开这片水域。
在他人得救之时,孟岫也坐上了小艇,她身上的衣服湿了大半,仙子却浑然不觉,心思仍牵挂着江中的状况。
楼非延将孩子交还其家人,目光四处搜寻,方找着了孟岫。
江水沾湿了她的发丝,发尾黏在脖颈和脸颊上,显得凌乱随性,仙子一人坐在船尾,清瘦的背影有些伶仃。
看起来颇为冷感不好靠近的姑娘,心肠却热烫,沣江上短短的一晚,好像是她人生中无数拔刀相助时刻的微小缩影。
在除水法术生效时,孟岫才反应过来,她回头望去,原是楼非延施的术。
“孟姑娘也该为自己着想,小心染上风寒。”
孟岫心下一暖,仙人躯体虽然强健,但并非百病不侵,这只是个没什么难度的小法术,可是有人关心总归比自己发现来得熨帖。
“多谢楼公子今日出手相救。”孟岫真心实意地说,言罢又想,这回又该欠下一个人情了。
楼非延回以一个好看的笑:“举手之劳而已,相信换作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会顺势搭救的。”
他形容落拓又爽直,透出一股不以为意的侠气。
这可说不好,孟岫心道。
人族与妖族的关系一向微妙,在这个神仙、凡人、鬼怪并存的世间,莫说搭救,妖怪从未兴风作浪已经十分难得。
像楼非延一样三番两次救下凡人的大妖,可谓是妖族中的异类。
“这也是个妖怪!”忽地,有人横眉竖眼,指着楼非延大嚷道,“我刚才都看见了,他背上有一对翅膀,还能在天上飞,保不齐又是个害人性命的。”
孟岫循着话音看向楼非延衣服破损的后背,那对宽阔的羽翼已经被主人收起来了,但方才那一幕过于震撼,被人记住也不奇怪。
“可是,不是这人......妖救了我们吗,没有飞来的乌鸦,我们现在还在水里泡着。”船客中也有弱弱反驳的声音。
“你们这些人懂什么,我在这片水域十几年了,那些鲛人起初也温和友善,但你看眼下,恨不能将我们剥皮抽筋,这些妖怪都一个样,谁信它们谁倒霉!”一个壮汉啐骂道,他仇恨的目光直直投向楼非延,好似在看什么十恶不赦之人。
“依我看,咱们这里人多,方才是鲛妖数量太多才不敌,这就一个妖怪,还怕他不成......”
“再有人狗叫,我立即让鸦群撤走。”楼非延的性子一向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他的视线扫过众人,眼神比水中的碎冰更令人生寒。尽管其未用长篇大论自证清白,短短一句话,就让在场的人乖乖闭上嘴。
“‘鲛人起初也温和友善’,既然温和友善,是你们做了什么,才要找你们寻仇?”孟岫抓住船客话中提及的重点,顺藤摸瓜:“想好你们要说什么,我们不会对鲛妖斩草除根,这一回遇上贵人保住性命,下次便不一定了。”
适才血口喷人的船客此时却闭口不言,摆明心中有鬼。
半晌,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来,是孟岫方才救下的幼童:“仙女姐姐,我知道,他们每次都抓好多小鱼人,把它们关起来,大鱼人来找,总是找不到。”
或许是场面太血腥,关起来做什么用途没让孩子知道,但一定和偷猎鲛人脱不了干系。
“你这小崽子胡说什么呐,是那些精怪自愿送上门的......啊!”壮汉话没说完,就被鲛妖的首领一尾巴扫下了救生船。
那汉子掉入水中,没挣扎几下,脖颈便被首领的方天戟戳了个窟窿,血沫在江水中漂浮,幼童爹娘捂住小儿双目,无人再敢言语。
“仙家也只听凡人的一面之词么?”首领转过身,直视着孟岫,口吐人言。
他便是昨夜闯入孟岫舱房的不速之客,兽化后面目全非,只能靠那双湖绿色眼睛与特殊的音色辨认。
“我族从未主动挑衅人族,是他们不知廉耻,如今更是倒打一耙。”
“贵族既然有苦难言,我定不会偏袒凡人,”孟岫坦率的目光放在鲛妖身上,她站起身,与其视线齐平:“还请族长一一道来。”
*
沣江上剑拔弩张的场面几乎令所有人屏息凝神,只有一人除外。
这人和其他百姓一起坐在救生船上,不同的是,他并未在意更危险的鲛妖,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孟岫,眼神在她和楼非延之间打转,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露出莫测的神情,就像好几种情绪交缠在一起,既心存觊觎又恨之入骨。
他躲在一个角落里,远远地窥视孟岫,仙子的心思全被分走了,哪怕是这样露骨的视线,也未被察觉。
反而是孟岫身旁的楼非延,敏锐至极,几乎是将目光从他身上撕下来的瞬间,便被其发觉。
同船的人一眨眼,身边好端端坐着的男人就不见了,他分到的姜汤和衣裳还堆在船角,就像方才凭空出现一般凭空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