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水无声流淌,河水上架有奈何桥,一眼望不到头。
无数亡魂浑浑噩噩,从桥面上蹒跚走过,个中混有两道生魂,正与黑白无常二位阴差对峙。
“我等并无作弄取乐之意,二位无常可听过宛平城?此城阴盛阳衰,暴毙者不计其数,皆因一名鬼修而起,两位若是不信,这便是其装载亡魂的法器,稍作查验便知。”
孟岫手里托着一个葫芦,倏地被黑无常的勾魂链勾去。
很快,葫芦被还回来,白无常道:“这事我们做不了主,需通报城隍,尔等随我来。”
在坤灵泽,每一座城都会有相应的城隍。
城隍,原是为保卫城池而死的忠义之士,死后被百姓悼念祭拜,为顺应民意,阴魂被地府选为该城阴官,在死后继续管理该城百姓的身后事。
黑白无常带领二人走过长长的奈何桥,又过了鬼门关,半晌后抵达一座高殿前。
门前候着的小鬼进殿通报,片刻后得令,引着孟楼二人入殿。
“多谢无常老爷放行。”孟楼二人拱手谢过无常,便跟着小鬼进去。
“当阴差这么多年来,竟有生魂同我道谢,谢必安,你说新不新奇。”黑无常看着那两人进城隍殿,冷冷道。
“地府的水深得很,且各凭神通罢。”白无常仍是笑吟吟的。
*
城隍殿中,作武将穿戴的城隍爷亲自来迎。
“常言道:‘吏竭其力,神祐以灵;各供其职,无愧斯民[壹]’,宛平城的百姓这般敬重我,我却被那鬼修的雕虫小技蒙蔽,我实在愧不敢当!”城隍爷听完孟岫讲述来由,早已羞愧交加,他接过玉林的葫芦,沉声道:“我定会给这些枉死的人一个交代,将这件事上报阎王爷,决不轻饶肖禾。”
言罢,城隍爷目光殷切:“二位远道而来,又为我故乡而至,殿中还有些安魂汤,有强健魂体之效,平常只赐予阴官,不知可否赏脸喝一碗?”
“城隍爷的好意心领了,我与阿姐还有事在身,不欲久留。”楼非延婉拒道。
“那便不耽误两位还阳了。”城隍也不多留。
孟楼二人转身便走,却在走出大殿之际感觉步伐有些沉重。
垂首一看,脚脖子上趴着两只小鬼,小鬼不知是怎么缠上来的,手脚并用,抱住两人的脚不撒手。
楼非延凉凉看这小鬼一眼,利落地召出凌霜剑将其杀死。
就在小鬼魂飞魄散之际,两人脚下却突然浮现出一个阵法,原来在这里等着他们——杀了小鬼,阵法便自行启动,不杀小鬼,便难出这殿门。
两人所在的空间随之改变,骤然从城隍殿落到一所昏暗的牢狱。
狱中另一角有兽类骇人的尖啸声传来,被惊醒的庞然大物蠢蠢欲动,未知的危险正在酝酿。
城隍在牢狱外看着他们二人,手中握着牢门的钥匙:“抱歉,我不能让你们回去,宛平城城主肖禾是我结发妻,恩爱半生,对我情深义重,我能当上城隍,也少不得她鼎力相助。这事若让阎王爷知晓,她必然没有好下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坠入地狱,受油烹火烤之刑。”
“照这样说,你妻子的命是命,那十万冤魂的命就不是命了么?”孟岫气上心头,怒而反问。
面对她的诘难,城隍却很平静,他缓声道:“怪就怪,你们正好触了我的逆鳞,这是我特意为你们选的墓地,平日关押凶兽的牢房是不会有人来的。”
这是料定他们有来无回,他才打消顾虑,和盘托出。
城隍一走,牢狱另一角蛰伏的东西便露出全貌来。
此处关押的是一条大蚺,这种凶兽龙首蛇身,性子残暴,喜吞人魂,不好对付,许多大能都不是其对手。
兽首昂起,竖瞳死盯着两人,如同盯着自己来送死的盘中餐,它的躯体占据了大半牢狱,堪堪给他们留了落脚的小片地方。
孟岫之所以认得它,皆因为丰雲派已然驾鹤西去的师祖曾从蚺口中将她救下,并看出她的慧根,收其为徒,从而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她心中很快做出应对策略,想要对付这妖兽,需要数道阵法一同发挥作用,对于平日的她而言还能应付,但生魂下地府后法器、阵法效力均大打折扣,少不了要吃苦头。
“小楼,你来牵制它的攻势,我来布下阵法。”孟岫当机立断。
楼非延应了一声,率先飞身而起,给了大蚺迎头痛击,让它的注意力悉数集中在他身上,便于孟岫行事。
孟岫侧身躲开当头砸下来的蛇尾,奔走于大蚺四周,在它脚下迅速地用郁离剑气画阵。
那厢,楼非延砍下一只龙角,大蚺愈发气急败坏,久而久之,它终于反应过来,无声无息地看向正在它身旁游走的女子,明白过来自身行动受制的原因。
