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乌鸦与青鸟镇镇民最大的仇怨,莫过于镇上流传的金乌怪谈。
“金乌”形象源自古籍,哪有人想过真有这么一只神鸟在世。
约莫十几年前,镇上陡然有人大肆宣扬金乌神威,将其所言奉为圭泉,起初大伙儿谁也不信鬼神之谈,更无人窥见金乌真容。
直到金乌信徒扬言,若不以庙宇香火供奉,惹得金乌神不快,其将降下灾厄。
从那以后,镇上竟应了信徒所说,怪事频发,天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搅得镇民不得安宁。
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镇民别无他法,只好依言造庙,每日排起长队祭拜金乌神,一日不肯怠慢。
直到后来,连青鸟镇以外的人都听说了这位神明的存在,提起青鸟镇必然不会遗漏金乌神,却不知镇民实际对其厌恶至极,敢怒不敢言而已。
庙宇建起来后,青鸟镇的确连年丰收,风调雨顺,蓄意伤人之事也大大减少,镇民本以为这是互利的买卖,遂不计较过往,真心供奉起金乌。
世事难料,金乌色|胆包天,竟将主意打到了镇上女子身上。
这不仅是位威逼利诱的主,还是个荒|淫无道的色鬼,将女子分起了三六九等,做惯农活的丫头它不要,尽指些细皮嫩肉、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少女糟蹋。
每年仲春后,有些家底的人家含泪将待字闺中的女儿盛装打扮,送往金乌观,这一送便不可复返,镇上没人见过金乌新娘活着回娘家。
而这一年,轮到了柳家的女儿。
柳家是当地颇有名望的人家,家大业大,爱女如命,柳家小姐听着金乌娶亲的奇闻长大,怎么都没想到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哭得肝肠寸断,家主断不可能放任女儿送死,成婚日子一拖再拖,在金乌的授意下,消停许久的鬼怪又开始兴风作浪,祸乱人间。
迫于金乌与镇民的双重压力,柳家暗地里重金寻求适龄女子顶替,
这日应招上门的,是一位名叫“孟岫”的女子。
“姑娘可有未了心愿?你救我女儿一命,柳家定不会亏欠你,若是家中有难处,尽可道来。”柳夫人瞧这女孩儿二十出头,姿容绝艳,不由暗叹此举实在暴殄天物。
“谢夫人好意,我别无所求,只想拜托夫人替我留意一物事。”孟岫早已做好了打算,柳家人脉甚广,定然比她单枪匹马顶用。
“姑娘所说何物?”
“近来广受欢迎的话本《吟风弄月》,我与著书人颇有些渊源,与其有要事相谈,请夫人为我留心其去向。”
柳夫人一口答应下来,又在心中惋惜,就算著书人有音讯,怕也无法告知孟岫了。
她这厢愁上心头,那厢孟岫仿佛精通读心神术般宽慰道:“夫人无需自责,我必平安归来。”
“姑娘难道不怕么,那金乌神瘆人得很,没人斗得过它的。”一旁静听的柳小姐不忍道。
孟岫不答,脸上绽开一抹笑,不多作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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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婚之礼繁琐,孟岫自己手笨,平日只以一支伞状银饰束发,好在有柳家侍女从旁协助,梳妆进行得很顺畅。
她一抬手,由着侍女为她穿好一身繁复的绣金红底嫁衣。
尾声将至,侍女细致地检查妆容,只见新娘子华袿飞髾[壹],唇脂殷红,额上花钿华美,绝色美人映得满室生辉。
如此佳人竟要命丧黄泉,侍女只敢在心中暗叹,待簪花时,本要取下孟岫发上饰品,却被她婉言谢绝。
孟岫在镜中瞧着自己,也瞧着那只精巧的袖珍小伞,不可避免想到了从前。
这素雅的饰品乃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法器天罗伞,它最初的主人并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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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那段混乱但刻骨铭心的时日里,青年有一次捏着她的下颌,不疼,但威胁意味满满:“孟岫,你不是非陈煜不嫁?爱之深、情之切么,我偏要娶你为妻,好让你断了这念想。”
回忆中也是一番盛装打扮,素商牵线的青年手段强硬,心意却绵软,奈何她吊死在陈煜这棵歪脖子树上,始终无法回应他的心意。
不知从何时起,青年越来越偏执强势,她被求而不得的情思折磨,他也同样沉溺在爱人近在眼前,心却在天边的困局中。
“你为什么对我这样执着?”孟岫躺在他怀里,她已经跑不动了,每次逃出去找陈煜,人还没见到就被抓回来。
“因为我喜欢你。”他道。
“可是我喜欢的不是你。”孟岫故意挑动他敏感的神经。
“两情相悦是很难的,世间多得是我这样爱而不得的人。”
“我也求而不得,你说,我们是不是天生一对怨侣?”孟岫从他怀中抬起身,勾着笑,骤然对男人升起一丝兴味。
两个一模一样的可怜人,不应该惺惺相惜么,为何还要互相折磨。
“我可以装一下喜欢你。”孟岫心里的恶意一点点渗出,她笑靥生花,令人目眩神迷。
“那我便当真了。”青年轻柔地抚着她的脸颊,悠然回道。
那天后,他们二人果真像恩爱夫妻一样同吃同住,孟岫身上不再出现用于追踪的微小法器,也无须想方设法逃出他的手掌心。
她实在安分,活像只亲人慵懒的猫,任人无限宠爱,青年就这么松懈了半年之久,她又不见了。
这次,他是真的找不到孟岫了。
她早就计划好了,躲得远远的,亲手毁掉男人好不容易对她建立的信任,用尽一身本事,收敛举止,隐于尘世。
孟岫走前得意地想,除非她自愿,没人能困得住她,但她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后悔。
她孤身在坤灵泽走走停停,走遍了天南地北,走过了风霜雨雪,倏地觉出孤寂来。
如果有那么一个人能够陪她看遍天下就好了,他要恰好对她用情至深,要眼中始终只有她一个,要为了她扶摇直上,只为给她最好的。
不知为何,陈煜已经渐渐淡出了她的视野,另一个人满当地占据了她的内心,不容许她想起别人。
她回去找人的时候,曾经的住处人去楼空,不知是他弄丢了她,还是她抛弃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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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将近,柳家侍女簇拥着孟岫出府,柳夫人作为一家之主,走在最前方,她一静心神,对来迎亲的信徒扬声道:“我家女儿自小娇贵,既是金乌大人特意指的,路上哪里磕着碰着了,你们可担待不起!”
稳坐了几十年家主之位,她言语间不怒自威,哪怕金乌教行事再不堪,也须在气势上先压人一头,再者,还有一层打消教徒疑虑的用意在。
为首的教徒讪笑道:“老夫人所言极是,主子亲点的人,我等自然不敢怠慢,不过小人须得事先辨个真假,这嫁衣层层叠叠,其下若是个瘦小男子假扮,主子罚下来,够我们几个喝一壶的。”
此言一出,柳夫人当即蹙眉,哪里有新嫁娘当着众人的面揭盖头的。
她正要发作,衣袖乍然被人一扯,偏头一看,正是扮作柳小姐的孟岫。
“我便是柳家小姐,千真万确,尔等再敢胡作非为,别怪我不留情面。”
短短一瞬,适才狂妄傲慢的教徒顿时收起爪牙,人人不由自主地信赖出言之人,教徒头子更是朝自己扇起巴掌,请孟岫宽恕他们的无礼。
此术名为“秘语”,天下通晓之人寥寥无几,用来对付这几个为虎作伥的走狗略显掉价。
术法依言起效,孟岫有些不高兴:“还不快走!”
教众连声称“是”,立即侧身让开通道,由着丫鬟扶孟岫踏上喜轿。
柳夫人不知孟岫使了什么手段,才令这几个无赖乖乖就范。
往日教徒也来催促,偶然还在金乌的默许下带来些不干净的东西,还有下人曾被这些狰狞的污物吓得昏死过去。
更常见的是一见人来,柳家随即闭门谢客,咬牙熬过一夜,第二日便可相安无事。
这下,她有些相信孟岫的话了。
孟岫会活着回来的,她要好好留意那话本才是。
按照旧例,去往神庙的新嫁娘是要有丫鬟陪同前往的,孟岫身旁的丫头身体抖得像筛子,最终还是她轻拍其手背,低声劝慰其回府。
丫鬟如蒙大赦,不住向孟岫言谢,转身疾奔返回,像是朝着生门而去。
教众们长得人高马大,抬轿子的臂膀一发力,稳当地朝某个方向行进。
孟岫无事可做,干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轿壁闭目养神。
未能窥见柳家小姐真容,充当轿夫的教徒正满心遗憾,余光瞥见一只乌鸦落在轿子上,更觉气恼。
“去、去。”他瞪着那邪乎的生灵,低声喝骂,要将它赶走。
教徒虽听金乌差遣,但委实对它同族不大尊敬,原因很简单,金乌指的娘子,哪个不是沉鱼落雁之貌,可从来没有他们几个光棍一份。
那乌鸦一歪头,黯黑的眼睛骨碌碌转,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教徒见赶不走它,也不再坚持,镇上乌鸦太多,间或看见一只不稀奇。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行进,此时已是傍晚,山间起了雾气,越来越浓厚,几乎看不清路。
教众吸入了太多雾气,昏沉中不约而同地抬手一摸脖颈,沾了一手的热血,数支墨色翎羽深深嵌入皮肉,转瞬夺去众人性命。
雾气飘渺,如坠仙境。
喜轿猛地一停,孟岫睁开眼,召出了郁离剑。
[壹]:傅毅《舞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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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奇闻