大蚺朝着青年张开血盆大口,锋利的獠牙正要刺向楼非延。
他不与它正面冲突,而是灵巧闪避,没料到这妖兽虚晃一枪,忽地转变攻势,向专注布阵的孟岫而去。
饱含恶臭的腥风刮来,孟岫正在收尾,哪怕她机敏地感知到了危险,但布阵不可中断,她只好任由一臂长的两根兽牙从左肩穿过,生魂没有血可以流,但她留在神庙的肉身上却陡然多出两个拳头大小的血窟窿。
“呃——”孟岫提剑的手还是很稳,落笔一气呵成,由剑气写就的阵法迸发出金光,瞬间将大蚺的躯体绞得四分五裂。
“阿姐!”楼非延将她扶稳,先用念力护好其心脉,而后背起她,一剑将牢门劈开。
他眼下再也不想管什么以礼待人,气势汹汹地抓住路过的阴差便要其带路,赶往阎王殿。
在楼非延眼里,孟岫的伤拖不得,若这地府的阎王也是宛平城城隍那般无耻,他便眼不见为净,死去的冤魂能否转生,阴阳失调的城池能否存续,这些皆远没有他阿姐的安危重要。
引路的阴差战战兢兢地带他去阎王殿,楼非延简明扼要地叙述了来龙去脉,便等不及要还阳。
地府阎王爷倒是个通情达理的,他很快命人将宛平城城隍的殿宇围困,并赶在其毁尸灭迹前将葫芦中的亡灵释放,由手持钢叉震慑诸鬼的牛头阿傍领向阴司,由判官评其善恶功过,方可入轮回。
“既然鬼修已被他二人除去,黑白无常——”阎王唤道。
“在。”
“肖禾草菅人命,就由两位无常捉拿,原城隍渎职,也该换个人选,宛平城从此再不是什么‘鬼城’,至于阴盛阳衰,便由新上任的城隍去调和。”
“那一仙一妖真乃古道热肠,你们将此物赠与那仙子,也算得上是善有善报。”
阎王爷递给白无常一个铜制小匣,便挥袖命其去往阳间。
*
孟岫额头冒着一层层冷汗,嘴唇煞白,脸上没有血色。
她已经很久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了,还是伤在神魂上,仙身上的伤口十分瘆人。
二人还阳后,罗山罗海看顾肉身的任务结束,楼非延将其屏退,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揭开孟岫染血的外衣,直到她身上只剩一件亵衣。
平素清丽的仙子衣衫半褪,伤重得连手都抬不起来,几乎任人摆布,这副画面虽然凄惨,却异常绮丽。
楼非延只瞧了一眼,便狠狠地闭上眼睛,再睁眼时目光冷静又谨慎,他先用念力逼出毒血,接着用从附近取来后烧开的水轻柔地擦洗伤处,才为孟岫涂上识海中保存的上好伤药。
药膏缓解了疼痛,但还是让孟岫倒吸一口气,那上药的力度越发轻巧,尽量减轻她的痛楚。
做完这些,被大蚺咬中的伤口在周遭白皙完好的肌肤上才显得没那么可怖。
楼非延的视线由始至终只聚焦在伤处,他最后撕下一段衣角,手法娴熟地给孟岫包扎伤口。
“阿姐,”他低声说,“适才冒犯了。”
孟岫半睁开眼睛:“你不救我,谁来救我,别同我说这些。”
被青年褪下的衣裳又由他一件件给仙子穿好,孟岫倚着他借力,好歹能站起身了。
这时,楼非延才将罗山罗海唤进来。
“主上,外头来了......人,说是黑白无常,特意寻到此处求见。”许是头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阴差,罗山有些紧张。
“请他们进来。”
踏入破庙的却不止黑白无常——黑无常的勾魂链捆着一个眼熟的人,正是先前妄图谋反的肖禾。
上次潜入城主府,她还是半人半鬼,这回却要被无常带走了。
“今日便是她阳寿耗尽之时,阎王爷派我们前来捉拿。”白无常道,“是那城隍有意隐瞒,地府才无从知晓此事。二位路见不平,阎王爷特命我们送上至宝,此物有驱邪安魂、涤荡心灵的效用,也许日后会派上用场。”
白无常将铜匣递与孟岫:“二位,后会有期。”
黑白无常的身影逐渐淡化,直至消失不见。
[壹]:北宋欧阳修所写的祭城隍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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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城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